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这一段京崖运河经过苏州停泊稍歇,水面平阔,渔家舟子带着淡水鱼虾、咸腌船菜来回叫卖,好不热闹,又有绿柳成荫、香樟漫漫,两岸苏州女儿拎着竹篮簪花嬉闹而过,实在一幅美景天上难寻,码头一艘扬帆配钢、插金描彩的威武官船上,也有许多官宦世族人家出来看住了。

    船上第二层一间临着江面的厢房支开窗户,露出里面一张圆月也似的女儿娇面,看着岸上卖各色首饰、吃食、鲜花、编织小玩意儿来往不绝,转身向旁边湖绿襕衫的女子笑到:“咱们走了这样多地方,我看姑苏这儿也是第一等的好,妈有什么想要的,何不下去逛逛,也松散松散。”薛太太放下手中账本,给爱女松了松丫髻,“我看是乖囡想去逛逛才是真的,我的儿,这里到底人多龙蛇混杂的,咱们船上跟的人又不多,不若叫你哥哥跟宋使官要几个人,跟着采买的小子下去捎来就是了。”

    原来这船正是两广转运使进献新皇登基、运送贡品的官船,因是初次拜见天颜唯恐出错,特点了心腹手下、转运都尉副使宋章带着一船珊瑚珠宝、西洋夷货乃至稀罕果干淡菜押运进京,宋章原先跟薛家老太爷有一段缘分,正巧碰上薛太太带一对儿女上京投奔长姐,便捎带着一路同行,倒也便捷安全。此时小女儿听这话便罢了,终究官船上也另有几家簪缨世族的夫人太太、儿郎小姐,倒不好乱走乱撞,反给宋世叔添了麻烦。

    薛太太面庞白皙清秀,体态丰美,因是寡居,并不施脂粉簪环,只带一支白玉簪、一对明月珰防备着见客,长子名为薛潘,今年十上有六,面上算的翩翩少年,幼女乳名唤作宝钗的,如今还不满十岁,生的唇红齿白,精致非常,偏常做了大人稳重作态,让人又爱又怜。薛太太瞧见小女这样懂事,心底不好过起来,暗想着:也是家里大不如前,偏那孽子整日斗鸡走狗、毫无上进之心,如今借着上京遴选公主伴读之事投奔兄姐,只盼能提拔管教一二,只是囡囡天生聪慧懂事,平日里书画诗词、管家理事比大人还强,还不知将来之事如何说定,只得按下心绪,只等到了京城见到哥哥姐姐,再慢慢谋划罢了。便打发了小丫头出去寻大儿子回来。

    此时薛潘掀了帘子进来,先给母亲问安,又抱起妹妹给她看江边飞鸟争渡,荷叶圆圆,笑到:“妈和妹妹要不要出去走走?成日里在舱房中也怪闷得,我让人买了石灰、冰片来,咱们出去叫丫头们打扫一二,妹妹晚上也睡得好些。”薛母乐的见他们兄妹亲近,起身给宝钗披了件茜草粉的呢绒斗篷,领着他们慢慢走到甲板上去,便有杭州钱家、周家,诸暨常家几位太太小姐过来见礼,叙了寒温后,薛太太跟常家太太去了二层平台上喝茶,薛潘牵着妹妹仍在甲板看景。宝钗到底年纪尚小,不多时抛却那些烦恼事,看着舟子来回送水送菜,船娘摇橹卖花,满心新鲜欢喜,跟哥哥撒娇道要花,薛潘便招手叫了船上守卫,随手赏了个银锭,叫他把船娘唤住,用麻绳吊着小篮绑着石头放下去,挤挤簇簇装了一篮子玉兰、琼花、棣棠、金雀,另有两三只圆圆带露珠儿的荷叶,十分可爱。那守卫见薛潘出手大方,又是顶头上司的朋交故旧,有心卖好,仔细把竹篮擦拭干净递给丫头,笑道:“大爷在船上可是无聊?宋爷昨夜接到姑苏参政林大人的公文,今儿一早就往城里参政司去了,不然停泊补给总归要两天,也叫人带着大爷出去散散。”顾忌女眷还在,表情还算正经,薛潘却听懂了,笑骂一句混了过去,仍是带着妹妹买些新鲜玩意儿。

    不多时,岸边小道尘土飞扬,宋章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渡口,换马登船,只是多了一顶小轿,旁边带着两个丫头并一位银发老嬷,薛潘心里纳罕,“不是公事进城,怎么带了这些人物回来?那几个丫头嬷嬷看不清头脸,可身上仪态脚步比咱家的丫头婆子也不差什么,旁边那个男子风度萧萧,一望便知不是寻常人物,只是面白喉弱,只怕是宫里的大珰一流,奇也怪也,这些人陪着这轿里的何方人物,竟要宋叔恭敬作陪?”

    一面想着,一面让跟着的丫头看好宝钗,迎到船头,帮着搭索拉绳,笑到:“世叔办公事,侄儿不敢打扰,只是有什么吩咐差使一声,也叫我尽尽心力。”宋章睨了他一眼,甲板人多并不说话,只吩咐后头人小心抬轿,又向宝钗道“好孩儿,去叫你家太太下来,只说潘儿寻她有事,带你母亲哥哥回房去。”薛潘便知道有事,也不叫妹妹乱走,亲上二层告罪道:“船上人手忙乱,给姨舅的表礼被水潮坏了几份,请太太先回去瞧瞧罢。”一径带着薛母和妹妹回舱房去了。

    这厢林青瑶缓步下轿,扶着身边陆嬷嬷的手走到二层舱房。她自幼山间长大,山林寂静中天然耳清目明,此时听见身边环佩淙淙、刀剑琅琅,唯恐被人瞧见失礼之处,略低了头跟着宋章进了舱房,方摘下罩纱。宋章与薛太太各自见礼,叫小厮门口守着,低声道:“这是原定州掌曹林如松之女、姑苏参政林如海的侄女。”一语未落,薛太太还在云里雾里,薛潘先惊异起来,“恕侄儿无礼,只是听闻林家几代单传,到林如海大人膝下唯有一女,并未听说过还有兄长侄女?”

