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这边有路就过来了。”苏印解释。

    郕归一点头:“我也是。”

    两人对视一笑,尴尬瞬间化解。

    跟他相处,除了第一次工作闹了一次糗,后来每次相处都还挺舒服,有些话不用说的太具体,早已心照不宣。

    苏印看他,眉眼深沉,他似乎每次都能明白她心中所想。

    这种觅得知音的感觉,很奇妙。

    两人掉头原路返回,在树枝深处,突然看到一家画廊,不同于别的画室,这家画廊门口堆放了十几株半人高的盆栽,将整个店门包裹在内,这条巷子幽静,因此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

    “看看?”郕归一提议。

    “好。”

    小小的门面,门外支了一个小摊,上面印着书签明信片之类的东西,有水彩有油画,两人走上台阶,在这个僻静的角落的画廊,苏印怀疑,光顾的人大概是和他们一样迷路的游客吧。

    “你看这个。”

    苏印顺着郕归一的动作看向他手里的书签,纸质很一般,没有很精致的质感,看清了上面的图画,青绿的底色上呈现出一具□□的女体,她横陈在一片丝绸之中,姿态自然妩媚,闭着眼神态随和,这里的明信片书签无不是类似图案,或部分,或全貌。

    “里面还有很多。”郕归一小声提醒道。

    苏印抬眸,顺着他视线的方向,厅内则是一幅幅巨幅肖像,半身,全身,半裸,全.裸,姿态不一,神色恬淡。

    在油画和雕塑中,女性的躯体与肌肉分明的男性不同,往往带着丰腴,顺滑的线条,并不需要现代人追求的小蛮腰马甲线,也没有那些故意摆出媚态吸引人目光的做作,有的是清冷淡然,带着朦胧柔和的真实美。

    苏印拽着郕归一的袖子,后者顺势低下身子侧过头,她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我觉得这里的画和那个女人有点像。”

    两人已经踩入门廊,门内的宽大木桌后,有一个气质恬淡的女人正在看书,眉眼与这里画中的女人极为相似,她眉眼清冷,似乎周围的事物与她无关。

    画廊空旷干净,右手边摆着一个老旧画架,画布上面被颜料抹的看不清图案,下面摆着一个手套和画画的工具,她将目光扫过女人的手指,明白了什么。

    就在此时,旁边的白色小门内传来扫地的沙沙声,由远及近,由高及低,下一瞬,门被拉开,门内昏暗的老旧木质阶梯走下来一个外国男孩。

    “你起来了?”门口刚刚还一脸清冷的女人蓦地开口。

    男人有着明显的金色头发,身姿瘦削高挑,看起来很年轻,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扫把和铲子将垃圾倒出门外,将打扫用具放在门口。

    “嗯,你吃饭了吗?”他中文并不标准。

    “没有。”

    “要不要我点份外卖?”男人双手撑在桌子前看女人。

    女人摇摇头,摸了摸肚子,神色慵懒:“不想吃。”

    “不舒服?”

    ……

    两人说话没有刻意控制音量,但也并不大声,就是随意的你来我往的沟通,看不出来关系,但在周围画作的烘托下,苏印觉得女人抚摸肚子的动作带了些别的味道。

    郕归一微微倾身,苏印顺遂的将耳朵附过去,嗅着鼻尖男人冷冽的清香,她听见他低沉和缓的嗓音,沉静的陈述:“She's a muse。”

    苏印的心脏噗通噗通的跳着。

    男人如同月光石一般的眼眸,因为光线昏暗打下一片阴影,如同皎洁月光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云雾,那双眸子透亮深邃,瞳孔因光线昏暗而微微放大,映在他眼中一个小小的自己,也镀上了一层月光。

