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在床上躺着呢」

    心脏绝望地颤抖,我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目光是绝望的恨意,还是卑微的祈求。

    眼前男人嘿嘿一笑,露出枯黄污秽的牙,「放心,那老不死瘫在床上看不到。」

    1.

    放学回到家,我紧紧攥着钥匙,站立在门口,像个小偷一样聆听,房内漆黑寂静的,我才拧动钥匙。

    一进门,闷热的潮湿味扑面而来,散发着生活的腐臭与肮脏,压抑得人胸口发闷。

    昏黄的灯光闪起,映入眼帘的是随意堆砌的酒瓶和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再往里走进去,是一个女人,躺在床上。

    那个紧闭双眼的女人,是我的妈妈,尽管,我并不觉得她配做个母亲。

    年幼时,我被困在狭小角落中听到的是无法躲避刻意拉长尾音的媚叫,看见的是晕染的廉价口红,和床上不断翻滚涌动的床单,白花花一片,看不清。

    是每天挂在嘴边随意吐出的诅咒与谩骂,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巴掌,闪着寒光的玻璃碎渣,生活中漫不经心的小事都是她向我发难的措辞。

    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要生下我呢?为什么生了我,却不能好好爱我?

    是母女,还是仇人?我实在不懂。

    也许每个风尘女都会找个接盘侠,卡车司机路海就是那个“老实人”,七岁那年,我妈和他组成了一个新家庭,顺理成章的,我们搬进了新家。

    婚后的她一改往日的懒惰,洗衣做饭还是照顾孩子都勤快起来,当然,是当着他们的面。

    就连我的姓,也由陈改为了路,为此,她的解释是「这样才像个家。」

    新哥哥叫路鸣,比我大三岁,他有着干净的衣服,喷香的饭菜,还有我羡慕的家。

    每次他们吃完饭后妈妈才准我上桌吃他们剩下的,她说每个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要为家服务。

    后来和哥哥慢慢亲近起来,我发现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冷冷淡淡的,相反,他很温柔。

    他会给我讲睡前故事,讲上学好玩儿的事,讲许许多多我听不懂但又新奇好玩儿的的东西。

    虽然我不能上桌和他们一起吃饭,可奇妙的是:每当我想吃什么菜时,我就对他眨眼睛,他好像懂得我想吃什么,每次都给我留着。

    哥哥第一次考上全校第一的那天,全家都很高兴,他却垂下眼眸,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吃饭时,他说遥遥要上桌吃饭,要去上学,我却有些迷糊,因为妈妈对我说学校是男孩子去的地方,我不太懂。

    那一天,桌子被大人们掀翻,饭菜味混着浓烈的酒味,一同随着争吵飘上房顶,哥哥拉着我躲在小角落里,捂着我的耳朵。

    我问他:「赔钱货是什么?」

    他却轻轻揉揉我的脑袋,「说遥遥是天上星星的意思。」

    那天后,一切重新恢复正常,不同的是,我能去上学了。

    因为哥哥最后说的那句:「全校第一以后只会是我,也只能是我。」

    许久后我才明白,妈妈说的“正常”其实并不正常。

    我能去念书,我能上桌吃饭,可以肆无忌惮的大喊大叫,可以不用看人脸色说话。

    我知道了赔钱货是什么意思。

    我也知道了,我是一个“人”。

    我放下手中被时代淘汰的书包,从无数杂物中扒开一片净土,开始写起作业。

    奇形怪状的符号,各种公式算法和那些层出不穷的模板套路看得我眼睛发涩。

    我想,可能是我太笨了,哥哥去读大学没人辅导我后,我就再也看不懂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了,哪怕哥哥走时让我做个好学生。

    我脑中时而清醒,又时而昏沉,手上的笔却不曾放下,不知过了几点,空白的本子上终于被歪歪曲曲的笔迹填满。

    放松身心的躺回床上,脑袋却逐渐清醒起来,有一句话不断响起,温柔的,无奈的,不同语气都说着相同的一句话:「我们一起去更好的地方。」

    去更好的地方的前提是,要好好念书,就像哥哥那样。

    我重新亮起灯光,又一遍翻开晦涩难懂的书,打算像往常无数日夜那样反反复复看。

    「吱呀。」

    老旧的门孔传来不断旋转的机械音,身体僵硬一瞬,我快速的关上灯缩回床上去,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醉醺醺的野兽推门而入,又是清脆的酒瓶落地声,跌跌撞撞的脚步,是谁在靠近?

    「咚,咚咚……」

    「小遥,是爸爸回来了,给爸爸开门啊。」

    「让爸爸进来。」

    男人在那头轻飘飘的笑,带着刻意的轻柔,浓烈的酒气顺着门缝飘入房中,敲门声不断。

    他嘀咕一声,「难道又去打工不在家里?」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直到那头没了声响,直到……

    「路遥,我看到你的书包了。」

    「开门!快开门!!!」

    咯吱作响的木门不断颤抖着,单薄的像是张纸,好像下一刻,野兽就会破门而入。

    是谁在敲门呢?是我的恐惧。

    我心中拼命渴望着木板的踏实,男人的放弃或是什么外力因素。

    可无声并不能换来安稳,它意味着更加的暴怒,雷霆般的,敲击变为踢打,伴随着怒吼,一下又一下,像是打在我的心上。

    昏黄的光破门而入,我睁大眼睛,看着插入泛黄木板上的那一把菜刀,门从外到内,被破出了一道大口子。

    路海,就把头挤了进来,双眼直勾勾的看向我。

    「遥遥,我看到你咯。」

    「乖,开门。」

    恶心而又油腻的中年男人声音,却让人无法逃离,我颤抖着伸出手,胡乱摸索着,想寻求安心的东西,身下却只有柔软的床单。

    见没有得到回应,破开的洞伸进来一双粗糙的大手,不断向下摸索,随后,触碰到那熟悉的挂锁,一扭。

    「吱呀」

    床瞬间凹陷一半,盖住脸的被子被猛然掀开,就那么一瞬间,好像所有惊恐或其他情绪都消失不见了。

    剩下的,只有——疼痛。

    头皮被紧裂的拉扯,像提着个破烂的拖把一样,被拖曳在地,然后像块铁,熟练的捶打起来。

    我被狠狠砸在微凉的地板上,不断的,一遍,又一遍。

    好痛……好痛,谁来救救我?

