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再未见过这位周睇同学。

    那次分别差不多半年以后,她再次在微信上联系过我一次,打听一款叫做“云联惠”的App。

    我是从她口中才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的,她说是消费返利相关的一个平台,现在挺火,也有拉人冲等级会员的那些相关规则。她父母是做超市的,有人来宣传找他们加盟,说做超市的消费流水大,参与这个项目有优势,他们就交钱加盟了。

    周睇她说自己研究了一下,觉得就是传销,就赶紧劝她父母退出来。但是父母那边说这个不是传销,有公开可以下载的App,而且还上过央视的证券资讯频道,上面各种专家学者都在宣传:带动消费,利国利民……

    我上网查了一些相关的资讯,是周睇父母说的这个情况,便觉得拿不准。我告诉周睇这个虽然是互联网上的平台,但和我做的领域相差很远,我暂时也看不出来什么问题。

    后来我们又简单聊了些近况,周睇话头一转,说父母现在没有钱给她继续读书,有些困难,想找我借一万块钱,等她毕业工作一赚到钱就还我。

    我想了想,觉得有这样聊天记录也算是字据,便借给了她,还半开玩笑地嘱咐了一句:

    “这钱你一定用在读书生活上,可别给你爸妈去做生意了。”

    不过,这件小事是后面的事情了。

    放弃漫无目的地寻找妹妹之后,我沉寂了好长一阵子。

    和之前妹妹进去那次持续了一个多月不同,这次我从2014年年末,一直这样浑浑噩噩过到了2015年4月。印象里,那三四个月时间好像消失了,似乎什么都没做。其实无非就是窝在我爸留下那栋老房子里上网打游戏,饿了就点外卖,困了一翻身倒头就睡。我觉得我那会跟重新接回来的培根没什么区别。

    当实在没有能消磨时间的事情时,我会从客厅拿本书,坐在外面阳台的椅子上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和对面街上老房子的瓦沿晒太阳。

    我记得小时候整个阳台里面和外面的架子上,都养满了爷爷种的花花草草。爷爷走之后,每次忘记浇水,就会死掉几盆扔掉。最后到我去上大学之前,就剩下最后一大盆,已经结不出果子的小橘子树了,可能是太难搬动才一直留在那里。

    到那会我看,只剩下最粗的几根光秃秃的枝干了。

    我想现在这盆枯树肯定还搁在阳台的墙角,除非房子重新装修,恐怕再过二十年它也仍然在那里。

    我觉得那会儿努力这样过活的目的是:尽量缩短自己主动思考的时间。

    我不愿想妹妹的事情,更不愿想自己。

    有时看到客厅满墙历史人物的名字,我想起自己过去有过的,那些现在看来高渺到可笑的想法,时而觉得难过迷惘,时而又好像满不在乎。毕竟他们也未真的改变什么,参与过后,现在也不过装进故纸堆里,任后人评说罢了。

    我琢磨最多的,还是在奶茶店里自己说过的那番话。当时面对两人,特别是妹妹,自己多少是只挑了自己认为积极有希望的观点去表述的。事实上,关于人生的问题自己也远还没有找到哪怕模糊的答案和方向,否则便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进退失据了。

    我感到随着自己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妹妹真的可能不再出现,她过去带给我的那种改变也在悄无声息间从我身上褪去。我经常会想:你是干嘛呢?人生不过数十载,既然什么也无法改变,干嘛要纠结于那些狗屁问题呢?像大家一样,去面对生活的实际,解决眼下的问题,没有问题就开开心心地享受生活不行吗?你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这世上有多少人在为生存挣扎?有多少人背负着与生俱来的重担,直至生命的终点也始终无力抬头,我难道不应该感到幸福吗?

