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遥……星野!”

    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遥正在场边休息,突然听到一声呼唤。

    束起的马尾辫在脑后轻轻晃过,遥转头看见同班的爱子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短发女生脱口喊了她名字后觉得不妥,又急忙改成喊姓。

    “叫我小遥就好。”遥并不介意,微笑着问,“怎么了?”

    爱子撑着膝盖半天才缓过劲来,扬起可爱的圆脸,用有些歉疚又隐含期待的目光望着她:“小遥,老师说这节体育课下课轮到我跟你两个人收器材,但是…那个…我碰巧有点事…近藤君说他要参加短跑队选拔,希望我能一放学就去给他加油……”爱子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脸也愈发红了起来。

    爱子口中的近藤君也是他们班的,跟爱子是前后桌。遥经常瞧见爱子转过去问近藤题目,近藤每次接过习题册都一脸“真拿你没办法啊”的勉强相,实际上根本藏不住笑。

    他们俩的名字同时出现在值日表上时中间总会被添一颗心,上课点名也少不了被班里同学起哄。

    面前的少女不好意思地笑着,面孔像挂着水珠的透亮红柿,经满眼喜悦的点缀显得容光焕发,让人忍不住也跟着心情明亮。

    “你放心去吧,收器材就交给我,顺便帮我跟近藤君带个加油。”遥毫不犹豫地答应,拍拍爱子的后背,又对她摆了个鼓劲的手势,调皮地放小声,“爱子也加油喔。”

    爱子的脸更红了,大大地鞠了一躬:“非常感谢你,小遥,我一定把你的加油带到。”她眼睛亮闪闪,又语速飞快地说,“我也会加油的。”

    体育老师十分开明地宣布提前下课,同学们一天终于熬出头,动物园开栏般在欢乐的空气中一哄而散,偌大的体育馆只剩遥一人。

    光线自高高的窗户斜照进来,落在运动鞋尖。遥踩过四方的阳光和阴影,脚踏在枫木地板上,安静得能听见回声。

    弯膝去捡一个排球,脚踝的痛意让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其实她体育课扭到了脚。

    大概是这段时间饮食太不注意,遥有些低血糖。打排球时她接完一传猛地起身,脑中忽然一阵晕眩,反应过来已经跌倒在地,还崴了脚。

    遥以为没什么事,同学们扶她她都摆摆手自己爬起来,只站在场边休息了一会儿。现在看来,她好像低估了受伤的严重程度。

    遥踩了踩地面,觉得还能走,决定收完器材再去保健室看看。

    保健室吗……

    瞥见木地板上隐约的倒影,遥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微笑。

    有关保健室的记忆,就像收在抽屉里的一个温暖春日,每个细节她都记得那么清楚。有白石身上草木的清香,有握着她的暖和手心,有漫谈、心跳和贴近。整洁的房间大小恰到好处,不会狭窄至逼仄,也不会空旷至孤独。

    跟她记忆中死海一般沉默的医院正好相反。

    遥咀嚼着这两个字,觉得很神奇——好像想起医院,自己也没有原先那么抗拒了。

    或许那个日子没她想得那么令人畏惧。

    遥忽略痛意,拾起排球。

    这节体育课是自由活动,因而器材很多很杂。进器材室要绕到体育馆外,为了减少走路,遥一次搬尽可能多的东西,即便如此来来回回也已是第三趟了。

    哪怕很小心,左脚每次落地还是伴随着剧烈的痛感。

    不过遥心里没有丝毫抱怨或是不满,即使搬着一大堆厚重的垫子,小臂肌肉绷紧发酸,她脑子里想的也是不知道近藤比赛结果怎么样,有没有看到爱子给他加油。

    额头出了汗,沁入眼睛辣得生疼,遥没法抬臂去擦,使劲眨眼想看清路,却不小心踩上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脚踝的剧痛使身子不由得一歪,垫子跟着滑坡似的倾覆,轰然砸下。

    遥坐在地上屈起腿,看到小腿多了一块混着血丝的擦伤。

    细小琐碎的孤独总在疲倦时渗出,她一手撑着墙,终于觉得有点累了。

    明明即将入夏,这几天温度却低得出奇,大概是寒流侵入的缘故。昨晚也下了一场雨,她听着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想起从前的事,很久没能睡着。

    遥垂下头,掌心是校舍墙壁的磨砺,耳边呼呼风声,掠夺走她皮肤表面的热量,有些冷。

    要是他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遥立刻甩了甩头。

    笨蛋,这时候想起藏琳怎么行。

    但是很奇妙,思想一旦触及这个名字,心中的小太阳重又亮起,冷意竟然不再令她畏缩了。

    再坚持一下。

    唇角几分柔软的弧度,遥轻轻呼吸,忍着疼痛,努力站了起来。

    在衣服上抹干净双手,刚想蹲身捡垫子,视线中却出现了少年的白衬衫和黑色制服裤。

    遥心一惊,仰头,白石皱着眉头望着她。

    “脚踝扭到了?”

