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终)
14
孟宴臣的葬礼在一片灰白色的沉默中悄然划过，肖亦骁有时会感到一阵荒谬，因为时常在某个阴沉的雨天，他会忽然觉得身体无法抑制地产生了疼痛的感觉，潮湿的空气在一点点地侵蚀他的身体，他已经被啃食得只剩下躯干。
他坐在车里，茫然地看着旁边飞驰而过的车辆，脑子里忽然想起了许沁的眼睛。她的哀恸恰如其分，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就如同刚刚漫到杯壁的水。她的眼睛是一个开关，只需要轻轻一点，适当的情绪就会涌出，开心的时候，她的眼角上挑，眼睛弯成月牙形状；悲伤的时候，她双目无神，眼睛里除了哀伤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
除了孟宴臣死去的那天晚上，她静默地在尸体旁待了将近12个小时之外，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异常。
可肖亦骁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作为许沁和孟宴臣儿时的玩伴，肖亦骁对他们二人的脾性一清二楚，许沁不可能会这么——
他想了半天，脑袋在最后一刻才跌跌撞撞地蹦出一个词语：冷静。
没错，就是冷静，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如果说她是在生死之后看开了，变得更加成熟了，不会歇斯底里地质问什么“命运”“命数”云云，那么在她拿到孟宴臣要向她求婚的那个戒指的时候，她也不会是那样的表情。
那么疏离，仿佛他们从没有相爱过一般。
在孟宴臣下葬后的一个月内，他看见许沁和宋焰在商场中手挽着手，一幅郎情妾意的样子。
他们和好了，在孟宴臣决定抛弃一切，和父母坦白之后；在他精心准备了求婚戒指之后；在他红着眼睛跟肖亦骁细数往事，说出：“所有的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之后；在孟宴臣的尸骨化为灰烬并埋葬在虫蚁遍生的土地里之后。
真可悲啊，孟宴臣，你选错了人。
当时，愤怒已经将肖亦骁的理智吞噬殆尽，他的胸腔内充斥着暴烈的岩浆，每一刻都将他搅动得心神不宁。于是，出于怒气，或许还有一丝不解，他带着设计师刚刚送来的戒指，跑到了许沁的家里。
门后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几乎要与周围白色的墙壁融为一体，她的眼神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周身弥漫着一种腐败的倦怠感，似一片被人无数次踩踏的落叶，上面满是虫子啃食出来的洞口。
“我需要一个解释。”肖亦骁一共跟她说了两句话，这是第一句。
她始终没有出声，安静变成了保护她的盾牌，是喂养她的温床。她的静默不但没有熄灭肖亦骁的怒火，反而像一根针一样刺到了肖亦骁最疼痛难忍的伤口上。
“他妈的真是白瞎了孟宴臣的一片苦心他为了你甚至要和父母坦白还说什么一切后果他自己承担现在他才去了不到一个月你就找好了下家”
苍白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连空洞的眼神也和五分钟前如出一辙。
肖亦骁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他已经不想在和她纠缠下去了，就这样吧，孟宴臣遇到这个女人就是他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最大的不幸，希望他们下辈子永远不要再见。
可是即使这样想着，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让他更加烦躁，此刻的肖亦骁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要掐死她的欲望。
他抬手，将手里那个盒子狠狠往许沁脸上扔去，盒子边缘尖锐的棱角划伤了她娇嫩的皮肤，顿时鲜血如注，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右眼下方的皮肤直泻而下，哀嚎着拖出一条凄惨的痕迹。
她像商场里的一具人体模特一般，没有躲避也没有惊叫，只是看着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他，脸上那条狭长的血迹如同眼睛里流泻出来的血泪。
真可笑啊，这样冷漠的人的血，居然也是红色的。
他冷笑着转身离开了，仿佛脱身泥潭，不带一丝留恋，徒留许沁一个人苦苦在泥潭中挣扎，她的眼睛、鼻腔、耳道、嘴巴里被塞满了腐臭的泥水，只是肖亦骁从来都看不见而已。
没有人会看见，许沁也从不奢望有人能看见。
所以决绝的肖亦骁看不到，许沁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立刻蹲到了地上，把那个盒子捡起来，轻轻拍走上面细碎的灰尘，然后慢慢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戒指，银质材料在光线的映衬下，呈现出恒久的光泽，戒指表面的花纹设计简约素雅，内圈则镌刻了他俩的名字。
