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一封来自遥远边塞的书信经驿使送到了我手中,我摊开信纸一看,落款上写着武卓旭三个字。

    他的字迹我认得,落笔轻盈行云流畅,很少有人能模仿他的字,因而我确信这信是他亲笔所书。

    他来信告知我他的近况,重回翰虎营后他言语间是难以抑制的喜悦。

    读到他亲笔写来的信时我心头一热,很受打动,眼眶酸涩不觉垂下泪来,原来他是记着我的。

    他在信中说起当时的不告而别深感歉疚,希望我能谅解。

    然而我却从来都没有怪过他,他的心境我如何不明白,父兄叔伯、堂表兄弟都死在了战场上,若能跟着一起战死倒落得干脆一了百了,可他既然活了下来,便要肩负起为家族复仇为国家雪耻的使命来。

    国仇家恨始终萦绕在他的心里一刻也不敢忘却,那是何种销魂滋味我不敢想。

    我有心愿替他分担,奈何他并不想拖累任何人,独自承受了这一切,重回战场杀敌或许是他唯一宣泄的出口。

    战场上凶险万分,上一次我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从阎王爷手里把他给抢了回来,他的命我可宝贵着呢。

    从这以后,我都会烧香拜佛为他祈祷,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到佛前跪着磕三个响头,求神佛保佑他能逢凶化吉性命无虞,若能显灵我宁可折寿十年。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流转,周而复始。

    立春过后,万物竞放,满庭芳华。

    皇后要在銮仪宫举办插花会,请贴三日前便送到了诸位王公大臣的府上,盛情邀约各位名门闺秀慷慨赴约。

    身为丞相女我自然也在邀约名单里,收到请帖时,我心中并不感到欢愉,额头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这还是上次入宫时被误伤的,伤我之人乃是皇子,我无权责怪,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默默受着。

    如今伤还未好全又要进宫,我当真是一百个不情愿,心想若能称病不去就好了。

    上意难违,我终究是没有欺上的胆量,只得乖乖的应邀。

    插花会当日,凌晨天不亮,侍女霜青便将我从被子里拉了起来,我本在酣睡中,被扰醒时很是着恼,但因为知道缘由又不能发怒,只得拖着慵懒的身体坐在妆台前,任由霜青和侍女冬雪摆弄头发穿戴首饰衣裳。

    过程中我靠在椅背上时不时的打着哈欠,耳边总能听到霜青喃喃不绝的声音,她总是最替我着急那个。

    “皇后娘娘头一次如此正式的邀约,姑娘万不可怠慢了,必要装扮得大方得体才不失礼数”

    说话之余还不忘手上的动作,利落的将钗环插入我发中。

    今日我梳了个云髻,简约而又雅致。

    我提不起兴致只淡淡道:

    “今日邀约的又不止我一个人,不过是一场女眷们私下玩乐的比试而已,输赢并不重要,不必紧张。”

    霜青见我如此散漫,不免警醒道:

    “听说皇后娘娘最重礼仪,一会儿入了宫姑娘说话走路都得收敛些,一举一动都得遵照宫中礼仪,万不可疏忽懈怠了。”

    这话她来来回回说了有不下十遍,听得我耳朵都快生出茧子来了。

    为了堵住她停不下来的嘴,我十分听话的点了点头。

    我难得乖顺,她见我应下会心一笑,果真不在说什么了,只更加细致的为我挑选首饰戴上,一切以端庄得体为好,我得以安静的小憩片刻。

    皇城直道上,入宫的马车正缓缓前行着,四下无人,远远看去天幕像被一块巨大的黑布遮挡着,坊间的铺子还都关着,往日热闹喧嚣的街道此刻一片寂静,只听见车轮辘辘。

    行至宫门口时,我打起精神,仰头遥望着东方既白,朱红色的宏伟宫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一名内侍垂首立在宫门一侧,见到我后恭敬的朝我行礼道:

    “奴才是銮仪宫内侍,娘娘命奴才在此处恭候,姑娘请随我来。”

    话毕,我朝他微微点头,以示答应。

    接着他走在前头引路,我和霜青则跟在他身后,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路过宫殿楼阁,水榭香园,假山林立,终于在我按耐不住准备出言询问之际,銮仪宫就在眼前了。