    「死贱人,吃老子的睡老子的,要是没有老子的钱你他妈早死了,现在还学会躲我了是吧?」

    我听见自己的哭嚎,尖叫着说我只是睡着了。

    没人听到,也没人会听,暴虐的情绪在阴暗角落慢慢滋长,蔓延,越发肆无忌惮。

    有什么东西湿润着滑过眼角,铁一般的锈,粘稠的,逐渐覆盖住了双眼,看不清了。

    像条小溪流般不断蜿蜒出破碎的深红,头发也变的沉重起来,无力垂下,吸满了湿漉漉的罪恶。

    就像是被大手不断抛落在地面的玩偶,我渐渐没有力气哭喊了,像条死鱼,一动不动地,睁着空洞的眼望向头顶泛黄的灯,看不到头。

    不知多久,眼前的恶魔才停下,看着我的“顺从”,露出得意的微笑来,朴实的,纯粹的老实人的笑容。

    他露出熏黄的牙齿,丑陋的牙床,分分合合着,口水时不时地,喷洒到我的脸上。

    他说,我不懂感恩,他说,我的顺从是为了这个家庭更好的美满。

    皮带被随意抛在地上,发出金属响动,那像是我无法吐露的,呼救的信号,但我知道,它是绝望的深渊。

    「爸…妈在床上躺着呢」

    心脏绝望地颤抖着,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是恨意,还是祈求。

    眼前男人嘿嘿一笑,熟悉的烟酒味和恶臭,「放心,那老不死瘫在床上看不到。」

    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眼前高的像要把我整个人都要吞没的身躯慢慢逼近着,身体也下意识的轻轻打着战栗,我却什么也没有做。

    这个漆黑无光的夜晚,哀鸣或是哭喊,没人会听见。

    夜晚,就像个噬人的巨兽,有着浑浊残忍的眼,时刻扬起的嘴角,而我就被它,拿起枷锁深深束缚着,无法逃离。

    路海的目光打量着我全身,不断啧啧点头,「高中的校服就是不一样啊,清纯的很。」

    干枯苍老的身体慢慢将我吞没,覆盖,按压着我的头,滑向空洞那端尽头。

    我逃不过,逃不过了。

    轻柔的铃声突兀响起,路海愣了一下,起身去接了电话,恍惚无神的目光缓缓移向他,见他慈爱的笑,口中关爱不断。

    「别告诉小鸣我们的事,你妈的医药费还要我出呢。」

    门被重重关响,惊恐后怕的情绪终于重新回到身体里,我想流点眼泪,就好像我还是清白的,干净的。

    眼角干涩无比,好像已经麻木,或者,我已经哭不出来了,这只不过是无数绝望夜晚的其中一个而已。

    打开手机,是满屏的消息,都来自他。

    「再过一周我就回来了,到时候给遥遥带最喜欢的红糖小汤圆。」

    「家里最近怎么样?遥遥有没有开心?」

    见我反常的许久没有回应,就是无数个焦急意味的信息和电话。

    我一条接一条回复过去,最后那句是「有事就告诉哥,哥给你撑腰」

    我顿了顿,颤抖的手一字一字打上冰冷的文字,关上灯,一滴眼泪滑入枕头,再也看不见。

    「哥,我没事,家里都好。」

    2.

    摧毁一个家庭很简单,只需要一场「意外」就好了。

    十四岁的盛夏,窗外蝉鸣的喧嚣刺耳,阳光也覆上漫天热意。

    路鸣低头专心为我讲着题,阳光热烈的打在那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身上,黑发也发了光似的,显得格外温和俊郎。

    似乎察觉到我的不专心,捏着钢笔的主人顿了顿,无奈开口:「遥遥,别看我,看题。」

    就连嗓音也带上了温柔宠溺的语调,淡淡的,却像风一样刮在我心里。

    「哥,我想吃冰粉。」

    我笑嘻嘻开口,出乎意料的是,我被拒绝了。

    「不行,你最近生理期要来了,吃了肚子会痛。」

    路鸣不容置疑地拒绝,见我委屈巴巴的样子,他轻笑一声,揉了揉我的脑袋。

    「不过,我可以给你做红糖糯米小汤圆。」

    我立马笑起来,「好耶!不过你总是做的太甜了,要淡一点哦。」

    「你这丫头,我什么时候让你受过委屈了?」

    路鸣拿起钢笔不轻不重的拍了拍我的脑袋,一副严肃老师的模样,眼里却藏不住笑意。

    「这位小朋友,先把你的题做完。」

    我哀嚎一声,又开始撒娇:「哥……我真的看的头都大了呀。」

    「遥遥。」

    就这平静的一声,我就立马举手投降,「知道知道,好好学习去更好的地方嘛。」

    他应了一声,便又重新垂下眼眸,继续认真的替我勾画着那些易错的知识点和我不足的地方。

    我却看的微微愣神,就连坐姿也是那样好看,就像课本里说的那样——翩翩公子,世无双。

    我想,如果光有样子的话,那一定会是他,毋庸置疑地,或者说,他就是光。

    永远温柔又强大着,像高挂在天边柔和的月,是我所有向往的不可及。

    同学眼中的高冷学长,在我面前却变了模样,带着独属于他的光。

    经过与学习的漫长奋战后,我终于做完了题,看着厨房里系上围裙的少年,我却莫名觉得他像个贤妻良母。

    实在温柔的不像样子,我笑眯眯的想着。

    刺耳铃声自座机响起,我想,肯定是妈妈从电子厂下班了,嘱咐我做好家务煮好饭什么的。

    虽然表面都是我乖乖应下,但实际都是哥哥做的事,他说女孩子在家里就应该当成公主宠着,让我只要好好学习就行。

    我熟稔的拿起电话靠上耳朵,刚想脱口而出的顺承话却迟迟吐不出来,红色的线随之掉落。

    路鸣捧着瓷碗向我走来,含笑道:「怎么了?吓成这样,跟个一惊一乍的兔子似的。」

    我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知该说什么,怎么说,最后,我听见自己用毫无腔调起伏的语气道:「路叔叔醉酒开车,把一个女生撞了。」

