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方海有些局促地坐在马车里,他看方才的阵势,这少年定不是一般人,于是不敢吭声,生怕说错话。

    楚誉清递了好些吃的在他面前,笑容乖巧到像是邻居家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又时不时而询问些有关醉月楼的信息,一边问一边宽慰秦方海,才让他逐渐放松下来。

    秦方海缓过来后就一个劲道谢,恨不得头都要点成捣米的棒槌,“多谢小公子。”他见将才那个官就这么称呼,想来是敬称。

    楚誉清温顺地笑了笑,随后看向三煦,“一会叫人把西偏院收拾出来。”

    “不必了,我娘子还在家中等着我。”秦方海意识到他是要将自己往家里带,忙止住道谢,“今日小公子已帮了我许多,实在不能再麻烦你了。”

    楚誉清却不加赞同,摇摇头,“您和令夫人现在住在我家才是最安全的,我会叫人接令夫人过来。”

    就朝中某些人肮脏的手段,恐怕芝念姑娘没被救出来,还要另外搭进去爹娘。楚誉清是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那就多谢小公子了。”秦方海红了眼圈,俯身作揖。

    “什么时候升堂?”

    “后日。”

    后日……楚誉清脑中胡思乱想,他心中总有不舒服滋味涌上来,多一日就有一日的风险,这其中恐生变故。

    ——

    房间宽阔敞亮,厚重的地毯上绣着繁复浓密的花纹,实木桌椅全为精贵木雕。王薛喜双眼无神坐在其中一个椅子上,“哗啦哗啦”盘着手里的核桃。

    段先生。他心里想着那扭计一娘的半张芙蓉面和其张口要一千两时清谈的语调,总觉得心里发热。

    “主子。”一名小厮推门而入,俯首问,“药已经准备好了,现在让她喝吗?”

    她,自然说的是芝念。

    王薛喜眼珠子一转,得意地一抛油光锃亮的核桃,“喝吧,趁热。”

    这段先生的主意好是好,但还是太过保守,不知同她是个女人有没有关系……王薛喜心中发笑,论诡计点子他承认不如这女人,但若是心狠手辣,他可绝不会礼让三分。

    喝吧,喝完后就万无一失了。

    砰!

    茶杯重重落倒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

    秦芝念紧皱着眉,捶胸倒地,一声一声咳起来,生得灵气娇媚的脸蛋咳到充血发红,眼神逐渐涣散,她越来越看不清地毯上精致的花纹,吃力地抬手想要去够桌沿借力站起,却怎么也够不到,那齐腰高的桌子仿佛有了活气般不断上长,快要与房梁齐高。

    眼前一黑,她晕倒在地,没了意识。

    吱——

    房门打开,脚步声悠悠而来,和他的主人一样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王薛喜看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芝念,冷哼一声,“现在我才彻底放心……”让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父亲在街上瞎嚷嚷,这下可要看看在公堂之上,你们如何翻天。

    “主子,一千两的银票已经备好。”打头的小厮吩咐其他人收拾残局以后,过来给王薛喜说,“要明天送过去吗?”

    “不急,这个女人收钱跟吃的一样。”王薛喜摆摆手,眼中全是意味不明的笑意。

    “等后日升堂后结果下来,我亲自去送。”

    ——

    赵长风真感觉自己兄弟出门脑子被挤了,说好出去踏青转眼说不去,还带回家俩烫手山芋。他听闻街上的事后就赶到侯爷府寻楚誉清,开门即见传说中的“哭丧人。”

    “哭什么丧?人家姑娘好好活着呢!”楚誉清“啧”一声,十分嫌弃地看着自己发小,“练武练傻了?”

    若说楚誉清天生不是学武的料,那赵长风就是武术天才,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那种。

    他头发全梳上去用青玉为冠,身着灰青色长袍,活脱脱一清雅文人扮相,却挡不住浑身腱子肉,高大健壮的身躯像是被束缚进长袍之中,格格不入。长得就是练武的料,性情更是,赵长风小时候就总跟着身为楚玄手下将领的父亲去军营,直接沉迷其中,别人闻鸡起舞到天明,他可以到天黑,然后浑身酸疼泡一个月药水,被人戏称“武疯子”。

    “街上的人是这么说的啊。”赵长风挠挠头,看向秦方海携着夫人走去偏院的背影,小声道,“所以究竟是什么回事?”