    可惜这些想法总也没法彻底让我安心下来。乐趣如同含羞草一样,稍一被触及就把自己隐藏起来,只留下空虚和无奈。

    有时瞥见日期往后又跳跃了数日时,我会感到一阵心慌,想起阿心那时说的话,便又自我安慰:这样做是在等待妹妹回来,又或者说,即使我就这么一直烂下去,到和父亲同样的年纪去见马克思,大概也不会缺衣少食。

    当然,前提是我拿到父亲的那笔遗产。

    我依旧没能执行父亲2012年底给我立的遗嘱,拿到那笔钱。

    所以我依旧没有帮父亲还完欠胡叔的那三十万块钱。

    先说胡叔这件事。

    他得知我去了非洲可能是态度急剧转变的一个开始。一年多时间里,从最早的暗示和找理由催债,胡叔发过来的话语逐渐变得棱角分明,提出的份额也越来越大。

    15年过年前,他向我提出五万块每半年,否则就来武汉上我家找我的时候,我告诉他除非我拿到了父亲的遗产,否则不会再给他一分钱,接着愤而拉黑了他的微信和手机号。

    这样做的后果是,我一听到门铃响就有点紧张,以至于在往后的所有外卖订单里,我都加上了一条备注:到达后别按门铃,放在门口就行。

    可一半的外卖员还是会按至少一次门铃。

    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去执行遗嘱,首先客观的原因自然还是妹妹和孙阿姨的情况。

    到年后二月份底,我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了结了这档子事时,我首先肯定是去联系姑妈,未想到一两天过去了,她竟也不回我的拜年消息,这让我起了诸多猜想和疑心,但它们都和最后我看到的事实八竿子打不着。

    为了打探姑妈的情况,唯一我能联系的人,便是奶奶。

    于是借着拜年,时隔两年后,我再次去看望了独居的奶奶。

    除了打听姑妈的事情外,我此行还打算做的一件事是:

    我准备把奶奶肯定会讲的故事录下来。

    当时我并未想到,将来自己会听着这段录音,来撰写你正在阅读的这个故事。

    我只是有一种模糊的意识,觉得这些真实的富有悲剧性的口述,应该被保存下来。如果任由关于它们的记忆被时间抹平,这是多么令人惋惜的一种损失。

    语言较之记忆的另一大优势是,它完整保留了奶奶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她是一个如此优秀的故事讲述着:什么时候小声慢说,什么时候突然抬高嗓门加快语速,什么时候停顿,什么时候使用一些语气词……所有的一切都是本能的,浑然天成的。在反复听这些语音的时候我总会想到,这些话在漫长的,没有倾听者的时间里,恐怕早就不断在心里反复思想、酝酿和排练着了吧。

    有些可惜的是,那次进门后我忘记了录音的事情,等到奶奶已经说了大概一个小时我才想起,借故上厕所打开了手机录音。我万分庆幸当时我想起来了,否则无数的谈话细节,单靠我的记忆必然会被遗漏的。

    奶奶认出我后,仍是和每次一样,拉着我的手迈着小碎步到沙发上坐下。

    “哎哟,言言啊……你这个样子如果在大街上碰见,我肯定认不出了。”

    “什么时候回武汉的?”

    “前天刚回的。”我撒谎道:“来给您拜个年看看您。”

    奶奶脸色不太好,似乎没听到我说话,手上突然加了点力气,看着我问:

    “你跟你妹妹,是在搞什么事情啊?”

    我心一慌,我完全没有准备过奶奶会知道这件事我要如何对她解释。

    “什么?”我装傻道。

    奶奶又原话问了一遍。

    “没啥事情,就是……她在我那边待过一段时间。”

    奶奶没有理会我,自顾自说:

    “不能搞这种事情,这……怎么能搞这种事情咧。

    小孙她跟我说这个事,把我吓了一跳。她说得吓死人的,说你们已经怎么怎么,我说怎么可能咧,两个人同一个爹生的娃。我说他们是年纪小,可能没有个分寸闹着玩的。小孙她说不是,说兄妹两个已经睡在一个床上,什么事情都搞过了。

    哎哟……她走以后,我在房间里心里慌啊……怎么办,怎么办啊。我又不知道你的电话,我就一个人拄着棍子去你爷爷那个房子敲门,看你在不在那边,我要找你问这个事。

    所以这次我看到你,我一定要亲口听你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完全是子虚乌有,没有的事情,奶奶。”我提高嗓门撒谎道:“实际情况就是,妹妹她跟孙阿姨两个人闹了一点矛盾,妹妹就来找我帮忙,在我那边住了一段时间,孙阿姨不满意我留她在那里,然后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她反感我才这样说的。”

    我差点把遗产两个字说出口,想起奶奶大概还是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赶紧把话咽了下去。不过其实我想就算说漏嘴也没关系,奶奶根本不能完整理解这么长的一段话。对于我快速编造的一套话,她只会得到一个简单的信息:我说没有这件事。

    “哦……”

    奶奶沉默了一阵子,喉咙里又发出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咕噜声。

    “谈朋友了吗?”奶奶脸上再次泛起笑意。

    “啊?”