    洁白的碗瞬间四分五裂,化作几大块碎片不断摆动着,深红色的汤圆紧紧黏在地板上。

    赶到医院时,是罕见的争吵,来往的行人纷纷侧目着这寻常却又少有的一幕。

    「六十万?!!你撞死人不是有保险吗怎么要这么贵?」

    路海沉默着没回应,对面站着的女人就已扑腾着向陈凤霞抓来,两个女人撕扯着,同样也是两个家庭的悲剧。

    周围是刺鼻的消毒水和医院专有的安静,我却觉得一场足够清醒的闹剧。

    身旁的手越牵越紧,我能感受到他无力的悲伤,我不知道六十万能买到多少东西,但我明白,它足以毁了这个家。

    而且,路鸣的优异成绩足够支撑他去任何一所名牌大学,他要去读大学,读大学就要很多很多钱。

    我拉扯着他的袖子,轻轻道:「哥…我本来就笨,以后就不读书了,浪费钱。」

    「不行!」

    路鸣也好似被自己这失态而懊悔,他几乎是有些手无足措的向我解释:「遥遥……对不起,我没想吼你。」

    「你还小,赔偿款我和爸能解决,不用你拿休学做代价,没事的,相信哥。」

    我却哑然,少年清瘦的身体猛然拥抱住我,我能感受到他日渐挺拔的骨架和肌肉。

    那天回去后,一房之隔就是漫无止境的争吵,我能清晰看到一向和蔼的路叔叔眼上越来越通红的血丝,好像下一秒就要暴怒。

    每个人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疲惫,但有这么一天,一切喧嚣都突然停止了,一切鲜活的,都如同回忆,存在梦里。

    「碰瓷」这个象征着道德败坏和低劣品性的词,发生在了陈凤霞身上,就在那样一个普通的夜晚,迟迟未归的她。

    匆忙赶到医院时,就听着路海和一个穿金戴银暴发户一样的男人交谈着,「三十万」时不时的从二人嘴巴响起。

    三十万,足以解决大部分的困难,换来的却是一条生命的缺席,我不知道该愤怒还是其他什么情绪。

    明明有错的是陈凤霞,碰瓷未果反被撞了,好像是她应得的报应,可当那张趾高气昂的脸说出那样的话时:「那老女人跟个疯子一样,我还不想撞呢。」

    「就那样瘫在地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个贪财的势利眼,说不定是个只知道躺床上等人操的贱货呢。」

    我听见自己压抑的憋住呼吸,用力控制着发抖的双手,冷冷地发问道:「那你都知道她在碰瓷了,为什么不把她赶走?」

    「本来我女神劈腿兄弟心情就不好了,她还上赶着找骂,骂她几句妓女就疯了一样,把我新买的绿水表都弄碎了。」

    他临走时,轻飘飘的一句:「那婊子见我表掉地上就立马爬起来想走,我就开着车压了过去,血肉破碎爆炸的声音,挺刺激的。」

    这一刻我才明白,我恨她,却又没有理由的爱着她。

    脑袋好像出现巨大的轰鸣,再反应过来时,发了疯一般,我手就已经朝他脖子上伸去——却被一双大手拦住,是笑的格外温和的脸。

    「别无理取闹,你该谢谢这位哥哥,没有他我们哪儿来的钱还债。」

    我不敢置信的望着路海,不敢相信当初陈凤霞说的“老实人”转眼变成这幅面孔。

    可我却挣脱不开那双手,只能无力跌在冰冷的地上,又是熟练的消毒水味,闪烁红灯的手术室,路海见我不听劝,走了。

    不知多久,久到天都寂静下来,路鸣神色狼狈的出现在我面前时,颤抖的抱着我说没能第一时间陪我。

    我神色麻木的听他解释说上家教规定要静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我说的对不起。

    错的既不是他,也不是我。

    最后的最后,是他可怜到近乎呢喃地,说遥遥有我呢,遥遥有我。

    泪水不知何时决堤,打湿了我们的衣衫,缓慢的相拥,带上彼此的温度,心脏也好像跳动到了一块,像两条互相渡着泡沫艰难求生的鱼。

    我们紧紧抱住彼此,好像是这个无助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他将我领回了家,我却有些迷茫着,我该以什么名义到这个家里去,好像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

    往后的几个月,一切安稳着,好像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只是少了个人,在医院沉睡着的她。

    直到那个我意外看见的行李箱,和那份录取通知书,并不是想象中的带有金漆印的鹤南大学。

    而是我很久之前与他说笑的那句:「哥哥再差也不会上轩大这种冒用名牌大学名字的学校吧?听说那是专门骗人钱的大学呢。」

    那天的理科状元笑的意气风发,我永远忘不了那罕见的孩子气般得意的语气,他说:「你哥我呢,志向高远~」

    我看向桌上摆着红色封面的长方形纸皮,普普通通的写着录取通知书之外,此外,就什么也没了。

    一双手不动声色地把它塞回抽屉,熟悉香皂的气味传来,又是那清淡无声的笑,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一般。

    「哥,你不是说非鹤南大学不上吗?」

    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艰难的吐出这句话来。

    顿了顿,眼前人微笑着,眼底却盛满悲伤,「小遥,其实轩大也很好。」

    他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再说,去哪儿不都是上大学吗?」

    「不一样!不一样的!!」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吼出声来,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是理科状元,你是从小到大品行兼优的路鸣!只有鹤南才配得上你!」

    你是我心中高挂天上的月,却肯为我洒落光辉,照我前行,散我迷惘。

    哽咽着,我终究说不出口,这见不得人的,深藏在心底的绝对禁忌,我从未想过,却已一直存在我心底了。

    我又要怎样和你解释,在我毫不犹豫爱上你的同时,我的恐惧也同样无边无际。

    那双手轻柔地想慢慢抚去我流下的泪,却被我抽落,心中强烈的悲伤,看向他那错愕又受伤的眼神。

    我说出口的却是:「路鸣!你这是自轻自贱!!」

    口不择言,伤人的话源源不断吐出:「要不是我妈嫁给了你爸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的错!是你害了我妈!」

    明明,我明明是想让他别放弃自己的前程,结果却是我蛮横的,不讲理的,作为他最宠的妹妹,亲手将刺一根根扎向他心底。

    他明明笑的那样悲伤,却对我撒野般向他输送负面情绪的行为,通通来者不拒。

    之后几天,我无法拉开脸和他道歉,只能每天板着个脸装作看不见他一样,他跟我说话也不搭理。

    直到那天。

    「遥遥,轩大能让我免费读书,而且他们还倒给我二十万,这是好事。」

    我冷着脸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没理他,最后,他说自己明天就要走了。

    我顿了顿,装作没听见,塞上耳塞堵住所有外界的声音,看着书,却真的没听见他那句「我等你。」

    我不知道他是否失望过,遗憾过,又或者很伤心,很伤心的离开了。

    我只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个选择,或者说,遗憾。

    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这是我疯狂放纵到半夜的后果,置顶的聊天界面是一条备注好好照顾自己的转账信息。

    我匆忙从床上起来,跑向他的房间,一如既往的整洁,复习书和资料仍规规矩矩的摆在课桌上,好像那个人不曾离开过。

    走到客厅,那里正安然放着一碗汤圆,已经臃肿到膨胀,没有一点水,已经冷了,不知放了多久。

    我不知道在我躺在床上睡得昏沉的时候,他一个人拉着行李箱,看着周围热闹不舍的送别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到孤独。

    我后悔,他对我放纵的包容,滋养了我的猖狂,将心底的恨意发泄在他身上,我后悔,没能好好和他告个别。

    哥,你不孤单。

    哥,对不起。

    3.