    人未到语先闻,偏殿内各府小姐已在殿内坐定寒暄,因我平时很少和她们来往,所以我只依稀认得其中两位,右边依次坐的是昌庆王府大姑娘颜兰亭、二姑娘颜兰萍,余下的经宫中女使一一介绍分别是御史大夫家千金毕韶清,左边的两位是太尉府嫡女杨氏,将军府嫡女韩氏,我朝她们分别行礼后,走到了左边最末的位置坐下。

    因我到的最晚,她们皆转头看我,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第一个和我说话的是昌庆王府大姑娘颜兰亭,我与她只在数日前宫中宴席上远远见过一面。

    “妹妹竟是丞相大人的千金,之前见过一面当时只觉眼生,如今认得了,日后要多到王府做客才是。”

    她姿态娴雅,眼角眉梢皆带着笑意,虽然是客套话听起来却十分悦耳好听,我亦笑着应道:

    “是了,能得姐姐盛情相邀,实在是荣幸之至,日后若有机会妹妹一定登门拜访。”

    “颜小姐热情好客,逢人便邀约至家中做客,这么多人,不知王府招待得过来吗?”

    说这话的是韩氏名唤淑娥,她的祖父骠骑大将军韩云曾为陛下打江山立下过汉马功劳,父亲和叔父又是现在的股肱之臣,因此韩氏一族在朝中一直深受陛下倚重。

    昌庆王府并非真正的皇室血脉,老王爷是太后养子,但素来与陛下亲厚,曾经王府也是荣宠不断,但自老王爷去了以后,王府在朝中无人,境遇便大不如前了,如今只是空有头衔,实际并不受重视,不过是个靠朝廷俸禄养着的闲散贵族罢了,因此韩淑娥脸上丝毫没有惧怕。

    “我姐姐是诚心相邀,若有心想要结交之人自会前来,你若是觉得王府地方太小入不了你的眼,倒也不必勉强!”

    二姑娘颜兰萍性情耿直听不得旁人中伤诋毁,冷着一张脸,毫不示弱。

    “你以为你们王府了不起呀,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给谁看,还真当自己是皇室宗亲啊?”

    韩淑娥愈发不肯罢休,言语中不敬和冒犯之意更是不加掩饰。

    颜兰萍气得从坐位上站了起来,做势便要将眼前的茶杯抓起扔过去,还好被颜兰亭制止了,好一番劝解她才消气。

    “哼,怎么,你还想打人吗?”

    韩淑娥还不依不饶,我在一旁冷眼看着,实在忍无可忍,出言阻止:

    “韩姐姐,昌庆王是陛下亲封的王爷,王府也是陛下下令修建的,阶品地位与亲王无异,王位何来血脉亲疏之分,还请姐姐慎言。”

    “是啊,老王爷在时与陛下情同手足,当真不是亲兄弟胜是亲兄弟,如今众人都不敢在陛下面前提起昌庆王府,怕也是不想触及陛下的思念之情吧。”

    静默许久一直不曾有话的御史大夫家千金毕韶清竟然会出言附和,我颇有几分讶异,我想她大概是怕事情闹大,会惹得皇后不快,故而想尽快平息这场纷争。

    韩氏见众人皆有指责之意,她怕再纠缠下去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即便心有不甘,也没敢继续挑衅下去。

    王府的两位姑娘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向我与毕韶清皆投来感激的目光,随后又看了一眼韩氏,眼神中尽是鄙夷。

    此后又小坐了片刻,有女使进来传皇后的口喻:

    “请各位贵人移步至香溢园。”

    香溢园在靠近偏殿左侧百米处,是座极精致的园子,园中花色种类繁多,由专门的宫女悉心养护着,其间有宫女拿着瓷瓶正在收集晨露,若用来烹茶,该是何等清甜滋味。

    花园中心是用金砖铺就的方形空地,上方没有遮蔽,仰头便可直视长空,青天白云尽收眼底。

    空地中摆放了六张桌椅,桌上是插花用的花器。

    我就近选了张椅子坐下,拿起剪刀,举目望向四周开得无比娇艳的花朵,心中盘算着该剪哪几朵。

    皇后自影壁后缓缓走来,明黄色凤纹长袍轻轻曳地,一步一摇裙摆浮动似波光粼粼的水面,光辉莹润。她梳着高髻,发间只簪了一支镶珠金步摇,和往日出席宴会时的满身珠翠比起来今日的装扮称得上素雅。

    即便如此,依旧不失母仪天下,雍容典雅的气度!