    我想起上次妹妹那件事,奶奶似乎已经把它忘记,或者藏在记忆深处某个对不上号的书架上了。

    “最近没有。”

    “我这边有一个,蛮好的小姑娘,是居委会的,我把她介绍给你吧?”

    我假笑了一下:“不用吧,我最近没这个想法。”

    奶奶依旧不理会我继续说:

    “她人蛮好,心地善良,又蛮勤快,长得也干干净净的,个子高。唉,那时候我的这个椅子坏了(奶奶指着沙发对面的两把藤椅),这里,这里都断了。我就想买两把新的咧,拄着个拐棍到处跑。超市、商场还有那个……都没有。我要晓得,哪些东西要到哪里去买,我可以拄着拐棍去买。像这个,还有厕所里面装那个,洗澡的东西,我又不晓得往哪一条路上走,坐哪路公交车……我就只能到处转啊转啊。那个小姑娘,她看到我老是这个样子进进出出进进出出,她就问我,她问我说:婆婆啊,你要办什么事情,有什么困难啊。呵呵,因为总是路过她们那个居委会办公室的门口你晓得吧。

    我因为之前去……就见过她,就跟她说了这个事情。

    她说那交给她就行了!她上网上面帮我买。一个星期的时间,买了,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两把椅子。

    夏天的时候,那个蔬菜……坏得快,要经常买。那我这个样子,有些我自己拎不动,还有些时候,我也想吃些水果。我就琢磨找谁,小孙还有你姑爹他们,来给我带东西,都是牛奶啊,那个熟的……鱼啊肉啊的,水果也有,但是那个放不了会坏,他们又不经常来。我琢磨来琢磨去,就只能找这个姑娘。

    她说好。基本上隔天啊,早上上班来就给我带,各种菜,还有水果,每次走的时候还问:婆婆,下次需要带些什么菜什么水果啊?”

    我心里热乎起来,觉得的确是个好姑娘,见奶奶终于沉默下来一会后问:

    “那买东西的钱是怎么弄。”

    “唉,那肯定是我要给她撒。”奶奶立刻回答:“钱没问题,我这能吃多少咧?我一天花不出去几分钱……一个月,花不完一千块钱,退休金国家一个月给我四五千,多的都攒下来。但问题是有钱,它花不出去撒,没办法花。”

    我点点头,琢磨奶奶可能说着说着已经忘记介绍对象的事了,也就不说话了等她继续像过去那样,漫无边际地跳到其他话题上继续说。令我没想到的是,奶奶突然扶着沙发站了起来。

    “我想起来……给你个重要的东西。”

    回房间后不久,奶奶小步挪回到沙发前坐下,把手里的小东西和一张纸递到我手上,我一看,是枚做工粗糙的旧戒指和一张发票。戒指的戒环经过时间的侵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金属顶端托着的,是颗勉强能看清是绿色的,粗沙砾大小的石子。

    “这是九零年,在外贸商场里买的,当时花了两千三百块钱(后来经我查询计算,大概相当于现在四万多块钱),你看留着发票的。”

    我拿起那张保存得很好,但还是变得又黄又脆的发票看了看,时间和数额确如奶奶所言,顿时对刚才那枚不起眼的戒指高看了一眼。

    “当时买这个戒指是说,等你结婚给你媳妇的。”

    “你现在拿去吧。”

    我再三推辞,任何意义上说,它都不是我现在应得的,况且它既昂贵且意义重大而又无用。

    “唉,你迟早是要结婚的嘛,早一点拿去晚一点拿去又怎么样咧?”

    “那既然早晚都好,您就还是保管着吧,以后再说。”

    “我是怕,你知道吧,怕我哪天死了,或者这个东西放在抽屉里,哪天突然就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呢?”我诧异道。

    “呵。”奶奶冷笑了一声:“我这个家里面的东西,那你爸爸姑妈姑爹还有小孙他们,他们都有钥匙,自己开门进来拿走了,从来都不跟我说一声。”

    “就前几天过年,我拿那个火锅出来吃,到处找到处找,找不到。后来我不信,我自己跪到那个地上在柜子里面找,没有……所以我说是人拿走了,我就总担心,回回被人拿走了,哪天东西拿了也没有人承认。”

