遥的视线从高处收回,周围还是那么黑。

    现在的她早已不像小时候那样会在树丛前瑟缩,连一小段路都走不过去。只是一个人身处黑暗中时,还是会隐隐不安,不喜欢,不自然。想到这里,遥自嘲地抬了抬嘴角。

    她还是一个胆小鬼,他们也再没有机会一家人一起去看花火大会了。

    《哈姆雷特》的台词如同涨潮般漫回她的脑海——

    活着的人谁都要死去,从生存的空间踏进永久的宁静。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那么为什么,她还总是郁郁于心呢。

    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遥呼出一口气,重新凝神,侧耳倾听音响中的声音,台上狼外婆已经吞了小红帽,紧接着猎人出场。

    这时,她身后的墙居然动了!

    原来她靠着的压根不是一面墙,而是一扇门。也不知道后台有人搬道具还是怎么的,一股大力正要关门。门板势不可当地压着遥的背把她人往前推,遥毫无防备,瞬间失了重心,被门的轴带得方向一转,往前一扑,直直地朝织物那里摔了出去。

    蒙在脸上的布料向后退开,灯光乍现,一排排绛红色座椅上的眼睛晶亮亮的,她又回来了。

    此刻遥幡然醒悟——她刚刚根本没能挪多远,甚至跟舞台只有一块幕布之隔,舞台上现在正好演到猎人趁狼外婆熟睡剖开狼肚,小红帽和真外婆依次从中钻出。

    不过现在醒悟也为时已晚,遥往前方趔趄两步,正好撞到舞台上刚从狼外婆肚子里钻出来的小红帽白石,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就把对方扑在了狼外婆床边的地上。

    还好舞台内侧的幕布灰不溜秋,遥是大灰狼,灰色是她的保护色,床又是侧面正对着观众席,狼外婆裕次圆滚滚的肚子把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恰好遮住。

    于是观众眼睁睁地看着小红帽不知怎么的就人间蒸发了。

    实际上,由于裕次身在舞台心在小春,仍然沉浸于自怜自艾中,注意到这一幕的人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只有猎人财前,笑点极高的财前竭力把“噗”的一声笑憋回去。

    遥为没人看见她而松了一口气以后,发觉自己陷入了更尴尬的境地。

    她一手撑在白石脸侧,一手按在白石胸膛上。

    大灰狼扑倒了小红帽。

    白石藏之介刚要说话就被一头小矮狼按在了地上,此刻眼睛望着遥,嘴里还惯性地小声棒读着小红帽从狼肚里出来要说的台词:“真把我吓坏了。”

    “……”遥直盯着白石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白石眼中的惊讶转瞬即逝,很快理解了状况。他见外婆小春正要从狼肚子里爬出来,床前少了遮挡,示意遥别动,一手护着遥的脑袋,将其压到了自己的肩头。

    遥这下彻底趴在了白石身上,她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后颈隐约有白石手上绷带的触感,胸口仿佛关了头乱撞的小鹿,下一秒她发现了更严重的事态——

    白石的另一只手在她腰上。

    白石的手,在她腰上!!!!!

    也许客观视角看来只是抱着大灰狼的肚子,但是实际上没有那么简单啊!即使遥此刻只是一只毛绒大灰狼,她也不能不多想啊!!

    遥瞳孔地震,本能地想赶紧起来,手慌乱撑在白石肩膀上时白石皱了皱眉头,遥一下子想起他打比赛的时候右肩膀被球拍砸了,白石当时说没事,之后也从未提起,她就没挂心。

    遥短暂地愣了一下,心里数落自己的粗心大意,明明白石那么顾及她的伤口她的情绪,她却只想着自己。

    遥立刻不敢再使力,只能又趴了下去,侧着头靠在白石颈间,一动也不敢动。

    目光落在白石的衣角,耳畔是鲜明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凿着胸腔。

    也不知道是谁的。

    但是不要忘了这里是容不下少女心的四天宝寺,转眼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小春从狼肚里爬出来的时候,粉嫩的兜帽不小心给带掉了,飘到裕次床边,和蔼可亲的外婆霎时间变成了浓妆艳抹的和尚头,财前一惊,手中猎/枪一抬,正好对准小春,小春也跟着一惊,慌张地捧脸跺脚。

    眼看舞台上形式一转,猎人跟真外婆对峙,小红帽不知所踪,反派狼外婆则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显得特别无辜。

    看到这一幕,观众席上惊叹声四起。

    白石似乎看出了裕次的不对劲,低声问遥:“裕次怎么了?”