    所有学校都是八卦和流言滋生的沃土,它们无形,却是头吞噬黑暗的巨兽,有着无数张丑恶的嘴脸。

    「你们知道我昨天看到了什么吗?」

    唐蝶对着镜子化着妆,以漫不经心的语气,却带着残忍的天真道。

    我捏紧手中的笔,若无其事地写着,却挡不住越来越响亮的声音。

    「平日里那副文静样子,私底下还不是……哈哈“公主”」

    越发刺耳的笑,和不肯停下的话语,偶尔有几个男生帮我说话,就被「哦~懂了,你也点过我们的遥遥公主了是吧?」

    在无暇灿烂的青春里,这就像一个耻辱,像洗不清的墨水,就像所有带上美好意味的东西都不应该沾染上色情这两个字。

    于是他们很快皱了眉,不耐烦地反驳几句,在哄笑声中结束了这场闹剧。

    就像把柄被捉住一样,巨兽不再压抑,所向披靡,露出白的发亮的尖牙,带着腐臭的味道。

    直到,笔尖划破白纸的声音,尖锐地响起,

    「够了,别太过分。」

    唐蝶不满地猛关上化妆盒,看向来人,却先失了气势,嘟起嘴委屈般道:「我们青梅竹马,你还不相信我吗?」

    这场闹剧,是故意说给宋真听的,因为,唐蝶喜欢他,可笑的是,他喜欢的却是我。

    阳光热烈地打在那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身上,黑发也发了光似的,那双清澈的眸子直直地看向我。

    「我不信,路遥不是那种人。」

    全场也寂静下来,除了越发恼怒的唐蝶。

    不待她开口,唐蝶的好闺蜜苏小花就把我桌上的东西一推,摔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声音。

    「你说,你去没去过夜总会?我好几次看见你打扮的那贱样子,还在这跟我装纯是吧?」

    没人敢说话反驳,苏小花家有权有势,连进这所重点高中都是拿钱塞进来的。

    高一开学前不久,她和班上的同学起了矛盾,当天放学就有群小混混把那女生堵了起来,扇着耳光让她道歉。

    那一幕就碰巧的被我撞见了,苏小花笑眯眯的,拿手抵在唇上,无声对我说「嘘」

    那天过后,那名女生就转学了,谁也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我看向满眼写着对我的信任的宋鸣,轻声开口:「宋同学,我确实去过那里。」

    接下来想开口的话不用再说就被打断了,因为她们已经听到满意的回答了。

    宋鸣却固执地看着我,沉声道:「那你也不会是那种随便的人。」

    什么随便的人呢?哪种人呢?我没问出口来。

    他将早上向我借的笔记本还回来,却力度大的失了手,本子摔在地上,他没看见。

    他转身出了教室,唐蝶也紧跟离去,我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抬好桌子,捡着地上散落的东西。

    捡到笔记本时,我顿了顿,紧接着,一双蝴蝶结皮鞋踩上了那写满笔记的本子上,摩擦几下,便沾满了污垢。

    「婊子,就该有婊子的活法,别插足别人的感情,你说对吧?“老同学”。」

    苏小花笑嘻嘻地打量着我,那目光就像看肮脏低下的臭虫一样。

    见我不说话,她又不慌不忙地补充一句:「路遥,你知道的,你看到了。」

    我抬起眼,声音微不可查,「对」

    「什么对?」

    是她戏谑的目光,是周围的窃窃私语,是那被她踩踏染上黑印的本子。

    我听到自己说:「我是婊子。」

    她满意的笑起来,四处向我发射着的目光也刺眼,我装作看不到。

    上课铃响起,老师夹着书本走了进来,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我还是那个好好听课的学生,老师心中沉默愚笨但异常专心的好学生。

    可我却像被打回原形的妖怪一样,挺直的后背也忍不住坍塌,好像有人在一直看着我。

    课上,往日那游刃有余的思路也不断混乱,交织成看不清形状的线条。

    我看着发亮的黑板,我知道这是十七岁的我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放学收拾书包时,宋真来到了我的身旁,固执的,诚恳的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抓着书的手顿了顿,垂下眼眸,又故作轻快的笑起来:「我要钱,很多很多的钱,你有吗?」

    不待他再说什么,我就收敛笑意冷冰冰地道:「没有的话就别来烦我。」

    我拉上书包拉链就往教室外走去,苏小花笑嘻嘻的追上来搭在我肩上:「这就对嘛,回去我就让我小叔给你涨工资,你可要好好“工作”啊。」

    我强忍着快步走开的冲动,不发一言,听她追问我怎么勾的全班男生魂都丢了,装的这么纯洁。

    捧场似的,她身后的女生也七嘴八舌着挂上若有若无的不怀好意的笑。

    在外人看来,这是多么和谐温馨的同学情,把中间那个女生众星捧月似的围绕着,放在肩膀上的无数双手,多么美好的青春啊。

    只有我知道,那些隐藏在心底的,无言的恶意。

    此后几天都风平浪静似的,除了宋真越来越殷勤的态度,他好像打定主意我是心有苦衷等待人拯救的失足少女一样。

    可他越小心翼翼对待,我遭受的恶意就有多强烈,那些隐秘的,尖锐的沉默的,无孔不入的恶意。

    在夜总会打工“恰巧”遇见自己的同班同学们是什么感觉呢?