    奶奶又站起来,走到餐桌边上,从桌底下面拖出那种四四方方的老式的高木凳,边指着凳子腿之间的横梁边跟我说:

    “这些凳子,你看,这个边边比这些位置高一些。我原本有条另外的凳子,这个边边它在这里,这里就是一边平。我就……我晚上起来解手,我就想,我把那个东西(指尿尿用的痰盂)放在这里,往上面一坐。结果咧,这些凳子都不行,这里都不能放,就是那一条凳子是不一样的,这里特别厚不容易倒。

    我要用它解手的时候,不见了。”奶奶摊开手,突然停止了说话,看着我,像是在用突如其来的沉默增强话语的力量。

    “那个火锅,我就是把它放在那些盘子放在一起的,也被他们拿走了。”

    “不值钱但是……我的东西应该跟我说一声,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那天晚上解手,就是那一条凳子那里是平的……”

    奶奶似乎意识到这个事情刚才已经说过了,停止了叙述。

    我听着觉得有些不对,想着多半是左邻右舍附近住的人进来顺走的,便忍不住开口:“您家里有可能进小偷了。”

    “啊?”

    “我说您家可能是进小偷了。”我提高嗓门。

    “因为我每次来,看您这个门都是不锁的,有次您不在……”

    “那哪个小偷会去偷这个板凳走咧?那……”

    “那您这样想,小偷都不偷的东西,那我爸还有姑妈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来拿呢?您想想是不是?我爸他们,怎么会来拿您的凳子呢?”

    “你爸他不会来拿,他不来的,是你姑妈……”

    “那姑妈她也有钱,她也……犯不着对吧?”

    “她是需要这个东西肯定。”

    “那她会花钱买一个呀,她不会跑这么远来拿……您要想,他们这些人都是很忙的,都是怕麻烦事的人,您明白吗?”

    沉默了片刻后,奶奶开口说:

    “这种你要是讲……你到哪里去说去?她会承认,说我拿了?”

    “我的意思是说估计就是小偷拿了,像火锅那些东西……”

    “拿走了根本没人承认。”奶奶接着提高了音调,模仿别人的语气说:“那肯定你记错了!”

    我意识到自己的那些话奶奶无法听进去,便不再说了,两人沉默了片刻,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手里的戒指:“那这个您是要收好。”

    “这个我怎么收好咧?”

    “她把存折里的钱都可以给我全搞走。”

    没等我多想,奶奶便继续说。

    “我吓坏了当时,因为我这个存折的密码,他们很多人都知道。我当时去取钱,别人问我取多少,我说全都取出来。别人说,婆婆!您这个里面没有钱咧!我说不可能啊……我吓坏了,我赶快跑回家,打电话给你姑妈,我说红子啊,可能出事了,我的存折里钱光了,没了,全被人搞起跑了。

    她说别急,是她取了,这还好她承认了。

    我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把电话挂了。

    我后来想来想去,这是后来……唉?取了事先怎么不跟我说咧?是我的钱你取了应该跟我说一声啊。

    后面我问,她说我全部给你存了,密码后来,不设我的密码了,他们另外换了密码。他们把那个条子什么都放在我这里,我说干脆放在你们那里撒,放在我这做什么?她说,唉!是你的名字当然放你这里,是你的钱撒。

    后来我去取钱,别人说我的密码不对。我就打电话给你姑妈红子,那会她就已经不跟我说话了。是你姑爹建军接的电话,他说这个事情他做不了主,要问红子、红左。

    问我什么事情,后来给了一点钱我。

    我这里,完全几个人在控制,就红子、红左、建军他们三个在做主咧……

    后来我打电话建军,我说你给我问一问红左,我给他打电话他现在完全都不接咧,完全不跟我说话,我说我要用,我花钱要有事……

    就通过建军,他打电话给红左,红左告诉他,他再电话告诉我,取了几万块钱出来。

    这些事情……你看哪个相信我,家里是这样的?我讲不出口。只是我的情绪太低落了……

    看病,我老是一躺下就吸不了气,晚上只能靠在床上,睡不了觉,白天我就靠在那个……藤椅上面休息。我心想老这样不是个事撒,叫你爸他带我去,他答应了一回,好!