    Muse

    她当然知道,并且毫不陌生。

    -

    两人从园区出来天色已晚,夕阳从云层中破开,晚霞呈现出玫瑰色,温柔美丽。

    苏印扭着脑袋一边看天光,一边看窗外的街景,拐过几个街角之后,热闹熙攘的城市生活气息铺天盖地的涌来。

    路边门店老旧的牌匾,店家站在门口迎客微笑的弧度,地域标志性建筑的构造,城市公共艺术彩色的浮雕,路过突然迸发惊得路人连连闪避的喷泉,还有牵着妈妈的手过斑马线,睁着纯净的眼睛好奇的望向车辆的小女孩……

    美丽的景色和丰富的人文气息,职业习惯驱使她将背包打开,掏出纸笔,开始简单的勾勒一些线条。

    很多大家习以为常而忽略的东西,她将它们筛选,在脑海中拍成一张照片,将那个让自己心动的瞬间定格在纸上。

    她的灵感都来自于这个世界,这丰富多彩真真假假的世界。

    嗯,为了确信这一理念,她又重复了一遍,说给自己听。

    郕归一没有打扰她画图,到达酒店,在她收起纸笔的时候,他忍不住探寻:“那里的棕黄色针脚缝的是什么?”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布包:“我的名字,印。”

    她将包展开,将那个印记清晰的展开在他眼前,似行非楷的字体,看着很像英文字母EP。

    “现在很少见这样的手艺,各种各样的产品层出不穷,书包文具盒都有卡槽可以塞写了名字的卡片。”

    “确实,”苏印点头:“小时候上学每个桌子都有桌套,老师让绣上名字,我总是丢三落四,我妈妈怕我不认得自己的东西,就给我的书包、衣服都绣了名字,后来就成了我的logo。”

    母亲郁意也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美人,每每提起无人不说她母亲大家闺秀,父亲温文尔雅,两人天生一对郎才女貌。

    再后来提起,不过是惋惜英年早逝,也因此,这些绣了名字的物什成为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很少听你提起你的父母,上次听你说他们感情挺好的,怎么也没见你跟他们来往。”郕归一好奇的问道。

    “都去世了。”苏印低下头,手指在针线上划过,淡淡道,“在我高二的时候,有一场动车事故,他们都出了意外。”

    郕归一设想了一些可能,但听到真相还是惊讶了一瞬:“不好意思。”

    那出事故郕归一也有印象,几十年来最严重的依次,伤亡惨重,全国哀痛。

    “没关系。”苏印回头看他一眼,语气轻快,“我家比普通家庭要好一些,那场意外太多家破人亡,我承受的只是这世间悲苦中的小小一部分,就还好。”

    世间有千百种苦难,佛教总结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八苦,幸运的人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体会,因此痛苦的接受度会比遭受突如其来的痛苦的人来说更豁达一些,但在科学的角度上来说,人活着,就已经是侥幸。

    郕归一认真起来,并没有附和她的话:“苦难并无大小之分,于每一个人而言都是等重,只是当它们降临时是否有能力去承接,才是苦难的起点。”

    苏印愣住,心底早已结痂的伤疤并没有被揭开,只是他不轻不重的戳了一下,酸楚弥漫开来,瞬间湿了眼眶。

    高二的苏印虽然已经具备一定的承受能力,可在那样的家族里,她的情绪是否被关照,那就不得而知,但依着她现在的生活状况,大概率是极少的。

    “谢谢。”她偏过头看向窗外,装作不经意的抹掉眼泪。

    郕归一递给她一张纸巾:“我跟你说过,在我面前你可以发泄所有情绪,不用忍着也不用觉得难堪。”

    “嗯。”苏印回望着他,红着眼睛,“节后如果你有空的话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可以。”郕归一回答的很干脆,“先说明,不能是鬼屋不去游乐园。”

    苏印笑出眼泪:“你竟然怕鬼啊?”

    “嗯。”郕归一埋怨的看她一眼,“谁还没个怕的东西了。”

    苏印弯着嘴角仿佛抓住他的把柄:“那游乐园呢?”