    楚誉清将来龙去脉给他说了个明白。

    “什么?王薛喜竟然如此行径?”赵长风怒火中烧,一掌拍在桌案上,不堪承受的木桌直接裂开,“咔擦”一声碎成两半,可怜兮兮翻到在地。

    “……”楚誉清默默看着弄翻在自己脚下的茶盏和衣袍上正徐徐流淌的茶水,心道这真是无妄之灾。他抬眼看向恨不得冲去醉月楼将王薛喜暴打一顿的赵长风,没好心提醒道,“记得赔偿。”

    赵长风大手一挥,就算是自己竹马兄弟家的东西,他弄坏了理应赔偿。

    毕竟他好歹也算个英勇忠义之事,才不会是那敢做不敢当的宵小之徒呢!

    “我是说我的衣服。”楚誉清挑眉,可谓是万分贴心地将衣袍上的茶渍指给他,眼里皆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揶揄,“过年时家母新制的春衣,我还没穿过几次呢。”尾调还微微上挑,又装得一副无辜的样子。

    “!”赵长风一改脸色,像受惊的动物一样恨不得跳起来,“我为人鲁莽,我下手不知轻重。”

    “您高抬贵嘴,别给净姨说是我搞的,不想被老赵拎去祠堂轨辙抄家法了!”

    楚誉清忍住笑意,“我娘又不在望州,我也没地儿去说啊。”

    楚玄夫妇自楚誉清六岁起便带着大儿子楚誉靖常年居住在塞北,生辰佳节才会回来一段时间,楚誉清早就习惯一个人在偌大的侯爷府生活,楚夫人林玉净和妹妹林玉柔是望州林家的一对姐妹花,林家出了先皇的皇后,当今的太后,如今又与将门结下姻亲,在望州城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楚玄当年同自己最得力的将领赵启曾在同一年分别迎娶林玉净和林玉柔,实乃望州佳话。

    赵长风松口气。他不怕林玉净,毕竟在他心中净姨一直是温柔可亲的形象,他是害怕自己的母亲。林玉柔自幼待他苛刻,天不亮就揪他起来勤学诗书,勤奋练武。后者还好,他本就是赵长风的强项和志向,前者可真是要了他老命了。

    反之楚誉清,自小不常见家人,却仍是在爱里长大,至少太后和圣上都更喜欢他,不愁吃喝不愁玩乐,又是小时候翻墙都能从墙头滚下来的烂武根,算是武路走不成,文路又没必要。羡煞赵长风。

    楚誉清本来打趣的心思逐渐收了,神色淡淡的看着那块茶渍,“我先去换身衣裳。”

    “去吧去吧。”赵长风正吃着糕点,闻言摆摆手,“今晚我不回家就住这了,已经给我爹娘说过了。”

    赵启一年中有半年都待在望州,偶尔也会来侯爷府看望楚誉清,对赵长风三天两头留宿侯爷府的要求已然习惯。

    “嗯。”楚誉清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中堂回了东苑。

    “三煦,”他换下脏衣,将其递过去,“叫人将上面的茶渍洗净。”

    “手轻点。”

    ——

    春风里甚少有这般喧闹的时刻。

    “主子要封笔?”

    “封笔!”

    “封笔——”

    看着三颗一齐凑上来的脑袋瓜,素玉面无表情推开其中一颗离她最近的。这三个小厮是段钥接连从街上捡来的野孩子,最晚的都跟着她生活两年了。

    “至于大惊小怪?”素玉是春风里年纪最大的,虽然也就二十出头,却已然有着大姐风范,“主子现在自由自在,还不是想去哪去哪?”

    “可主子为何要封笔呢?”

    “王老板的一千两还没到……”

    叽叽喳喳的三颗脑袋瓜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素玉身后,素玉有所感,转身便见段钥正站在廊下朝他们微笑。

    他们说的话段钥都听见了,但她懒得做解释,她相信素玉会给他们讲清楚。这样想着,她便往大门走去。

    “主子!”素玉叫住她,“您这是要出去?”