    唉?我想这回答应得蛮干脆咧,我就等,等一个月没信,又等一个月没信……再找他,就不回我电话了,已经几年了。

    这回我的一个学生,我找她。之前我的脚指甲长了,把袜子都戳破了,都是找她来帮我剪的,我自己弯不下去腰。

    我跟她说我想去看病,他们工作都忙咧,都党员咧……我就想让她带我去看,我说我不急着这几天,你哪一天有时间哪一天带我去。她答应了。

    那答应了,我密码又得告诉她撒 ,我不告诉她,她怎么给我搞咧?

    还有那个厕所的……那个上面的浴霸。以前我身体还好的时候,就说想安,到冬天洗澡冷撒。他们说我那个天花板怎样怎样不行,我说那就算了,反正也没几年了……现在是,冬天冷了,那完全不能洗澡了撒,我就找的那个居委会的姑娘求她帮我找人安。她说过年要回去了,等回来了找我,看这几天是什么时候。那到时候要的钱多,我也得把密码告诉她。

    我现在就是担心我的煤气炉子,看哪一天……

    那一天是电话,这样打那样打不行,还好那电信局近,我就去问他们,是不是没有电话费了咧?他们说有,那我说那麻烦你们去看一看咧。这隔着近,我晓得在哪里,不用拄着根棍子转来转去,到处去问……如果到时候,煤气炉子不能用,我晓得到哪里去?我搞得回来?好!就是他们给我送过来,我晓得往哪里走?又是煤气又是天然气又是液化气,你晓得是个什么东西?!”

    一分钟的漫长沉默,像是剧场演出中间的换场,没有主持人,观众和话剧演员都不说话,窗外也安静,房间里只有喉咙再次发出的低沉的咕噜声。

    “拿了我的东西,要跟我说一声撒……

    不过有一说一,你姑妈他们,拿来的东西,要比拿走的多……这个棉袄(奶奶拉着身上衣服的下摆),我前几天在柜子里面找衣服,唉?我说,怎么还有这一件衣服?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塞在里面的,牌子都放烂了。我就拿去找裁缝,它那个衣服是拉链的,我不要……拉链的我低下头看不到,对不齐,我就要去换成现在这样扣子的。

    他们拿到来,不作声的。拿蛮多东西,床单,鞋子……不作声。那个棉袄,我拿去给别人裁缝,别人说:婆婆啊,你这个衣服怎么这么脏啊?你看别人裁缝都说这种话。我说新的咧,这牌子都在这里……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完全不能见面,是怎么回事?

    不过,她拿了凳子拿了什么东西,她不为过,因为她送过来的东西多。我的意思还是,你拿来了什么东西,你跟妈说一声。你拿了鞋子来说:试下子咧妈妈?看穿不穿得了?也要说一声,你拿走也要说一声。”

    我总在想……总在想,是什么事情得罪了她?你爸爸我是知道,他走到今天我不意外,从小他就被惯坏了……因为他有她姐姐撒,他的爸爸也对他,要宽容些。

    有一次,我要出门,那时候他们都小,我就跟红子说,我说我煮了三个鸡蛋,你给你弟弟吃两个,你吃一个。等我回来,刚一进门,红子就跑过来跟我说,她说妈妈妈妈,三个鸡蛋,我都给弟弟吃了,我一个没吃。我说你弟弟还小,你三个都给他不把他给撑死了!呵呵,那个时候,红子就这样宠她弟弟。

    所以红左他现在这个样子,只管他自己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意外。

    他以前一年来看我一两次,每次都是,脚只跨进来一只的,冲我里面喊,他说妈我东西放这里了啊,车子在下面还没熄,罚了钱划不来,没什么事情撒?他就要走,所以说他现在不来,不接我电话,我并不伤心。

    但是女儿,红子以前对我蛮好的撒。不说每个星期,每个月起码要来看我两次撒。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话蛮刻薄。我跟她说我的学生怎么帮我,她说我知道!都是骗子!迟早有一天要把你的钱都骗光的!呵……她要教训我,她说都过去三十多年了,他们认识你,你不认识他们……哪有那么多骗子咧!我电视有时候,一搞出问题一搞出问题,也是找他们来解决。我有时候就想,这些话,要是他们听了怎么想。”

