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女帝因何一去不复返吗?”

    好几个夜晚,顾流霜的这句话都在白湘睡梦里回荡。早被罢了官的国师一身淡青色道袍,嘴角噙着春日残雪的寒意。

    “她不是个好皇帝。”

    白湘心里一惊,这和她素来听到的并不相同,她出生起就常常听闻,上代女帝,雷霆手段,恩威并施,八方臣服。

    顾流霜在写一幅字,浓重的檀香在茶楼流淌,白湘静静地为她磨墨。

    “先帝曾问过臣,她的威行和她的重乐究竟功过几分。如今,先帝的结局早已回答了她自己的问题。”

    “是她错了。”

    白湘对上顾流霜的眸子,那是一双清冷出尘的眼睛,好像能洞穿世上的一切。

    白湘又翻了个身,浓重的困意和梦中顾流霜批评女帝的言语裹挟住她,辗转反侧。

    女帝怎么会错?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告诉她女帝是完美的,无论是父皇还是看父皇不爽的那班大臣,提起女帝就是充满敬仰之情。

    她是一个威严的女子,她很有能力,但她也逃脱不了红尘,她喜好奢华,贪图享乐,常常兴师动众,动辄离开凉国便衣出行,弃凉国子民于不顾。她...她是那样的复杂。

    她到底是怎样一位女性?她的功过应由谁来褒贬?

    几乎不可能睡着了,第二日的阳光已经洒在白湘厚重的眼皮上。

    忽然,鞭子呼啸的声音和高声的咒骂传到她耳中。

    “是谁弄坏了我的弓箭?你们这群蠢货!”

    一大早,白泽就带着近卫军们拉弓射箭,不出意外,这鞭声一定是她又在责打哪个宫人了。

    “白泽,你一个前朝孤女,寄人篱下,有什么资格终日咄咄逼人!”

    白湘一惊,是谁敢这么和白泽说话,她悄悄步出宫门,偷偷看去。却见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倔强地看向白泽。

    她温婉明丽,是江南的清倌,艺名唤作“琵琶行”,白泽托人买下了她,把她带到凉宫教坊司中,聘了她做善才。

    然而白泽对这类文绉绉的东西到底只是三分钟热度,不耐烦学音乐,又见琵琶行生的实在好看,就逼着人家陪她终日里练武。

    琵琶行洁白的脸蛋晒黑了好几分,脸上有几道很明显的红痕,一看就知道是白泽抽打导致的。

    “你在说我吗?”白泽笑的咬牙切齿,她拽着琵琶行的马尾把她踩在脚底下,“你一个青楼的妓子,也来说我是寄人篱下?你倒是有父有母,却怎么也四处流落无所归依?”

    接着便是一顿鞭子的呼呼声,白湘躲在宫门后面不敢去看,她捂住嘴不想让白泽发现自己,琵琶行的惨叫声撕心裂肺,一声声也撕裂了白湘的心。

    一滴血溅到白湘的宫鞋上,下一秒却被一块精致的手帕擦掉了血迹。

    林澈嫌弃地站起身,把那块手帕丢到白湘怀中,手帕上赫然绣着一只金色的凤凰。

    “够了。”林澈上前,握住白泽还在挥舞的鞭子,“琼华,算了。”

    “林澈,你最听我话了对不对?”白泽没有了刚才凶狠的气焰,笑眯眯地问他。

    林澈一怔,极勉强地点了个头:“对。”

    “那我...”白泽指着琵琶行,“要你替我杀了她!”

    “杀人有什么好玩的,我把你上个月想要的弓箭给你找来了,你放她一马好不好?”

    “那也行。”白泽娇蛮地哼了一声,起身和亲卫们去练武了。

    林澈迫于无奈,也不敢给琵琶行治伤,只是叫人把琵琶行调到冷宫当值了。那里荒芜冷清的很,白泽最怕凄冷寂寞,绝对不会踏足。

    至于能否活下来,就看她的造化了。

    林澈想道。

    那是十岁的白泽,是最明媚最刁蛮的白泽,她的话没人敢不听,她的命令没人敢违抗。

    白湘叹了口气,若是先帝的凤君王能还在宫中,兴许能稍微管束住这小太岁。

    姑苏王能,那也曾是个名动西凉的名字。

    春水居的潭水前,是连绵不绝的桃花林。春水居的潭水后,是风情摇晃的青山。柔软的春风醉了大地,如墨如云烟。

    春水居是姑苏王家的府邸,王氏作为当地豪绅贵族,笼络东南物产之精华。

    这是王能离开凉国的第一个十年。他的一双儿女,白业改名为王业,字玄机,白瑶改名为王瑶,字璇玑。

    庭院里,王璇玑正抱着一大把鬼画符缓缓走到石桌上,她在石桌上刻画符文,推演各地的风水星象。

    “桃蔼:凝。”

    灵力在指间凝成粉色的灵珠,灵珠很小,却源源不断地在往四周折射五光十色的能量线。这些光线如同粉色的丝带一般向春水居前的桃花树飞去,缠绕飞下的花瓣,向灵珠输送。

    满地的桃花。

    桃花林里有舞剑的声音,那声音像风吹打竹林一样,清脆悦耳。声音越来越近,桃花开始飞舞,如同陀螺一样旋转。

    两个儒生打扮的少年从桃花林中走出来,舞剑的是听闻南唐天子开恩科选士,来应考寄宿在姑苏王家的邓世,字长存,拿书卷的则是王玄机。

    他今年已经十四岁了,邓世比他大,十六岁。

    “今年的考试,我又没有过。”王玄机摇头苦笑,“姑苏王氏的名头太大,考官是故意刁难我的。”