    众人皆跪下行礼 ,礼毕后落座。

    我抬起头,看向皇后,这还是我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清她的容貌,不禁感慨,国母便是国母,即使她笑起来平易近人,也依旧令人生出一种不敢轻易亵渎的神圣之感。

    皇后在主位上落坐,气定神闲的将几位王公家的姑娘都看了一眼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口道:

    “前几日我见这园子里的花开得好,便想起来插花,可是一个人总觉得没有意思,所以就想请几位姑娘到宫里来热闹热闹,比试一番,看看究竟是花好看还是大家的手艺更令人惊叹。”

    “娘娘谬赞了,插花技艺高深,小女怎敢在皇后面前班门弄斧。”

    颜兰亭仪态大方,谈吐得体,皇后看着她,眉宇间颇为赞赏。

    韩淑娥那肯落了下风,也急忙搭话:

    “皇后娘娘您不知道,现在都是宫中的贵人们喜欢什么宫外便争相追捧什么,我们见识浅陋只怕娘娘要嫌弃我们插花插得平庸呢。”

    皇后闻言只是浅浅一笑,接着道:

    “何需如此谦逊,这便开始吧,不必依照宫中式样,随心而至,也好叫本宫看看各位都有哪些奇思妙想。”

    “ 是 。”  众人齐声应答,随后都开始动手忙碌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花已经插得差不多了,皇后也坐得有些累了,她起身朝我们走来。

    我将自己已插好的花取名为‘踏雪寻梅’。

    颜兰亭的 ‘天香雅望’极具美感,花瓶里的两支牡丹一左一右,高低错落,互相依靠又独自绽放,花朵呈仰望之态,一旁倚靠着的枝干直立挺拔,不卑不亢,有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毕韶清所做的‘芙蓉清辉’甚是雅观,芙蓉含羞低垂,青色藤蔓栩栩如生,青白交汇间,愈发显得芙蓉清丽婉转,熠熠生辉。

    皇后走到她二人身旁时皆是站立良久,细细端详,口中频频称赞,笑容堆砌。

    转而顾之,韩淑娥的‘香满园’,倒显得有几分庸俗乏味,乍一看去令人头晕目眩,鲜艳的红牡丹配上夺目的紫玉兰再加以娇嫩的粉蔷薇点缀,简直俗不可耐,与她今日穿戴的那一身珠光宝翠,粉紫绮衣,如出一辙。

    一语成谶,她之前说的话不像是谦逊,倒像是陈述事实。

    娘娘走到她面前时只略微站了站,不置可否。

    接着便是我的踏雪寻梅了,皇后看过后凝眉问:

    “这盘中的是?” 她手指着花盘中的“雪”

    我料到她会问,起身答道:

    “回娘娘,这是盐,臣女知道现在不会有真的雪,便想到了用盐代替。”

    她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侧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梅花,说:

    “嗯,想法不错,梅花傲然独立,孤芳自赏,是好品格!”

    皇后虽然是在夸梅花,眼睛却是看着我的,以花喻人,如此也是在夸我,我连忙朝她俯首答谢:

    “谢娘娘赞誉。”

    她接着问我:

    “本宫见过你你是?”

    “回娘娘,臣女姓董名唤成瑛,家父是丞相董昀。”

    听完我自报家门,她的表情略微凝滞,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讶异,只片刻神色又恢复如常,这不免让我怀疑刚才在皇后脸上看到的那丝异样是否只是错觉。

    她复又看了我一眼,眸中带着审视,这一眼让我确定刚才不是错觉。

    “原来是董大人之女,果然聪明伶俐。”

    这话仿佛别有深意,我却捉摸不透。

    皇后喜怒不行于色,言语间又多是溢美之词,若真有什么心思,又怎能让人轻易看出。

    她慢悠悠转身回到主位坐下,脸上如沐春风,和言道:

    “辛苦各位了,大家技艺精湛各有千秋,本宫看得很尽兴,今日本宫也准备了些礼物给你们,呈上来吧 。”

    言毕,几名恭候在外的女使便手捧锦盒进来,将礼物送到我们手上。

    接过锦盒时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跪下谢恩,皇后都一一免了,她蹙眉扶额似有不适,吩咐贴身女使领我们至偏殿歇息用茶后则回寝殿休息了。

    她走后,我轻松了不少,将纹案精致的锦盒打开,见里头端端放着的是一枚青玉蚕纹玉佩和一支银色镀金灵芝发簪、红玉耳坠一对,皆是宫中才有的首饰。

    我对这枚玉佩很是中意,只因它背面刻的一个“瑛”字。

    我暗自想,皇后还真是用心细微,这样小的细节都能兼顾到,实在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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