    “嗯…有点……”

    心脏还在剧烈地波动,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对他说的话做出简单反应。遥本能地把受伤的脚往后缩了缩,仿佛用动作能遮盖事实。

    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虚感,就好像小孩闯了祸藏着掖着没告诉家长结果家长自己发现了似的……

    而且总觉得,白石似乎有点生气。

    白石是生气,气她不重视自己的身体,气她受伤不及时医治,当然,最气自己没能及时出现在她身边。

    遥把她的便当盒给金太郎,里头的饭菜总是精心准备满满当当,白石却不止一次看见她自己在食堂啃饭团。

    他之前有意无意给她带牛奶塞零食,好不容易养出点肉的脸,现在又清瘦得可怜,嘴唇淡淡的只有一层稀薄的血色。

    不过白石没说什么,直接蹲下身想查看,因为最当务之急的还是她的伤。然而目光落在细瘦的小腿和堆着白色短袜的脚踝上时,他顿了一顿。

    她是女孩子。

    姐姐妹妹另当别论,从小白石身边相熟的都是男生,因而平时和遥相处他都会不断提醒自己,格外注意分寸,两人之间产生距离后更是如此。但是此刻,他差点因过于焦急将这件事完全抛诸脑后。

    白石这才意识到,自己心乱如麻。

    “抱歉,我可以碰吗?”

    白石的手隔着几寸距停在那里,因低头看不清表情,遥望着他微微翘起的浅色发端,发现自己毫无抵触情绪。

    “没事。”

    他是藏琳。

    皮肤被他温暖的手指碰到的时候,遥感到鼻头一阵酸涩。

    她又体会到了那种白石在身边的感觉。

    那是每晚挑灯夜读,独自一人回家,冰冷食物入腹时,她都拼命让自己不要想起,被她隔绝,被她忘却的感觉。

    她原来这么想在夜深时给他拨电话,原来这么想跟他分着吃一小块煮萝卜,原来这么想与他同路回家。

    糟了,她又开始贪心这种温暖了。

    脚踝上的痛感夹杂着想要依恋的冲动,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眼泪了。

    果然,她想靠近白石,她骗不了自己。

    一滴水在手背上碎冰般溅开,白石心一颤,猛地抬头,却被遥捂住了眼睛。

    小小的掌心收拢黑暗,柔软冰凉的指缝间隐约投进几丝光亮,他听见女孩略带哽咽的声音。

    “别看我,拜托。”

    “这是……疼的,崴脚,可疼了。”

    身体的疼痛那么强烈,却仿佛伤害不到自己。内心的钝痛那么隐秘,她却无法忍受。

    反而,比起暴露内心的软弱,她更情愿让自己在表面显得不堪一击。

    手心的睫毛轻轻颤动,划过掌纹。

    “嗯,我低头,不看你。”

    手落下,少年睫毛静谧地垂着,羽毛一样轻盈。

    白石感受到了,捂住自己眼睛的手在颤抖。

    心里明白她在说假话,因为真正感到的辛苦,她从来不会主动吐露。

    他太清楚,看上去是女孩独有的单薄清瘦,这副身躯里的心脏却比谁都要坚强,永远积极乐观、生机盎然地跳动着。

    白石想站起来把身前的人拥进怀里,帮她擦眼泪,拍她的背,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握了握她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崴脚确实很疼的,我知道,没关系。”

    明知是谎话,可白石照单全收。

    ***

    白石很快找来药品和冰袋,他们两个就近坐在花坛边。

    头顶榕树撑开层层叠叠繁茂的枝叶,缝隙间阳光如金纱般倾泻。

    遥的腿搁在白石膝盖上,脚踝已然肿了一圈,髁骨下一片月牙般的紫青,映着雪白的肌肤显得鲜明突兀。

    遥摔跤经验丰富,在扭脚方面却比较欠缺,她瞥一瞥白石的脸色,谨慎地问道:

    “一般崴脚以后都会肿得像猪蹄吗?”