孟宴臣知道许沁不喜欢带有钻石的戒指，他问为什么，许沁想了一会儿，只答：“有人说钻石的坚固象征爱情的长久，可我觉得，银质的圆环就如同爱的循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只有一份不变的情感在其中流淌。”
所以这样的爱在时光漫长的流逝中，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
这样想着，她拿起那枚戒指放在眼前，她的眼睛通过环状的通道穿越了时间与□□的阻隔，在万千星辉中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们默然相对，彼此没有说话，连空气都变得沉默起来。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注]
许沁张了张口，明白一切不过是徒劳，但还是对那只缄默的蝴蝶许下了一句誓言，那句誓言在寂寞和群星中闪耀，与他遥相辉映。
不是“我愿意”，而是“你等我”。
15
我出门的时候，太阳正好，七月正是气温骤升的季节，湿热的空气带来一阵黏湿的触感，有点像大海沸腾之后迎面吹来的咸腥的海风。
肖亦骁在街上碰见了我，他有点意外，但很快耷拉下了脸，神色变得阴沉不定。他只是装作没看到我的样子，在经过我身旁的时候以不大不小而我恰好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晦气”。
我目不斜视，脑子里又浮现了那句话：
不要思考！
不要思考！
不要思考！
我的思维像一片幽黑的沼泽，浓密的树叶在上方投下森冷的阴影，白色的雾霭萦绕着整片天地，在这片白色的迷雾中，偶有一声声低沉的呢喃，从沼泽下方不断传来。
我清晰地记得宋焰家的地址，记得那片带有裂痕的墙壁，那道被秾妍鲜花铺满了的门廊，那块爬满了蚂蚁尸体的砖石，周围是孩子们正在发出对生命的惊叹。
“哇，它们这么容易就被压死了呀！”
宋焰见我站在门口，先是靠着门框与我对视了半晌，任由我柔弱如花朵的皮肤在骄阳底下暴晒。
“进来吧。”像在对一只狗施舍了“准许进入”的许可证一般。
“我去给你洗点芒果。”听到这句话，我的头部神经质地朝右偏了一下，如同一个没有上好发条的娃娃，里面老旧的零件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嗒声。我面无表情地将头扶正，然后放下包，缓缓从他身后靠近。
他在这时回头了，我停下了脚步，扬起一个微笑，眼睛里满是浓烈的爱意，有如夕阳渲染出的晚霞，柔和、深沉，带着一种不可预知的神秘，恍若一条轻柔的白纱，越过天际线，缓缓覆盖在他的脸颊上。
“你今天怎么了，这么爱我？”他猛然揽住我的腰肢，向我压过来。
我从善如流地用双手环绕住他的脖颈，仰头，露出我苍白又精致的眉眼，双唇微微张开，里面是赫然是猩红的舌尖。
他并不高，但我微微屈下了膝盖，好让他看到我细长光滑的脖颈和锁骨。
这块柔软的地方，那样脆弱，洁白如天鹅的细颈，仿佛一拧就会断裂，喉管中会喷溅出粘稠的血液。
宋焰咽了咽口水，眼中盛满了欲望，心下却嗤笑道，试问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比许沁更加愚蠢又美丽的女人，愚蠢到为了他能够背叛家庭，美丽到随时随地都能够满足他把玩女人的欲望。
他低下头，欣赏着她蝶翼般的眼睫，它们不安地扑扇着，虔诚地等待着他的降临。
可是她顺驯而下垂的双眼突然上抬，和他对视，他感到背后一凉，想要拉开距离，可惜那时候已经晚了。
脖颈传来一阵凉意，随后是剧烈的痛楚，那痛来得太快，仿佛是那凉意撕开了他的肌肤，如食人鱼一般一路向下啃咬、吸食。心脏毫不知情地继续泵送着血液，然而那些新鲜的血液却经由这个开裂的口子，像喷泉一样向外喷射着。
宋焰看到那个女人的睫毛上滴满了血珠，然后血液顺着眼睑，顺流到一处，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柱。血液是上等的胭脂，女人苍白的面庞如春日的桃花般红艳，恍若花间涂着血色指甲的女鬼。
我的脑袋中现在已经乱作一团，警铃声、尖叫声、电流声都混杂在一起，系统像个垂死挣扎、想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人，可是又有什么用？！
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我猛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在发抖。我不知道我在笑什么，但我就是想要疯狂地笑一次、哭一次，用最后这些时光来弥补我过去二十多年来作为傀儡不能笑、不能哭的生活。