    灯火酒绿下是琢磨不透的人心,和那些直勾勾的,带着轻视意味的眼光。

    「呀!没想到路遥你在这里打工呀?之前是我思想龌龊了,你好可怜哦……」

    为首的唐蝶故作娇柔的捂嘴堵住口中的小小惊呼声,甜美的笑起来,在她的身边,是十多个男女同学,其中就有苏小花。

    理所当然的,经理让我好好为我的同学们服务,我应下,回首望去是各种情绪意味的目光。

    可怜的,同情的,讥笑的,嘲讽的,高高在上的。

    好像一出了校园,就是两个不同阶级了,唯独没有平等的,尊重的。

    唐蝶挂上天真的神情问我:「我是第一次来,有没有什么好喝的酒啊?」

    我回答:「苏打酒适合女孩子一点。」

    她笑眯眯地道:「好啊,来一箱白兰地吧,我不太会喝酒。」

    我拿笔记东西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

    当酒被服务员抱上来时,却谁都没有喝,苏小花豪迈的打开酒,却不小心地撒了一些到我身上。

    衣服颜色逐渐加深,冰凉的感觉缓慢流动,我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看到油腻的目光。

    苏小花对我笑了笑,没有丝毫歉意的道:「对不起啊,这样,你喝点酒就当我赔罪了。」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下一秒,头发就被人狠狠往后一扯,「急什么?喝几杯再走啊。」

    身体被所有人牢牢控制住,被冰冷的酒从头上开始浇灌,掐住喉咙强迫着张开嘴,迎接那羞辱至极的白兰地。

    箱子中的酒一瓶瓶减少,口哨声,欢笑声,越来越想吐,我却看见她们每个人都在笑。

    一个满脸青春痘的混混样子的男生塞入我衣领一百块钱,笑的暧昧又意味不明,生理性的恶心。

    所以当我吐在那人脸上时,他的笑容都僵硬了,像一张维持不住的假面,可笑极了,所以我哈哈大笑起来,吐出口唾沫在他脸上。

    突如其来的暴怒,高高的手举起,落下,被死死抓着动弹不得,恶意的,灯光不断闪烁。

    我就像动物园的珍稀动物一样被围着四处参观,刺目的灯光,白花花的闪烁着。

    当包厢只剩我一个时,我浑身颤抖着,狼狈的如同被雨淋湿的鸭子,干呕着到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然后,自己抱住自己,哭了出来。

    不敢去学校,所幸的是这几天路海忙着挣钱也没回家,我想着一直躲下去,直到那带着数张高清照片的短信。

    「你也不想让你的家人欣赏你的美照吧?」

    害怕的,惊恐的如同潮水般袭来,我小心翼翼的打了一条信息。

    「哥,如果有一天……我被别人伤害了怎么办?」

    犹豫许久,还是停留在了未发送的页面上,他太聪明,我却不想让他看见我所有不堪。

    就好像这样,我还是他记忆里那个干净纯粹的妹妹。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学校,正常的目光,好像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直到,放学时向我递出一百块钱的宋真,我看着他的双眼逐渐染上另一层东西,「路遥,我对你很失望。」

    「什么?」

    随之的,是手上一抹红色钞票,少年的话轻飘飘的落到耳朵里,没有一丝感情。

    「你不是卖吗?我给你钱。」

    就这么一句,就好像将我化到了那些低贱的词汇里去,浑身都发起抖来,轻易的被击垮了心理防线。

    身子轻轻的颤抖起来,我抬起手,用力给了他一耳光。

    那一刻,好像世界都静止了一样,我感受到他错愕的,难堪的,恼怒的眼神,随后是疯了一样冲过来把我按到地上的唐蝶。

    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可总有人站在光亮里坚守着他的正义,去指责那些“不应该”的人。

    我躺在地上,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咧开嘴笑起来,在我看来,所有的人都那么丑陋。

    她们好像再也无法吸取到我的痛苦一样,打了很久,无趣的停下了。

    而扇宋真一巴掌的后果是,第二天,宋真的父母就找到了学校,在他的指认下将我揪了出来。

    我承认母爱或许伟大的有点狭隘,那穿金戴银的中年女人见到我的第一面就是一个重重的巴掌,喊着「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偏头躲开,勾起唇笑的清浅:「您的儿子给了我一百块钱说要买我,他跟您的家教一样好。」

    面面相觑,宋真说:「妈,她在说谎。」

    好像一下子有了勇气的力量,那女人突然伸出手,将我猛的一推,我不知道台阶有几层,只知道好像自己被装进了洗衣机里,一层层滚动,奇怪的是,并不太痛。

    我看见众人慌乱的表情,听见宋真好像再说:「妈,算了算了,别计较了。」

    好像被吓到,那女人急匆匆地扯着宋真走了,班主任慈祥的走下来想扶起我,她说:「经过商讨,明天你在主席台上给宋真道个歉就行。」

    「你先回家休息吧,明天再来。」

    我指了指从我头上不断流淌的粘稠,「老师,那我呢?」

    没说话,死一般的沉默,然后是:「是你说话太过了。」

    我知道,知道宋真和唐蝶家里都有权有势,苏小花也巴结着的家庭,却没想过能做到这种地步。

    我笑了笑,没抓住那只伸过来的手,自己爬了起来,在别人那副见鬼的目光中,盯着头顶的血污一个人慢慢走回家。

    手机轻柔的提示音响起,宛如砒霜里的蜜糖,甘之如饴。

    「遥遥,我还有两天就回家了,到时候给你带好吃的回来,然后带你去看一直想看的电影好不好?」

    「还是说去旅行?哥和同学做了个项目赚了些钱,到时候给瑶瑶买好多漂亮衣服。」

    「哥,我要吃你亲手做的汤圆。」

    「这样就好了。」

    这样就足够了。

    4.

    路鸣离去的那个夜里,好像和往常没有什么东西,但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不一样了。

    比如,路海把陈凤霞接回了家,理由是「费钱」,又比如,那些由上往下的,反复的奇怪目光,看得我心头不安。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像条冰冷的,蜿蜒爬行的毒蛇,然后将措不及防的路人死死吞下去,缓慢的咀嚼。

    你有经历过那样的时刻吗?就这样静静地,久久站在你房门前,轻微的兴奋的粗喘,然后无声地——推开门

    静悄悄的,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熟悉的微笑,路海张开口:「小遥好像最近长大了呀,把衣服脱了让爸爸看看。」