    我努力把思绪集中在前面奶奶提到的一些关于姑妈的信息里,努力不被其他那些一环套一环的现实故事所干扰,但这终究是难办到的。

    坐在那里,我觉得自己对这些故事已经产生耐受性了,再无大学那会来看奶奶,听到这些故事时心底的震撼那样强烈了。现在我只是觉得烦躁,觉得憋在胸口的一股子气无处发泄,觉得所谓现实的悲剧是:没有人是坏的,也没有人是好的,当各式各样没有好坏的人走到一起,他们便会因为各自的想法,各自的利益,各自的尊严,各自的情感,各自的表达爱与渴望被爱的方式,折磨对方,留下无尽的遗憾和仇恨,直至各自生命的终点。

    “不说了啊,言言,今天跟你。我把今天想说的话都跟你说了。”

    “没事,我过来就说专门听您说说话的。”

    “心态不好,所以我想跟你说我心态不好的原因。”

    “您一般几点吃饭?”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了:“是不是到您吃饭的时间了。”

    “这个钟快二十分钟。”

    “哦。”

    奶奶又说了她每天吃饭的时间和大概情况,我说挺健康的。

    “呵呵,你小时候,挺有意思的。

    小时候我接你放学回来,在我这里躺在那个床头。你跟我说,你说奶奶,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你讲了,讲了你就说,唉!奶奶你怎么不笑啊?你怎么不笑啊?呵,然后他自己在那哈哈哈,哈哈哈地笑。笑完你说,我再讲一个啊!就又讲,讲了又喊,奶奶你怎么不笑啊?你笑啊奶奶!哈……

    然后你那个学拼音,学了你回来就纠正我,你说奶奶,那个树不念shou,要念shu,你说错了。一个翘舌音,一个平舌音,你就纠正我,纠正最后也纠不好,哈哈……

    还有,那个是……你生日,大概是你爸的朋友,送你一只白狗,送给你。那个狗咧,外面有人上楼下楼,它就叫,别人就有意见撒,吵人。后来我就搞走了……你总是喊它小白,后来送走了咧,没让你晓得,躲着你把它送走的,你就天天在这里哭:小白咧,小白咧,哈哈……天天哭那个狗子。

    这些事情恐怕你都不记得了。”

    “那我肯定不记得了。”我回答,奶奶这说的是我小学一年级之前的事情,自然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小时候还拥有过一只狗。

    “哎……红左小时候也好玩,现在……”

    “我就记得他那个时候跟我说,他说妈妈,等我以后长大了我肯定舍得你,他讲舍不得你,但是这个舍不得他就以为这个不,是不好的意思,他就讲舍得你,讲妈妈,将来长大了我肯定舍得你,哈哈……

    都小时候的事情,现在他们都六十多岁了,红左他们。

    我有时候跟他们说这个事,他们就说,你不用说的,我们到时候就到敬老院去。我就跟他说,我说你要对孩子们热情一点,把他们笼在你身边转转转,多舒服咧?

    我?想好了的,敬老院!

    红子和建军他们也是这样说,说我们不像你,我们早早就到敬老院去。

    我有时候就说,我说原来不是有句话吗?说,我养你的小,你养我的老。他们就把这一句话,要纠正我的错误:你生了他,你就有责任养他,要养大,养老没有这个事,都是进敬老院。呵,都跟你反过来。

    所以说,你还有什么求他们吗?指望不了。”

    我正在想着该编一个什么理由要姑爹的联系方式和家庭地址,奶奶沉默不一会便突然开口:

    “好了,你要走了吧?”

    我还没回答,奶奶便又说:

    “哦!你等下子,我这里有老家别人来看我拿过来的腊肉和白辣椒,你带一些回去。”

    说完便站起身往厨房里走了。

    我边说不要拿,现在如何不做饭,一边想起奶奶的电话本就放在卧室的座机电话旁,便趁着奶奶已经走远,走过去自己翻阅了起来,不久便找到了姑爹的名字以及后面的电话、地址。

    我站在客厅,看着奶奶拎着一大块黑黢黢的腊肉出来,知道这东西现在到我这边只能扔掉,便又推辞了一番。

    “你回去弄一下子,很简单……这是农村自己做的送过来的,别的地方吃不到,你晓得吧?”

    “奶奶,我真不做饭,用不上。”

    “那我非要给你……”

    “要是你妈妈以前,就不会跟我这样推。”

    我心里觉得不悦,可听出埋怨的语气,便只好拎着肉和一袋白辣椒,告别了奶奶从小区里走出来。

    又在街上往回走了几分钟,找到一个垃圾桶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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