那个比草履虫还要愚蠢的男人似乎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血液的流失让他的脑袋缺氧，因此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思考，只是觉得不可置信，因为从始至终，那个被他玩弄在掌心之中的女人居然欺骗并背叛了他。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他作为掌控者的地位受到了挑战，因此本能地感到愤怒，而脑袋缺少血液的情况让他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到这一刻为止，他始终天真地以为那个女人不过是在他的脖颈处划了一小刀而已，而他仍然是那个徒手能扛起120公斤沙袋的男人。
血液飞溅得到处都是，连天花板也不能幸免，脚下的地砖变成了鲜红色，过了一会又变成了暗红色，他捂住脖颈，但毫无作用，血液只要找到一点缝隙，都会迫不及待地迸涌而出，只空留他在空气中胡乱挥臂，被割开的喉管发出“呼哧呼哧”的噪音，类似一台坏掉的风箱。
他终于倒下了，身体重重落下的时候，他带着恨意的双眼射向对面那个无动于衷、满身是血的女人，她那么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过一步，只是像看闹剧一般地注视着这个舞台上的小丑。窗外的阳光散射进来，地上的血变成了芒果色的液体。
在一片光晕之间，宋焰只看到她左手无名指处有浅浅的银色光环在缓缓接近。
“我的解剖学上得很好，所以本来想把你的头、手、脚都割下来的，但我现在觉得没有必要了。”我蹲下来，看着男人惊恐的脸，以及他即将要消逝的生命，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人类是不会在虫子死去之后还去肢解它的。这样太残忍了，不是吗？”
我取出指尖的刀片，在裤子上擦了擦，每擦一下，身旁的那个男人就抽搐一下。
“所以，就让我看着你在恐惧中、在我的掌控中死去吧，宋焰。”
在一刻钟以前，这个女人的眼神如同轻纱，柔软地落在了他的皮肤之上，而现在，轻纱变成了裹尸布，从脚到头，重重地将宋焰盖住。
没有了血液的充盈，他的尸体很快地干瘪了下来，然而他仍旧怒目圆睁，不知道是因为嫉恨死亡太快地夺走了他的生命，还是因为哀怨死亡太慢，以致于自己太久地浸泡在了恐惧中。
我站起来，离开这片血海，踱步到了庭院里，每走过一步，鞋底都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这里好冷，得出去晒晒太阳。
系统的声音从洪亮变为衰弱，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在这场战争中，它似乎也疲倦了，“为什么？你明明有别的办法……”
“你是说再放一次血吗？”
我打断它，嗤笑道，“我可没那么笨，放血如果真的有用的话，你也就不会出现了，而孟宴臣……”我顿了一下，拿出了戴在手上的戒指，在太阳的照射下，它依旧充满了莹然的光辉，里面流淌着一份默然的爱意，穿越一切时间、一切空间，以一只蝴蝶作引，从那一端走向这一端。
风带走了我的血腥味，我的声音要比落叶脆弱易折。
“而孟宴臣，也就不会死了。”
“你说，他只不过是一块可以随意丢弃的拼图，可是如果要得到一个完整的故事，里面的每一个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的，而你认为他的生命可以随意丢弃，是因为——”
“你要完成的根本不是这个故事的拼图，而是宋焰自画像的拼图吧。”
这幢房子与之前已经大相径庭，朱红色的墙壁已经褪漆，房檐上的瓦璧也已经剥落，整个建筑在短短十五分钟内已经呈现倾颓之势。
我直视前方，仿佛系统就在我面前，“这个世界是围绕他运转的，对吧。但你没想到我会成为那个变数。”我能感觉到它想要慌不择路地离开我的躯体，但我不会让它如愿。
“所以，即使我不能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会拉你下地狱的。”我毫不在乎地说道，语气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
夏日的阳光还是太过灼热了，我抬头，直视那个巨大的东西，它似乎快要坠落了。真刺眼啊，我凝视天空，泪水在我腮边沉默地流过，在炽热的空气中，泪水全数蒸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我的身躯会在这个世界毁灭，但没有关系，孟宴臣，我的灵魂和你的灵魂仍然紧紧的缠绕在一起，你会拥有沉默的群星和黑夜，而我会永远拥有你。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注]
16
我在一片柔软中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圆形的薄膜之中，在我动了动手脚之后，那片薄膜就消散了，只留下一个散发着光亮的球体。
片刻之后，它开口了：“我应该向你说声抱歉的。”它伸出一只软软的触手，指了指我的脚下，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脚下流动着不息的河水，说是河水或许有些不太正确，因为那液体散发着微光，呈现出一种活跃的动感，有点儿像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景象。