    遥的耳朵一抖,白石的气息拂在耳侧,热意令遥耳朵发麻,她强行振作精神甩开杂念,轻轻吐出两个词:“小春,吵架。”

    这两个词足够白石补全前因后果了,他陷入沉思,在脑中迅速搜寻解决办法。

    另一边,等在门口的马儿谦也急得抓耳挠腮,原地跑了两圈果然还是束手无策,心急火燎地拿马蹄猛拍旁边的树。

    树里的千岁以为他是让自己想办法,一时也想不到办法,情急之下只能擀面杖似的裹在自己的大树干里往房子里蹦了两蹦,伸出一根树干,魔法棒似的一下一下点着小春,嘴里极小声地声嘶力竭:“神隐!神隐!”

    小春纹丝不动,倒是一堆树叶“哗啦”一声齐齐掉在财前头上,猎人瞬间变身丛林游击队员。

    白石和遥双双扶额。

    你的神隐也不是声控的啊!!!

    白石突然睁大了眼睛,有些激动地看着遥:“我有办法了,刚刚小金给你的章鱼烧奖杯还在吗?”

    遥还真带在身上,大灰狼服正好有个兜,她就宝贝地揣在里面了。递给白石以后,白石在狼外婆床头抽了根短木条,床往下一塌,塌得裕次一咯噔,悲伤都中断了。

    白石拿木条和章鱼烧三两下拼出个圆头柱身小人的形状来,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笔在圆头表面添上细眉毛黑眼睛,遥定睛一看——

    是小芥子!

    小芥子是一种画着和式女孩脸的木头小娃娃,也是教练渡边修十分钟爱的网球部吉祥物。传说财前光入部的时候曾获赠独一无二的小芥子,“独一无二”了一分钟以后,教练就掏出百八十个同款小芥子,人手一个地分发给了紧随其后入部的同学们。

    阿修也送过小遥一个,现在还被她放在家里不常去的房间——辟邪。

    白石不愧有一双保健委员的巧手,虽然时间有限粗制滥造,整体还是有模有样的,特别是这个闪亮的金色头部,简直佛光普照。

    “怎么样?”白石给遥展示成品,小声问她的意见。

    “嗯……”遥端详了一下,认真地想了想,“少了个嘴巴。”

    白石深以为然,目光扫过四周寻找红色,却见遥咧嘴笑着,抬起爪子指了指自己。白石恍然大悟,拎起自己的红兜帽扯下一小块布,安到了小芥子头上,小芥子瞬间多了张烈焰红唇,大功告成!

    就是遥觉得这张脸比起日式传统人偶更像美式小丑。

    白石用小芥子戳了戳床上半死不活的裕次:“裕次,这是小春托我给你的,他说果然还是最喜欢裕次了。”

    遥眼看着裕次的五官从全部向下升起到全部朝上,感动得热泪盈眶,满血复活,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小春面前,做出保护的姿势,对着猎人财前喊道:“小红帽的外婆,由我来守护!”

    “诶?”

    观众震惊,围观的千岁和谦也震惊,遥也震惊,看向白石。

    白石挠头,一脸做错了什么事的笑容:“怎么好像跟我想的剧本有点不一样,本来只想让裕次帮忙捡下兜帽来着。”

    财前跟裕次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晃晃脑袋,抖落头上的树叶,默默将猎/枪交代给了狼外婆,一脸无所谓地拽着马缰绳离开了——小红帽和外婆也活了,大灰狼也改邪归正了,还要猎人干什么呢。

    小春崇拜地望着身前举着猎/枪威风凛凛的狼外婆,感叹道:“大灰狼君,你太有男子气概了~~~真是我的英雄!”

    一旁大树里的千岁叉腰舒了口气,树叶沙沙响,好像在鼓掌。

    台下观众从没见过这样跳脱的《小红帽》剧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集体欢腾了起来,掌声喝彩响彻礼堂。

    遥对这一转折表示震撼,感叹不愧是四天宝寺的脑回路。

    不过……也算歪打正着了?