    段钥意味不明笑了下,摇头转身道,“我很快回来”,她盯着素玉的眼睛。

    后者明显一愣,又用笑容掩盖了过去,“那一会的晚饭,我给主子温着。”

    段钥不言,戴上面纱和帏帽径直走出了春风里。

    此刻将近亥时,街上的人流却不减。自新朝以来,望州的宵禁被废除,成了大景唯一一座不夜城,通宵歌舞升平,遍地火树银花。段钥走在街上,看着往日熟悉的街道和商贩,从被风拂起的帽帘间隙中留意着擦肩而过中行人的笑容,她随手撩了下面纱,发觉自己的嘴角也是上扬的。

    开心原来是这么容易的吗?段钥愣住,她好久没这样心情愉悦过了。

    只一刹那间,她反手掀开帏帽,撤下面纱,墨黑色的眼眸间映照着不远处的灯火人流,掩盖住眸中情绪的波涛汹涌。她从未有过这般放松的时刻,整个人像是飘在半空中,欣赏湖上的歌舞表演,围观路边的灯火杂技,闻到卖馄饨的摊子上飘来的香味就可以大方坐过去,招来摊主要一碗。

    望州算是大景北方地区的美食之都,面食备受八方来客的称赞,就连皇宫里的宴请也以最为精致、繁复的面食为招牌,受此文化熏陶,城里的百姓也拿得一手做面食的好活。

    段钥吃着碗里鱼肉飘香的馄饨,难得起了一点留恋之情。

    望州是个很热闹的地方,这种热闹给予了她足够的安全感,让她得以融入其中。

    “哎,你听说方才街上那闹剧了吗?”

    “就那醉月楼的?”

    馄饨摊上食客很多,大家坐得近,谈话声自然也能听见。

    段钥微微偏头,她猜测这事和王薛喜有关,虽然这活在她手中已经了解,但她乐意听个乐呵。

    “好像是那人女儿死在醉月楼,那家人要找王老板讨说法。”

    “死在人家楼里管人家啥事?若是垂暮老朽路过进去喝杯茶的功夫老死在里面,难不成这人命也要往王老板身上算?”

    段钥轻轻吹散馄饨上的热气,淡定喝下一口汤。这谣言真是传得离谱,但好歹是非分清,只是……她想起邻桌那人举的例子,只觉得他比自己都适合做状师,这样诡辩又不讲情理之人,准能赚得盆满钵满。

    段钥自段良去世后,为了还债对于苦主几乎来者不拒,白的黑的她都接过,不讲情理之人她见得多了。在她还没穿过来时,她就发现人是天生具有诡辩能力的生物,尤其是在钻逻辑漏洞时,俗称杠精,只是在自己摊上事时,就会当局者迷。若分得讲究些,状师她不清楚,但讼棍赚的是这钱。

    “这事不是已经被摆平了吗?侯爷府那小公子都出面了。”

    “摆平什么,楚誉清就是个纨绔子弟,一个瞎玩的将门公子能清楚什么。”方才那诡辩的人又开口,“这王老板兴许就是被人讹上了,醉月楼的生意太招人。”

    “这位兄台口下留德。”一道清润的嗓音插话道,“我刚从醉月楼出来,里面的情形与兄台所说……”

    “相差甚远。”

    段钥微怔,放下汤勺。

    后日升堂就能解决的事情,难不成王薛喜自己先心急了?

    被打断讲话的人明显不喜,语气发冲,“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段钥听见那人轻笑一声,随后就感到背后有道目光朝自己投了过来,嗓音依旧清润,语气中带着看人玩笑的意味,“那名叫芝念的姑娘似是被喂了哑药,坐在楼台上一句话不说。”

    “我遥遥看了一眼就走了,旁的也不知。”

    哑药?段钥蹙眉,放在桌子上的右手逐渐握紧。她心下猛地涌上潮水般有些窒息,站起身拿起帏帽往一旁的巷子走去准备打道回府,谁知背后有脚步紧紧跟上。

    “段大状师,你出的主意可是越来越狠厉了。”正是方才那声音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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