它缓缓解释道：“你的世界被干扰了。”触手伸向远处，那是所有河流的源头，“你的人生有很多可能性，在一些世界你死去了，而在另一些世界你还活着，你是不同的你，有不同的生活轨道，也会遇到不同的人。”
“直到那个系统将一条河流堵了起来，所有的河水只能流向一个地方，而它消亡后，进程被扰乱，你所处的世界也再也回不到原点了。”它指了指远处一条快要干涸的河道，那是我之前所处的世界。
“我所处的世界，应该是怎样的？”
我面前缓缓出现一片光幕，上面正是我日思夜想的人，“这是你的丈夫，你和他青梅竹马、恩爱有加。”春日的阳光将他的面庞染上了一丝柔软。
画面又缓缓出现了消失在我记忆中的父母，“这是你的父母，他们夫妻和鸣，相伴终生。”
我眼中隐隐有些动容，“所以，我再也回不去了吗？”
“可以，但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你仍旧会成为他的妹妹，你父母死亡的时间太早了，我们已经没办法修正了。抱歉。”
随后它又补充道：“不过你可以选择返回的时间节点，任何时间，都可以。”
我想了很久，起初是想回到很多很多年之后，这样我就不会太痛苦，但一想到他温柔的眉眼，以及望向我时那种悲叹的目光，又觉得时光漫漫，如果什么东西都让他抗，自己置身事外，那也太不公平了。
“那就，回到20年前的那个小满吧。”
回到那次灾难后的会面，那是新生，是一切的开始。
2003年的医院里还没有那么拥挤，地上还没有铺地砖，仍旧是水泥砌成的走廊，只在走廊的两边各开了一扇窗户，光线从外面射进来，照亮了幽暗的空间。
从那片亮光处缓缓走来了三个人，我看见他明亮的双眼在黑暗中闪耀，如同那只沉默的指环。
“沁沁，我是哥哥。”
面前这个眉眼精致的男孩站在我面前，阳光在他身侧投下影子，和我的正好交叠在一起。
我望着他琥珀色的双眼，对他笑了笑，“我知道，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笑意如同春日穿过树梢的微风，在他心里微微荡起涟漪，直到他的手上被塞入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他才回过神来。
那是一个素雅的银白色指环，时间没有在它身上留下痕迹，里面所流淌的爱意仍然完好地保存在其中，没有一点减损。
我将手覆在了他的掌心之上，抬头望着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感，但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的蝴蝶不要难过，沁沁会一直在这里等他。但是这一次，沁沁会更勇敢一些。”
我们在晨光熹微的走廊里相拥，彼此都想把对方融进自己的骨血，从此再也不分离。因为我们的灵魂穿越了太多寂寞与哀伤，已经不再适合旅行。现在，两具遍体鳞伤的灵魂终于在这一片小小的天地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在寂寥的星空中，两颗星星跨越了亿万光年，在辽阔又幽暗的宇宙中沉默地相拥，一条名为爱的河流在他们的脚下缓缓流淌，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这就是我们能陪他们走到的最远的地方。
【全文完】
孟宴臣的葬礼在一片灰白色的沉默中悄然划过，肖亦骁有时会感到一阵荒谬，因为时常在某个阴沉的雨天，他会忽然觉得身体无法抑制地产生了疼痛的感觉，潮湿的空气在一点点地侵蚀他的身体，他已经被啃食得只剩下躯干。
他坐在车里，茫然地看着旁边飞驰而过的车辆，脑子里忽然想起了许沁的眼睛。她的哀恸恰如其分，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就如同刚刚漫到杯壁的水。她的眼睛是一个开关，只需要轻轻一点，适当的情绪就会涌出，开心的时候，她的眼角上挑，眼睛弯成月牙形状；悲伤的时候，她双目无神，眼睛里除了哀伤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
除了孟宴臣死去的那天晚上，她静默地在尸体旁待了将近12个小时之外，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异常。
可肖亦骁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作为许沁和孟宴臣儿时的玩伴，肖亦骁对他们二人的脾性一清二楚，许沁不可能会这么——
他想了半天，脑袋在最后一刻才跌跌撞撞地蹦出一个词语：冷静。
没错，就是冷静，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如果说她是在生死之后看开了，变得更加成熟了，不会歇斯底里地质问什么“命运”“命数”云云，那么在她拿到孟宴臣要向她求婚的那个戒指的时候，她也不会是那样的表情。
那么疏离，仿佛他们从没有相爱过一般。