    心中剧烈的不安,一下又一下,我挂起笑容,掩饰着慌乱,以为可以躲过。

    「路叔叔,你酒喝多了吧?」

    「我想睡觉了。」

    浓烈的劣质啤酒灌满了整个房间,好像要被溺死一样,让人喘不上气 。

    「以后叫我爸爸,这样听着有感觉一点。」

    「别怕,爸爸会让你很快乐的,马上。」

    像是听不懂我的话一样,我被迫承受着不该有的重量,醉醺醺的酒气吐在我嘴上,嘿嘿的笑。

    「你在这样我就报警了!你这是□□!要坐牢的!」

    这样干瘪无力的说辞,好像并不能拯救我的处境,反而让眼前的人越发暴怒,言辞更加□□不堪。

    「你以为我买那种千人骑万人尝的婊子是为了什么?」

    好像这种时刻,男人和女人这两个群体的特征便最显而易见的呈现了出来。

    疯狂挣扎着,咒骂着,却并不能解决被死死压制住的困境,直到,我说出了那句。

    「我要告诉路鸣,让他送你坐牢 !!!」

    死寂地沉默,好像一切都停止了,然后那双眸子缓缓移向我,癫狂的眼神。

    他突然抄起书桌前的凳子朝床上用力的砸下去,那一刻真的很快,我只听见——「我叫你妈逼的装!」

    脑中巨大的轰鸣声,像是飞机起飞的声音,嗡嗡作响。

    乱七八糟语无伦次的咒骂声,夹杂在巴掌和拳头里,撕扯着头发。

    像被刮光鱼鳞的鱼一样,白花花的丑陋,恐惧向巨浪一样,将我瞬间淹没在无规律的动作里。

    肚子里千刀万剐的疼痛,好像从前所有天真的,幻想的美好的都彻底破灭。

    在我身上粗喘着气,不断起伏,起伏,汗流浃背,昏黄的光晕,洋娃娃被无力摆弄着,翻来覆去,翻来,覆去。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过了一会儿,终于停止了。

    带着黄痰的唾沫吐在我脸上,轻蔑的语调:「她那种打扮花里胡哨还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一看就不是处,活该被撞死!」

    神情温柔的诡异,怜惜的,拍了拍我的脸:「不像遥遥,和你妈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慢条斯理地抓起皮带,体贴的为我盖上被子,哼着小曲悠然离去,理所当然的一句:「拿去买点吃的。」

    一张红色钞票慢悠悠,从我的头上滑落,讽刺的,关门声响起。

    直到很久很久,久到外面再也没了声响,离开了,久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心跳慢慢清晰,好像重新有了呼吸,胸膛缓慢,剧烈的起伏,用力憋着呼吸,才将几乎要顶破喉咙的哭声压回胸膛里。

    压抑的,窒息的哭声,一房之隔,是躺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母亲。

    从那一天起,我就好像被埋住了,永远的埋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没有阳光,也没有土壤。

    胆战心惊好像成为了生活的常态,不论是轻描淡写的话语还是动作,眼神都能挑拨着我越发敏感的神经。

    只有我知道,那副老实外皮下包裹着野兽,它在对我笑,露出獠牙。

    5.

    空旷的操场陆续被从教学楼涌出的学生填满,黑压压的一大片。

    无数双漆黑的眼睛对着我,无数张不一样的脸带着相同的情绪——嫌恶

    开场白后,就是训导主任喋喋不休地讲述着我的“罪状”,唾沫在光线下是不是喷在话筒上,「同学们,我们可不要像这样劣迹斑斑的不良少女学习……」

    慢慢听不见,什么也不见,烈日下清晰的看见他们天真美好的对着我笑出声来,还有宋真躲闪着移开的目光。

    我也咧开嘴,笑了起来,真好笑。

    回到教室时,桌上不知何时安然放着一张熟悉的照片,抬头望去,对上他们的目光,一览无余。

    「噗嗤」

    不知道谁最先开始笑出声,然后是此起彼伏的笑声,哄堂大笑,笑声越来越大,教室外也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窃窃私语的脸颊。

    毫无疑问的,都看着我,声音慢慢清晰,目光逐渐变质,带上暧昧的不怀好意。

    无论是抬起手捂住嘴的议论,还是压低了声音的发笑,都比不上他们手上拿着相同的照片还要刺眼。

    甜美的声音响起,好像带毒的花骨朵,其中暗含着天真意味的同情:「路遥很可怜的,她妈妈喜欢请别人到她家里睡觉,还成了植物人,大家要多帮助一下她啊。」

    「很便宜的,50一次,还让免费拍照呢,诺,我手里拿的就是。」

    「哦对啦路遥。」

    笑眯眯的,一字一句吐出:「我发出去了哦。」

    发出去了?发到哪儿去了?网上,还是……?

    心里有个声音再说,「掐住,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别再说了。」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逐渐在我脑海一直回响着。

    所有人似乎都没想过我会做出这种举动,越来越杂乱的声音,疯狂的拉扯着我,我却好像感受不到痛苦一样,掐着,用力。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我看着那双纤细没有丝毫茧的双手,无力的拍打着,看着唐蝶的脸色逐渐青紫。

    一分钟?还是两分钟?记不清楚了,也不知手机是何时掉落的。

    直到那特殊的铃声震动起来,视线逐渐聚焦,备注的是「哥」

    像被唤醒神智般猛的松开,看着那痛苦的脸颊,奇妙的快意混杂着愧疚,一同涌上心头,而后慢慢地,心有余悸。

    力气突然的爆发,而后又剧烈的消退,两只手被紧紧制住,什么也做不了。

    「疯子,果然是疯子!」

    「你们看到没?她刚刚在笑!一直笑着,好可怕啊……」

    我低着头,刘海遮住了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可那铃声却越来越响,好似带着急切。

    拥挤着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像围观好戏一样,明亮的页面闪烁几下,消失在了黑压压的数不清的脚下。

    5.

