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每当脑子空下来,我便总在思考该怎么写这个故事。

    老实说,我决定要把它写出来时是没料到会有多大困难的。事件一件件发生,躺在我的记忆里,只需一转念就能唤醒它。

    起初我以为写故事只需要把脑海里的记忆挪到纸上便可以了。

    但这十多年来,在家乡的房子里,在工作地的出租屋里,还有在火车上或是在湖边甚至某个小城市的图书馆里。我一次次尝试动笔写这个故事,又一次次放弃。

    我发现记录记忆竟然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我曾想如果我是在编故事,可能都比写发生了的事情容易得多。每次我写了一些,甚至都不需要重新读一遍,我就已经开始讨厌我写的这些文字了。它们也许在描绘和我记忆中的事情差不多的一个故事,但“差不多”让我更加无法忍受,这就像是一个画家可能画不好自己死去的母亲,但如果是画个印象中存在的老妇却容易得多。

    这次动笔的契机是我在丽江这边的一个酒吧遇上了一个作家,不过他并不这么称呼自己。

    几杯下来我们聊得很投机,我自然想到了我写故事的事,于是便告诉了他,从头到尾跟他讲了这个故事。

    那是一种很诡异的氛围。我们在一个虽然称不上吵闹但也绝不安静的酒吧的角落里,周围三米之外的世界像是涂上了一层胶质突然显得那么不真实。真实的只有这个小角落里,我跟他,两张椅子一张桌两个啤酒杯以及一个长相怪异的娃娃摆件。

    他是个好的倾听者,我开始讲时很担心他会表现出那种礼貌式的兴致勃勃,这样我只能找一个借口停下灰溜溜地离开,但他没有。慢慢,我从表情里看出他听得很投入,几乎进到了故事里。当故事讲到接近尾声,我感觉他已经察觉出了必然的结局,他的眼眶开始发红,最后借点酒的机会才阻止自己失态。

    我说完故事的结尾后,我们俩沉默不语但很默契地又干了半杯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本地啤酒,而后他开口说你必须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我告诉它我尝试了很多次但就是写不好。他把头摇得像刚才的酒里加了什么别的东西似的,他告诉我:写故事和编故事不一样。编故事需要设计,需要经验,需要把许多自己听过的事情和其他人书上写的事情东拼西凑到一起并且让它们像是一个真实的完整的故事,但你是要记录一个已经存在了的故事,你只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静下心来,真诚地就像刚才跟我说话那样,把想到的话写下来就可以了。什么起承转合什么人称语法则都不需要。那些是给我们这些编故事为生而有时候又编不好的人用的。

    我还是坚持说自己肯定写不好,我告诉他你可以把这个故事当作是你自己的写下来,我完全不会在意,这也是一开始我在得知他是作家后打定的主意。

    他听了好像有些不高兴,摆手说,这个故事必须你自己写其他谁都不行。并要求我一定要履行和她的约定,自己把故事写完。

    于是我才再次动笔写这些您正读到的文字,而如果您真的读到了的话,说明这次我成功了。

    开始动笔前,我特意去网上看了不少写作课,一个叫尼尔·盖曼的提到说:“写故事的人应该尽量保持真诚。”我理解他的意思,这并不是说写出的每一句话都必须在描绘一个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而是说:我得敢于把自己扒开了,袒露给所有读我故事的人看。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我之前写了那么多次都失败的关键原因——我心底里害怕暴露自己,暴露自己既非一个令人尊敬的符合社会道德标准的好人,也不是一个勇敢的愤世嫉俗富于思辨的反叛者。我厌恶那些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人,但我必须承认,很多时候我就是这样的人。

    这让我想到:人最讨厌的某种品质,往往是自己其实具有的,否则,不会对它的丑陋理解得那么深切。

    言归正传,我已经下定决心,抛开所有担心,绝对真诚地写这个故事。但我还是得承认,我所记述的很多内容,它们不是完全真实准确的,人的记忆是多么的不可靠。我能记得的只是,在故事的那个节点,在某个地方发生过那件事情或者那场对话。至于说话的内容,对方的表情,我只能根据我记得的影像,去描摹出那些随着岁月流逝模糊甚至消失不见的部分。但你可以放心,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还原故事的原貌。

    我曾多次努力回忆最后一次见烟那天的事,可这段记忆却非常模糊。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在房间里还是外面,有没有相互触碰等等,全都记不清楚了。这是很奇怪的,因为最后的事情按道理应该比较清晰才对。但在我的记忆里却不是的。我听过心理学上的一种说法,大概说,人的潜意识有一种能力,能够将不愉快的记忆选择性隐藏起来。这倒算是一种解释,虽然最后那几天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首先回忆起的,是最后一次见她往前倒大概一个多月的事情。