    “年纪大了,怕有命上去没命下来。”

    苏印抓着纸巾狂擦眼泪:“哈哈哈哈,刚我还挺难过的,你这几句我真的忍不住。”

    越靠近市区人越多,红绿灯也变得多了起来,走走停停成为常态。

    在等红灯。

    苏印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看着马路边的书摊时发起了呆。

    报刊亭大门朝着两侧打开,窗口下面摆了一张桌子,上面花花绿绿都是小说杂志期刊,一位中年大叔坐在亭子一侧在跟人聊天,手握蒲扇扇着不解热的风,时不时转头回答顾客的询问,乐呵呵的。

    “现在还能看到这种书摊还挺稀奇,上海现在几乎很少见,北京还挺多但也没以前那些漫画报纸琳琅满目的‘盛况’了。”郕归一声音里透着惊奇。

    苏印猛的回头,他却似没察觉她的异样般自顾自说着:“现在互联网时代什么都依靠网络,看书方便了许多,看书的人却少了,为报刊亭停留的人渐渐消失,这些报刊亭也在渐渐消失。”

    “前两天网上还说,成长的代价就是熟悉的事物渐渐消失的过程。”

    说完这句,郕归一看向苏印。

    苏印敛去心底的震惊,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淡了许多:“以前每个月上新我都会去光顾,卖书的老爷爷,满头白发,戴着老花镜,坐一堆报纸后面听收音机,每次放学路过他都在认真看书,那时候就想等我老了我也要来开书报刊摊,这样就能每次第一时间看到新出的漫画。”

    绿灯亮,郕归一启动车子。

    “那你小时候还挺有志向。”

    回忆起过去,苏印感概:“我从小就很喜欢漫画,为了新出的漫画把父母给的零花钱都攒起来,然后每个月都像上贡一样把钱交给店主,恭敬的把书捧回去,花一晚上的时间看完,看完后就又进入漫长的等待期。”

    “等下一期的过程漫长又幸福,每天都在猜后面会发生什么,等不及了就自己画同人图,自己编故事,那时候梦想还是长大后要成为一名漫画家。”

    想起那些时光,苏印不由得勾起嘴角,面上是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怀念与骄傲。

    “那你也算圆梦了。”郕归一适时出声。

    所谓动画,就是动起来的画,确实算圆梦。

    “太多人小时候许下的愿望最后都没实现,我小时候梦想过要成为宇航员。”他撇撇嘴,表情难得奇妙,“后来我的梦,死在了数理化上。”

    好好地梦想题材,突然就成了段子,苏印觑了他一眼,提起旧事郕归一也弯了唇角:“你现在还买漫画吗?”

    “买,不过换成了网购,大部分买回就塞进了书架,没空看,以前的作品凝结了创作者心血,百看不厌,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种期待的感觉,可能是我长大了又或者变得浮躁,只剩下情怀。”

    苏印回望他,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郕归一唇角微弯:“好的作品需要时间打磨,作品需要印刷,期刊发布有周期,周期内继续打磨作品,良性循环往复,以前的创作者大都带着匠心,一群人为了一个作品共同努力,拿出手的作品概不退换,现在是流量为王的时代,创作周期短,人手配备也不足,没办法比。”

    “但说到底其实也只是一种阅读方式的转变,人还是那样的人,获取知识的方式不一样,只要还在阅读,就还有救。”

    穿过路口,倒车镜里的报刊亭渐渐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不只是报刊亭,还有那些无法挽回的岁月,苏印敛了心神,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现在很多漫画作者都在画条漫,分镜构图都跟着手机来,从脚本到主笔再到上色可能五个人也可能一个人,经常被读者说一章没讲什么就结束了,可一个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那种只有纸媒能给的专业和认真是现在这个时代缺少的东西,但也是个人价值最大化的方式。

    市场和创作者一直在互相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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