    办公室里,我和唐蝶并排站在班主任面前,这个时候的她,是个纯粹的好学生,哪怕看我的眼神是极深的恨意,却帮我辩解着。

    「陈老师别怪路遥,她只是生活压力太大了,我没事的,可别让她退学啊,她家很穷的。」

    「而且,我很喜欢路遥同学呢。」

    陈芳严厉的眼神稍加放松,欣慰的看着乖巧听话的唐蝶,然后盯着我:「路遥——」

    「老师,如果我说唐蝶带头校园霸凌我呢。」

    我冷不丁的开口,面上一片平静,对上唐蝶诧异的眼神,却并不是惊恐。

    果然,陈芳想都不想的脱口而出,是意料之中的答复:「你先看看你的成绩再说唐蝶!她还好心想和你和解,你却拿龌龊的心思去揣测人家……」

    我打断她喋喋不休的维护,盯着得意笑脸的唐蝶,一字一句道:「我接受退学处理。」

    笑脸一瞬间变得僵硬,然后是难以置信的开口:「你觉得还有其他学校敢收你吗?」

    我没说话,只是开口道:「我想回家了。」

    这个时候,哥哥也许,到家了。

    离开校园时,我听到琅琅的读书声,青春是多么美好的时光,但我只知道,我再也不会来了。

    幸运的是,手机能开机,也能正常使用,进入屏幕的一瞬间便闪出无数各种联系人的信息,唯独没有路鸣,就好像从未看到过一样。

    我眼圈却莫名觉得酸涩,点开□□,「告老师行不通的,我打算报警。」

    发送人是温月,我和苏小花的初中同学,高一那年转学的那名女生。

    越往家门口走,我的脚步越慢,越来越慢……

    但是,总要面对,我知道路鸣,他会愤怒会难过会仇恨,但他唯一不会做的事就是怪我,他始终和我站一起。

    我想,今天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我情绪崩塌了。

    慢慢放松呼吸,缓慢地开了门,然后,空气中疯狂的血腥气争前恐后的涌入我的鼻中,向我呼着求救。

    钥匙落地声清脆无比,却释放着危险的信号。

    里面的人诧异一下,冲我微笑,「被小遥看到啦,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我看向他手中拖着的物体,在地面留下一行行血迹,睁大的,惊恐的眼,软绵无力的双手,扭曲的诡异的双腿。

    他放下拖曳着的,人,拾起菜板上的剁骨刀向我慢慢走来,眼中通红到要炸裂的血丝,身上穿着粉色的围裙,笑的老实。

    像是说家常话一样抱怨着,他脸上的神色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并不像是坏人。

    「我一开门就听见那婆娘拿着电话报警,我能怎么办?我儿子还小,我还要看他结婚给我抱孙子呢。」

    「小遥你过来,听话点,和我一起清洁,路叔叔不对你动手。」

    「你不是喜欢路鸣吗?我让你们在一起,他去读大学前还对我说过喜欢你呢。」

    不急不慢的脚步,慢慢握紧的菜刀,他对我轻声诱导着,不知真假,却句句叫我惊心动魄。

    「好。」

    我压抑着要冲破身体的心脏,轻声答应,看到他错愕的脸颊,随后快步猛地将他向后一推。

    尴尬的是什么呢?没推动,纹丝不动。

    路海瞬间反应过来,脸瞬间涨得通红,高高举起手上的菜刀向我劈来,在阳光下闪烁着锋利的白光,晃眼睛。

    可能是生死之间绝对的敏锐,我慌忙的躲了过去,却身体不灵敏无法协调地倒在了地上。

    一把刀狠狠飞过来,却又被我及时躲闪,越来越暴怒的情绪,和越来越狼狈的我。

    突然,门外传来清润的男声:「爸,我回来了。」

    随后是钥匙转动声,我看见路海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和错愕慌张,可这对我,却是个好时机。

    我飞快的夺过了他手上的刀,猛烈的,重重的挥落,第一刀落下,没中。

    「吱呀」,门开了。

    路海暴起掐住我的脖子,用紧,发力,将头扭向门的那一方:「小海!快来帮爸爸,这个疯子把她妈杀了!」

    他扭头的那一瞬力气下意识的放松,我抓住机会,捏紧手中的刀,刀刺向他的双眼,血也飞快的溅射,有些看不清了。

    「砰!」

    行李箱重重落下的声音。

    第二刀,扎在了他的咽喉上,咕噜咕噜的冒气,热腾腾的,第三刀,我扎在了心脏上。

    双眼越来越模糊,我却像疯了一般,越来越兴奋着,手上都沾满温热的,举起手中的刀,不断地挥下,抬起。

    路海瞳孔慢慢扩散,嘴巴微张,头歪向门的方向,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有些焦急地,我立马补上了一刀。

    我扭头,笑的天真,「哥,你看,我一点都没沾。」像个讨夸奖的小狗,好像这只是一件很普通很普通的小事。

    6.

    因为路海确实犯了罪,所以我的行为,被判为——正当防卫。

    与此同时,我也报了警,让一切生活的不如意都全都结束吧,我想,等这些事结束过后,我就是一个新的我了。

    结果,当见到唐蝶时,她微微勾唇,甜甜地冲我身边的人喊了一声:「小叔,我爸叫你今晚回去喝酒。」

    唐警官熟稔地摸了摸唐蝶的头,嘱咐着她好好学习什么的,我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着,明明来时……他还在路上安慰我要勇敢指出那个人。

    随后,他将我扯到一旁,笑眯眯地道:「小妹妹,你这属于民事纠纷,可以自行解决的。」

    「而且……」

    「我看你身上什么都没有,说不定是误会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回家的,脑海中却一遍又一遍回荡着唐蝶的话:「同学们很想你呢,早点来学校吧。」

    缓慢平息了心绪,我又一次迟疑地,缓慢地打起了字,这一次,我决定发在网络上,将自己的伤疤,亲手掀露给别人看。

    带着紧张又期待的心理,我一遍遍反复拉着手机滑动,时间过了很久,很久,却什么也没有。

    只有雪白的页面和那些不堪的图片映入眼帘,讽刺般的刺痛着我的心脏。

    我缓缓呼了口气,安慰自己,这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不着急……不能着急。

    「吃饭了。」

    门外传来路鸣平淡的声音,我慌忙应了一声,就收起手机走了出去。

    无声的筷子,就这样什么也不说的吃着饭,我心头却有些不安,我知道那件事对他的伤害有多大。

    所以,当路鸣问出那句话时,我没有丝毫意外。

    「路遥,是真的吗?」

    「什么?」

    白软的米饭缓缓送入口中,我却感受不到什么味道,扬起笑。

    「哥,如果你说的是那件事,我可以向你解释。」

    「我问的是你杀了你妈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毕竟她确实对你不好,甚至对你来说,她是个累赘。」

    顿了顿,路鸣像是思考般,却又毫不迟疑地吐出:「还有,照片那件事。」

    「哥……」

    「别叫我哥,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讪讪一笑,似讨好又似是恳求般:「你信我的对不对?」

    那人凉薄一笑,冷冷道:「谁知道呢?毕竟我几年没回家。」

    「这世上永远都在变,路遥,你也是。」

    「你早就不是当初我心里那个纯粹爱笑的妹妹了,还有——」

    路鸣站起身来,慢慢扫我一眼,眼中似乎带着轻视,淡漠,又居高临下地开口:「路遥,你的喜欢让我恶心。」

    门被关响,我却好像不知道怎么呼吸一样,慌乱地咳嗽起来,空气中若有若无地,带上丝丝酒气。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唐蝶的娇笑,还有那沉闷地脚步声,醉醺醺的笑。

    「小遥」

    「路遥」

    齐声地,门被重重敲响,「快开门啊!」

    我拼命把桌上的饭菜向着门的那方扫落,捂着耳朵喃喃道:「假的!都是假的!!」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路鸣,桌上却始终有着饭菜,同时地,门外的敲门时间越来越长。

    那一天,我蹲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震动地房门,终于,门被撞破了,路海庞大的身躯露了出来。

    兽一般的眼神直直盯着我,他吃味一笑,轻柔道:「小遥,爸爸回来了。」

    我尖叫一声,猛地冲了过去,一下又一下地捅进去,感受血液的流动。

    「路海!你别想缠着我!!我能杀你第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不知多久……脑海里有了个模糊的念头,奇怪……他为什么不反抗?