    “轻度扭伤表面看不大出来,甚至感觉不到疼,肿成这样多半是崴脚后没有立即停止活动,在脚踝扭伤中算很严重了。”白石边回答她边往棉签上抹药水,“很、严、重”三个字放了重音,像从天而降的铁饼挨个砸在遥脑袋上,遥心虚抿嘴,又听见他安慰道,“不过治疗及时的话两周左右可以恢复。”

    新闻记者追根究底的职业病驱使她继续问了下去:“如果拖着不治疗会怎么样?”

    话音刚落白石的动作就停了,遥再次心虚,后悔不迭——这时候好奇心这么旺盛干什么!!

    “再晚点治疗……”白石抬头想了想,“大概就能在超市的猪肉专柜卖个好价钱。”

    “……”

    会开玩笑好歹说明不生气了,遥像得知自己零花钱保住了的小孩般松了口气。

    白石拿起棉签,先帮她处理小腿上的擦伤。

    “会有点疼,疼就说。”

    “嗯。”

    白石的动作很轻,阳光随着他手位置的变化在她皮肤上跳跃。空气清澈得好像一碰就碎的玻璃,眼前好看的男孩像个操纵光影的魔术师。

    遥望着白石的侧脸,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来体育馆?”

    “你们部是不是有个姓村川的女生?她担心你受了什么伤,让我来体育馆看看。”

    “村川映吗?”遥摸不着头脑。

    白石详细解释了她才明白,原来是村川映为新闻部的事去遥班里找她,同班同学说遥可能还在收器材,但村川映觉得就算收器材也不至于那么久没回,又细问了问,才得知遥体育课上摔了一跤,觉得不对劲,就去找了担任保健委员的白石。

    遥很惊讶,心里也随之涌起汩汩暖意。

    一般人顶多疑惑一下也就过去了,村川映却非常细心,不仅问了个清楚,还特地去帮她喊了白石。

    偏偏是白石。

    仿佛提供了一个契机,将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两个心照不宣保持的、由礼貌和拘谨筑成的屏障一瞬间打破。

    遥看着白石细心帮她擦药水,又将冰袋贴在她的脚踝边替她冰敷,觉得好像有白石在身边疼痛就不那么剧烈了。

    “其实我是想去保健室的来着……”遥小声解释道。

    只是我还没去,你就先赶到了。

    “你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无论我在哪里都会第一时间赶来的。”

    “可是,我也想先自己解决。”遥拢着花坛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说出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意的问题,“总是让你看到受伤害怕的一面,这样不是很软弱吗……”

    “我从没这么想过,很确信以后也不会觉得。”

    遥一怔。

    “真正解决问题的从来都是你自己,我所给予的,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帮助。”

    原本安静垂眸的白石突然郑重其事地看向遥,眼神很认真:

    “星野遥。”

    白石叫了她全名,遥视线倏然抬起,对上他的眼睛。

    “在我面前什么都可以。”

    心跳咚咚撞击着鼓膜,带来巨大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只能听清他的声音,遥睁大眼睛。

    “紧张可以,流泪可以,害怕也没事,在我这里,一切都没关系。”

    他的眼睛像玉石,严肃时几乎带着清冽的冰凉,然而眼底的情绪太过真挚,白石微微皱着眉头,好像过分投入地在读着一本很难的书。

    “只是,不要再藏着自己的伤口,也不要忍着难受了,好吗?”

    白石眉间松开,还是向她笑了。榕树叶摇落翡翠一般的绿影,在他衬衫上轻柔地晃动。

    为什么。

    她拼命学着勇敢,眼前这个人却对她说可以害怕。

    泪水如雾慢慢氤氲了眼睛,白石的面孔模糊不清,像一团朦胧的光晕。

    遥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食堂见到白石,他的面孔也是在无法看清的光线里,跟现在一样闪闪发亮,让人移不开眼睛。

    对着他的轮廓,遥觉得自己露出了一个很难看的微笑。

    眼帘只是自然闭合,泪水就倏忽落了下来,又能看清她喜欢的少年,遥没有去拭泪,而是对面前的人毫无保留地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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