    他并没有托大,天子重英豪,以他的文才,不可能连第一环考试都没过。

    南唐的新科分为五场,第一场考德行,第二场考文或武,第三场考不考都无所谓,是附加值,考的是三教九流一切技艺,第四场考的是经世致用,第五场则是天子免师之后划分档次。

    “不过,邓兄连过三场,还有两场考试在下月。”舞剑的少年早已停下,王玄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他是真心为这个好友感到高兴。

    王玄机是来收拾行囊的,他已打算远去岐辽交界的上邪宫修道,掌教真人三青在那里收揽弟子。

    他也想问问妹妹要不要和他同去。

    王璇玑笑着摇了摇头,她并没有修道的天赋,但是王家世传的《桃源心法》和她有缘,她又擅长经商与制酒,如今王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她酿制的桃花酒也顺利打开销路。一切都需要她打理,她无法离开她所钟情的桃源。

    粉色的灵珠被风抬起,稳稳落在王玄机眉间。

    “这是我昨天刚发现的一件事,计算全套桃源心法动用所需的灵力,把它们凝聚成一个小珠子,它可以指引你发现我们的每一个有亲缘关系的人。凉国白氏和姑苏王氏朋友故交布满天下,兴许能有所帮助。”

    她站在桃花林中,笑靥如花。

    “兄长,多多保重。”

    凉国皇宫,椒房殿中。

    椒房殿的烛火永远是那么的昏黄,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永远吊着一口气,却怎么也死不了。

    白湘在绣一幅刺绣,她已经绣了很久了,仍然没有绣完,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要绣多久。

    她绣的是一只哭泣的凤凰,羽毛是多么的光辉灿烂,眼角却在不经意间飘下一抹血泪。

    那只凤凰飞在天上,却和飞在火焰上并没什么不同。

    母亲还在作画,画她永远都画不完的先帝,追念她永远都回不去的过去。

    她能隐隐约约听到偏殿当中,白长青在教授白泽凉国世传的《两仪剑法》。林澈应当也在学习的范畴中,凉国皇室的剑法本是不许外人偷学的,但白泽想让林澈陪着她,不然她就不肯学。白长青无奈,只好破了这个例。

    “这招名叫‘龙腾九霄’,以刚猛著称,起势太高,下一招势必要同样接一招更高却趋于平的,让腾龙能在天空之中翱翔,因此接的是‘凤仪九天’。”

    白长青讲的很详细,他向来对待白泽是很有耐心的。隐隐约约的剑鸣之声从偏殿处传来,突然被白泽的声音打乱了剑的龙吟。

    “舅舅,我什么时候能出去玩呀?”

    白泽上次出皇宫砸了十几个小摊贩的店铺,又把顾流霜所在的茶楼打的稀巴烂,顾流霜不知道白泽的身份,气的想要杀了白泽,把她扣留在茶楼当中。

    那次事故之后,白长青就不许白泽出宫了,连皇宫的城墙上都设置了白长青灵力所化的屏障,不许她跨过半步。

    白长青沉默了很久,还是松口了。

    “等你满十二周岁,舅舅就放你出宫好不好?这两年你可得好好学剑法,到时候就算在外面惹了事,你也不怕打不过别人了。”

    白泽扔了剑,闷闷地踢了地板一脚:“我感觉这《两仪剑法》太花里胡哨了,像个花架子,剑又短,实战能力还不如枪呢。”她眼睛又亮了起来:“舅舅,我还是练《薛家枪法》吧,你不是说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吗?”

    白长青脸色沉了下来,阴翳在他眼中聚集,林澈常常见过这种神情,他知道是雄狮要发怒,九天要施展雷霆时的神情。白泽却丝毫不惧怕,她向来是不会畏惧任何东西的。

    “薛琼海有什么好?”白长青喊道,林澈突然意识到白长青现在也只不过三十几岁,还处在一个年轻的帝王喜怒无常的年龄段,“他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将军,他家的枪法要是有那么神乎其神的话,你们就不会遭到危险了,姐姐...姐姐也就不会失踪了。”

    他猛地蹲下身,把双手放到白泽的肩膀上,他似乎真的很怕失去这个外甥女,如同失去对他王权正统的证明一般。

    “舅舅也可以保护泽儿的,你不用害怕谁来刁难你,这凉国当中谁敢对你不敬,舅舅就杀了谁。我比薛琼海武艺高的多了,我也可以保护你和姐姐的,你要相信舅舅。”

    他说着说着,不自觉落下了几点英雄泪。

    白泽点点头,她乖巧地擦掉了白长青的泪水。

    “舅舅不哭,泽儿听话,泽儿都听舅舅的。”她这话说的其实很违心。

    林澈冷眼看着舅舅和外甥女,他感叹自己选对了人,这西凉郡主却是得到凉帝的喜爱,他当然也注意到了白湘对他的眉目传情。可若是当时没有白泽任性地要他当侍卫,做一个孤零零的质子,仅凭白湘,他可得不到什么货真价实的好处。

    至少这两仪剑法,千变万化,真是好用。

    他低头看着握剑的手,嘴角悄悄地上扬。白泽虽然刁蛮,却最是护短,有她在,他做质子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白湘又在宫殿当中绣图,顾流霜没有被抓到大牢里已经是万幸,只是那一天顾流霜和白长青见面时,二人的神情都十分诡秘,似乎在心照不宣地保守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她的手被刺伤了,一个小小的血点流在那血泪之上,她的刺绣技艺娴熟,很少会被针扎伤,她也很少会在刺绣的时候分神。

    只是她似乎总感觉,有一些很奇怪的事情让人猜想不到,一个很可怕的可能性突然被她提到心头,却也一笑而过。

    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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