    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那样悲伤?

    「遥遥……遥遥……」

    谁在叫我?我慢慢停下,眯起眼睛,然后,我看着路海的样子慢慢变成了……路鸣。

    那我之前做的那些事,真的,还是假的?

    熟悉的消毒水味,床边是一个完整的削好皮的苹果,水果刀却不知道放哪儿去了。

    我慢慢低下头,看见鲜血浸满了我的双手,看见路鸣的脖子上,插进去一把水果刀。

    「哥!哥!」

    泪水无措的流下,路鸣温柔地笑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咯咯咯的声响,脖子也咕噜噜的冒着血泡。

    最后,那一双手只轻轻地在我脸上停留一下,就很快离开了。

    护士被刺耳的尖叫惊醒,推开房门,看见了把手抵在他脖子上,试图拿开那水果刀的我。

    「啊啊啊啊啊!!!!」

    今夜的尖叫,同样刺耳欲聋,好吵。

    7.

    「哥,谢谢你来看我,再好点我就能出去了。」

    穿着白衬衫的青年温柔地抚摸我的头,有些痒痒地,但心里却很奇异的平静。

    「好,等你出院了哥就带你去到处旅行。」

    「哥,那我们还能去更好的地方吗?我都不读书了。」

    眼前人一愣,失笑般,带着无奈又宠溺的声音哄着我:「能去,哥养着你。」

    「哥」

    我突然开口。

    「嗯,我在。」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我以很平静的语气道,可心脏一声声跳的飞快。

    「我知道。」

    像是看到我不满他就说这话的炸毛样子,忍俊不禁般,他又摸了摸我的头。

    「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声音清清淡淡的,一如既往那样,却像蜜糖一般,轻飘飘地拂过我的心头,带来前所未有的甜蜜。

    之前我经历的那些事,其实只是我臆想的而已,我没有报警,也没有发到网络上。

    所以当我做这些事时,喧起了轩然大波,警察并不是我想象的唐蝶的亲戚,而是一个陌生严厉的叔叔。

    唐蝶和苏小花被处以三年以上的有期徒刑,那些所有流言蜚语也都消失不见,宋真也很诚恳的给我道了歉。

    我想,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在这个春天不期而遇了吧,最重要的是,我和从小到大心心念念,心上云端的人在一起了。

    我追赶着月散落的光,月亮却奔我而来,从此每个梦魇缠绕都被柔和明亮的月光赶走,只剩清晖与圆月,伴我身侧,守我安康。

    (完结)

    冷心冷情的宝子进——

    灿烂的光温柔又明亮的照亮了病房的每一处空隙,直到都被填上金灿灿的光。

    新来的实习生赵丽看着病床上躺着的,穿着白衬衫的女孩儿捧着个手机吃吃发笑。

    好奇的过去看了看,便瞬间被惊愕到,随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恐惧。

    她随手拉拉旁边的护士,低声问:「诶,孙姐,这小姑娘怎么回事啊?手机上那样恐怖的信息她还笑。」

    孙琴摇摇头,面露同情与可怜,「这人啊,遭受校园霸凌又亲手杀了性侵她的继父,人疯啦,不然哪儿会送我们病院来。」

    「可怜的哟,在医院躺着的时候把她哥当成了后爸,给那俊俏的小哥给活生生刺成了一个血人。」

    赵丽沉默许久,瞧那若无旁人一样自说自话的路遥也越看越可怜,终于也忍不住,打抱不平一样发问:「那校园霸凌她的人遭报应没有?」

    「本来是没有的,不过你也看到她手机那条信息了吧。」

    孙琴带着惋惜的语气道:「有什么比一条生命的凋零更能引起热度的呢?那小姑娘也可怜的哟,跳楼死了。」

    「那两个坏人咧,虽然明面上被判刑三年了,但实际上吧……」

    她悄悄压低声音,「昨天我还在其他医院瞧见那两人了呢,好像看的也是精神科。」

    「孙姐你怎么去其他医院啊?」

    「害,一天天照顾神经病待遇还这么低,我啊……想跳槽。」

    两人边往外走边聊起了医院待遇什么的。

    「哥,我想吃你亲手做的小汤圆,甜一点。」

    突然那女孩的声音传到赵丽耳边,带了笑意,心下一动,她又问道:「她没了家人了又没钱,咋还能住院这么久?」

    「她那个哥哥有钱呗,好像之前还听那小伙说等她病好了去干嘛来着……」

    「哦,想起来了。」

    「是,一起去更好的地方。」

    赵丽听得只能感叹世事易变,临走时关上门,却不经意间对上了那双眼睛,她又很快移开。

    那女孩……好像在看我?

    她有些迟疑地想,不过终究摇了摇头,医院判定的精神病还有什么可想的。

    可她终究有些感慨,冰冷的现实与温柔的幻觉,即使是自愿沉沦,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转身关上房门,向着更远的地方走去,实习期已经结束了,她会有更好的未来。

    一声若有若无的呢喃在背后响起,她顿了顿,毫不迟疑地继续迎着阳光走下去。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我分不清,我真的分不清啊。

    赵丽摇摇头,又想起了刚刚看到的话,或者说,自杀前的遗言。

    那女孩手机上的话是:我还记得初中的时候,我们两个同时被欺负,第二天你哥就把苏小花桌子踹了让她向你道歉,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想,我可能真的是软弱可欺吧,他们口中的肥婆,坦克,长得那么胖活该被欺负,好不容易考上高中又遇到了苏小花,那天妈妈扇了我很久的巴掌才让我转了学。

    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真的是我的原因呢?不然我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是被欺负的那方,就连转学……也是。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谢谢高一那年你的出手解围,和那一件披在我身上的衣服。

    希望你以后能过得更好,向着你曾经说过的未来奔跑着,这个世界很美好,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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