    宋章颔首,“你们原是连了亲的,知道的比我清楚。林参政之妻正是你姨夫的亲妹妹,他们夫妻二人,膝下唯有一女,前不久林夫人不幸仙逝,其女已被林大人送往荣国府,由贾老太太代为教养了。”薛太太不禁念了声佛,搂着宝钗叹息一声,“小小年纪失了母亲,不知怎样可怜!幸好还有老太太,我们这次上京去只怕也能见着,倒是能和你妹妹一处玩。”宋章请过林青瑶,叹息道:“十年前,定州掌曹押送粮草往陇西道去,谁知这一去再无音讯,老圣人震怒非常,追查了几月也只找到断盔残甲,林如松林大人已是渺无踪迹,林夫人当时怀胎八月,听到消息后没几日留下林姑娘也撒手去了,”话到此处,林青瑶再勉力自持,也是心如刀绞,只强撑着不肯失态,宝钞早见了这个同龄女孩儿,见她体量清瘦,身量不足,拿素银丝绸包了头发,天然一副袅娜风流,心里亲近非常,此时连忙拉了她的手坐下,两个女孩儿头并头肩并肩,互相安慰去了。

    宋章继续与薛太太说话:“当时正值忙乱之时,老娘娘殡天后,清虚仙师算出要九个命格相合的女孩儿入寺修行,为大周祈福,林姑娘也正在此列,因此便隐去俗世亲缘姓名,这几年一直在寒山寺后山跟着住持修行,如今圣上登基,奖赏酬功,林姑娘之父是为国捐躯,自身又为大周祝祷修行,已是功德圆满,被圣上亲封为长宁县主,御旨还家了,如今也是往荣国府去见她妹妹。”薛太太连忙拉着宝钗起身要向青瑶见礼,林青瑶双手扶住薛太太,起身再拜,只说不敢,薛潘此时才回神,笑着劝解一二,全了礼数。又将跟着的嬷嬷丫头相互引见,彼此互通姓名,又是一番热闹。薛潘送了宋章出来,有心再探问一二,只见宋章讳莫如深并不欲多言,只对薛潘道,“劳你多照应县主,一路上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打发人找我,到了京城再叙。”便带着家将走了。

    薛潘站在舱房门口,心下惊讶疑惑难以言喻,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林如海有个兄长哥哥,这个长宁县主又是哪来的?又是一个孤女,此世不知如何走向,自己行为处事也实在拿不定主意了。只说这薛蟠,原是再纨绔不过的浪荡子弟,前十六年呼朋唤友、欺男霸女,霸王似的一个人物,父母全然管束不住,直到上月马上摔下生了一场高热,糊里糊涂间看到红楼因果,只见母亲、妹妹飘零无依,偌大家业风流云散,方才深悔蹉跎一生,只是他罪孽不少、天资有限,自忖难以揽正,飘零间见到一后世不凡孤魂,经由鬼差见证,由他代为存活一世,照管家人亲友,“薛蟠”变为了“薛潘”,自身入轮回赎罪去了。薛潘自身天赋非凡,在一更先进文明的世界也是孑然一身,白手起家做下身家,如今受鬼差托付,来红楼了却因果,照顾母亲妹妹不提。

    宋章回了自家住处,袖子擦了桌椅请身边人坐下,此时才单膝跪下到:“外头人多眼杂,恐误了义父差使,失礼之处请义父责罚。”原来这跟着长宁县主的正是当今圣上的贴身大伴,前冀州镇守太监李度李大珰。李度微微一笑,伸手把宋章扶起来,仔细看他双眼湛然生光,身长体阔,比五年前更加威武不凡,心下满意感慨道,“好孩儿,你我父子一场,深蒙皇恩也各有差遣。经年未见,义父怎好怪你?我看两广是个好地方,你如今姿态沉稳,说话做事长进不少。”宋章自小跟着李度生活,旁人如何骂他给太监当儿子也从不在意,因他见过李度怎样拨弄风云,又是怎么周旋皇权官场、谋利苍生,平素只以学到义父一二分本领为终身所想,如今听到李度夸他,面上不显,心下早已喜不自禁,恨不得与义父长久叙话,把自家五年来说话行事一一道来,只是惦记着义父身上公事,强自忍耐了。

    李度含笑看他,先说公事,“圣上登基不久,老圣人还在天枢,故许多事不好动作,我此行护送县主入京,一来彰显圣上仁德,体恤怀悯功臣之后,二来是为了林如松林如海这一对兄弟,林如松消失十年,到现在圣人也不相信他真就被游兵散勇擒杀,命我继续追查,林如海也勤政有能,只怕过不了多久又要再进一步。我得护他们周全,才能为圣上略尽心力啊。”宋章忙道:“义父忠君为国,端的是怀瑾、孔明再世。”他本为武官,嘴笨心直,官场十余年也没学会阿谀奉承,李度笑骂了一句,叫人进来打水洗漱。船上房间有限,宋章自觉是个身强体健的粗人,往薛潘那借了一床上好铺盖收拾了,叫义父睡床,他在床下拿旧被一卷,不多时已舒畅睡去。李度躺在床上,一时想着陇西道诸事,一时想着京中二圣不知如何事了,伴着宋章的鼾声也安稳下去了。

章节目录

〔红楼〕温馨日常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山鬼夫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山鬼夫人并收藏〔红楼〕温馨日常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