    明处的演员们在掌声雷动中鞠躬谢幕,暗处深藏功与名的白石和遥嘻嘻笑着对了对拳头。

    “我们也下场吧?”白石伏在遥的耳边说。

    遥点点头爬起来,心想这次不能走错了。

    顶灯熄灭,四周又暗下来,幕布再次拉起,目视更加困难。工作人员快速涌上台,开始摸索着搬运道具。

    一片昏暗中,遥看到白石后爬起来,却先她一步走到了前面。

    遥努力注视着前方白石的轮廓,却看见他回过身,绑着绷带的手心朝自己摊开。

    他原本只是偏过半张脸,视线垂下,递出一只手。见她半天没反应,白石嘴角漾出笑容,望向她,眼中含着闪烁的温柔。

    “你不是怕黑吗?”

    “你怎么……”遥吃惊地吐出半句话,白石就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带着她往前走。

    白石边缓步向前,边悄声解答她的疑问:“每次跟你一起走夜路,你的步速就会比平时慢一些,拐弯的时候又会有点犹豫。上次看你进家门也是,开灯前深呼吸了一下吧。”

    遥很意外,因为自己总是一个人回家,一个人走进黑漆漆的房子,在旁人看来她早该习以为常了吧。

    软弱被戳穿,遥有些沮丧地垂下头,逞强地说:“其实我还挺习惯的……黑暗……毕竟一个人住这么多年了。”

    “黑暗或许能习惯,但不安无法习惯。”

    握着她的手安慰似的微微收紧,更添了一份笃实的力道,遥抬眼看去,少年脊背上的红斗篷简直像英雄的披风。

    白石跟别人不一样。

    “藏琳……”

    遥发现自己终于能喊出口了,声音却近乎哽咽。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过长长的走道,一片漆黑的尽头,是温暖的光亮。

    ***

    凭借裕次神妙的即兴发挥,男子网球部顺利摘得“最搞笑剧目”奖,实至名归。一群人欢欢喜喜地准备去吃阿修比赛后承诺的大阪烧庆功宴。

    “星野,等一下。”

    身后有人喊,遥回头的时候还带着笑容,看清叫她的人是篮球部副部长高桥弘以后,遥问他有什么事。

    遥本来也没记恨他,又因为他上次帮了自己一个大忙,望着他时笑得很明朗。

    高桥弘摸了摸鼻子,眼睛有点闪躲:“那个,你接下来有空吗?”

    还没等遥回答,金太郎就跳到她身前张开双臂,配上黄背心红头发,仿佛保护鸡蛋的鸡妈妈:“小咬接下来要跟我们一起去吃大阪烧,没空跟大哥你说话。”

    不要随便就喊比你大一岁的人大哥啊。

    看到高桥弘已经不悦地挑起了一边眉毛,遥连忙从金太郎身后探出头,露出了“我们家孩子不懂事”的笑容:“如果只是说点事应该没关系。”

    高桥弘似乎有点扫兴,摆摆手说道:“那今天先算了,我之后再找你。”

    “这人谁啊,说话这么大爷。”谦也撇撇嘴道。

    “不管了,大阪烧大阪烧!”

    “向着大阪烧前进!!”

    街灯像是一个个柔和的光球依次点亮黑夜,通往大阪烧店的这条路上此刻只有四天宝寺网球部一行人,不过几个人就够吵吵嚷嚷的。街道两边房屋鳞次栉比,透着光亮的窗户偶尔飘出菜香,也依稀可以听见流水声和碗筷叮当。

    裕次突然放慢脚步,落到队尾跟白石并排,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另一手掩着嘴,眼睛瞟着前方,悄声说道:“其实你的肩膀当时就不痛吧。”

    然后眼看堂堂部长白石藏之介周身一僵,像只警觉的兔子,做贼心虚地抿嘴,把他往后猛拽一大步,生怕声音传到前面似的,也掩着嘴小声说:“你看见了啊,我还以为你心情郁闷压根没注意我们呢。”

    “不要小看模仿王子的观察力。”裕次得意地拍拍白石的肩膀,食指和中指点点自己眼睛又指指白石,“一氏裕次 is watg you!”

    白石无语,此时他已经看穿了裕次的阴谋:“封口费要什么。”

    “一会儿吃大阪烧给我点份秋葵。”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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