    那日的前一天,我养了十一年的猫死了,我记得它死那天根本就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吃。它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躺在床上的角落睡大觉。从中午我们醒来它就在那里,到黄昏我放下书去上厕所,顺便想把屋子里的猫砂清理一下,结果发现盆里和昨天清理后一样干干净净。

    等我回到房间想要摸摸它的时候,发现它虽然保持着熟睡的姿势,但身体已经很凉了。所谓“寿终正寝”对于一只爱睡觉的猫来说可能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

    第二天我和她一起往附近的湖边走,她拎着木盒子,我背着猫包拿着从农家借来的铲子。我们要越过一个小山坡,从树林子里的土路穿过去才能到达湖边。

    路上头半个小时我们都没有说话,只顾着闷头往山上走。走到一片小平地上她说想歇一会,我就放下包把手揣进兜里四处张望着。这时她走到我身边,把手伸进我的兜里,我以为她是想拿纸巾擦汗之类的,没想到她从兜里拿出我的手来。

    我会意过来便抓住她的手。我们站了一会,然后交换各自带的东西,她背着猫包,我左手拿着其他东西,右手捂着她的手,继续往山上走。

    我发现人的记忆真的很有趣,可能对话说了什么都记不全,但一种感觉却能像是回到了那里再次经历了一遍一样,在脑子里印得清清楚楚。

    我们这样一步一步走着,脚下凸起的土块和岩石隔着厚厚的胶底告诉我它们各自的模样,身旁无数又高又细的树,它们的枝叶遮挡了黄昏的阳光,让下面的灌木和杂草透着一股冷峻的气息。风穿过树和我们,我握着她的手,想象着抚摸从未有人抚摸过的冰冷树皮的感觉。虽然这条路偶尔有人走过,但那些深林里的树干,还有灌木,恐怕几千年里都没有人触碰过哩!

    我想开口把刚才想的事情告诉她,但看向她还是止住了,转而问她冷不冷,她说还好。

    下山的路走了一会便看到了湖,她坐到湖边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水发呆。我四处观察着,看哪里有比较容易辨识的标志物。

    我以为我还会再回来这里。

    埋好以后趁着天还亮我们便往回走。我以为我们仍旧会一路无话走回去,所以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几乎被吓了一跳。

    “我走的时候你肯定也会送我的吧?”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她也看着我,露出和以往一样那种轻松惬意的表情来:“我是说很久以后如果。”

    “肯定会的。”

    她微笑着点头,拉开我的羽绒服把头靠在我的胸口抱住我,我也抱住她。我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但脑子里却感到格外的平静,如果没有那一下一下的咚咚声,简直就像周遭阴冷的树林一样平静。

    “那你答应我两件事情好不好?”

    “一百件也得答应。”

    她很轻地捶了我肩膀一下。

    “送我的话,我想去湖里,或者河里,什么水都行。”

    “土里太闷了,又很脏。就洒在湖里……”

    “好不好?”

    我沉默了一会,试图打趣着说:“行,我也要撒湖里,这样咱们也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她像是没听到后面的话一样,什么也没说只是靠在我胸口轻轻地喘气。

    “第二件呢?”

    “第二件?”

    “哦,嗯……”

    “你要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

    “啊?”我假装自己没听懂。

    “我说很久以后不管怎样,你要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

    “可……为什么啊?”

    “我写不来的,这得是一个作家。”我辩解道。

    我记得她的身体抖了一下,继而把我抱得更紧了:

    “你可以的。”

    “你不是跟我说过你想以后去当个作家吗?”

    “难道你准备写和其他女人发生的故事?”

    “我尽力吧。”

    “不行,你要像刚才那样答应我。”

    “嗯……行,如果我以后当作家,我肯定第一个就写你和我的故事。”

    她听到我这句话沉默了几秒,继而突然松开手退后几步看了我一眼

    然后一声不吭地开始迈步往回走。

    她走得很快,我赶紧追了上去。开始我希望她打我一下或者骂我一句,这样这件事就能糊弄过去。可她只是喘着气往回走。

    没办法,我只好在她背后大声说:“好吧我答应你。”

    她这才停下来,看着我问:“答应我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

    “嗯。”我点头。

    她像一个终于得到了橱窗里玩具的小孩似的,再次笑着抱住我。

    “以后就算追女孩子也要记得把衣服拉上。”这是我记忆中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点点头,不自觉地又把手插在兜里。她和来的路上一样,把她冷冰冰的手伸进来拿出了我的手,我们和来时一样牵着,沿着回去的路一直走,就这样直到太阳完全消失。

章节目录

白日烟火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翌年秋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翌年秋树并收藏白日烟火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