在孟宴臣下葬后的一个月内，他看见许沁和宋焰在商场中手挽着手，一幅郎情妾意的样子。
他们和好了，在孟宴臣决定抛弃一切，和父母坦白之后；在他精心准备了求婚戒指之后；在他红着眼睛跟肖亦骁细数往事，说出：“所有的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之后；在孟宴臣的尸骨化为灰烬并埋葬在虫蚁遍生的土地里之后。
真可悲啊，孟宴臣，你选错了人。
当时，愤怒已经将肖亦骁的理智吞噬殆尽，他的胸腔内充斥着暴烈的岩浆，每一刻都将他搅动得心神不宁。于是，出于怒气，或许还有一丝不解，他带着设计师刚刚送来的戒指，跑到了许沁的家里。
门后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几乎要与周围白色的墙壁融为一体，她的眼神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周身弥漫着一种腐败的倦怠感，似一片被人无数次踩踏的落叶，上面满是虫子啃食出来的洞口。
“我需要一个解释。”肖亦骁一共跟她说了两句话，这是第一句。
她始终没有出声，安静变成了保护她的盾牌，是喂养她的温床。她的静默不但没有熄灭肖亦骁的怒火，反而像一根针一样刺到了肖亦骁最疼痛难忍的伤口上。
“他妈的真是白瞎了孟宴臣的一片苦心他为了你甚至要和父母坦白还说什么一切后果他自己承担现在他才去了不到一个月你就找好了下家”
苍白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连空洞的眼神也和五分钟前如出一辙。
肖亦骁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他已经不想在和她纠缠下去了，就这样吧，孟宴臣遇到这个女人就是他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最大的不幸，希望他们下辈子永远不要再见。
可是即使这样想着，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让他更加烦躁，此刻的肖亦骁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要掐死她的欲望。
他抬手，将手里那个盒子狠狠往许沁脸上扔去，盒子边缘尖锐的棱角划伤了她娇嫩的皮肤，顿时鲜血如注，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右眼下方的皮肤直泻而下，哀嚎着拖出一条凄惨的痕迹。
她像商场里的一具人体模特一般，没有躲避也没有惊叫，只是看着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他，脸上那条狭长的血迹如同眼睛里流泻出来的血泪。
真可笑啊，这样冷漠的人的血，居然也是红色的。
他冷笑着转身离开了，仿佛脱身泥潭，不带一丝留恋，徒留许沁一个人苦苦在泥潭中挣扎，她的眼睛、鼻腔、耳道、嘴巴里被塞满了腐臭的泥水，只是肖亦骁从来都看不见而已。
没有人会看见，许沁也从不奢望有人能看见。
所以决绝的肖亦骁看不到，许沁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立刻蹲到了地上，把那个盒子捡起来，轻轻拍走上面细碎的灰尘，然后慢慢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戒指，银质材料在光线的映衬下，呈现出恒久的光泽，戒指表面的花纹设计简约素雅，内圈则镌刻了他俩的名字。
孟宴臣知道许沁不喜欢带有钻石的戒指，他问为什么，许沁想了一会儿，只答：“有人说钻石的坚固象征爱情的长久，可我觉得，银质的圆环就如同爱的循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只有一份不变的情感在其中流淌。”
所以这样的爱在时光漫长的流逝中，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
这样想着，她拿起那枚戒指放在眼前，她的眼睛通过环状的通道穿越了时间与□□的阻隔，在万千星辉中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们默然相对，彼此没有说话，连空气都变得沉默起来。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注]
许沁张了张口，明白一切不过是徒劳，但还是对那只缄默的蝴蝶许下了一句誓言，那句誓言在寂寞和群星中闪耀，与他遥相辉映。
不是“我愿意”，而是“你等我”。
15
我出门的时候，太阳正好，七月正是气温骤升的季节，湿热的空气带来一阵黏湿的触感，有点像大海沸腾之后迎面吹来的咸腥的海风。
肖亦骁在街上碰见了我，他有点意外，但很快耷拉下了脸，神色变得阴沉不定。他只是装作没看到我的样子，在经过我身旁的时候以不大不小而我恰好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晦气”。
我目不斜视，脑子里又浮现了那句话：
不要思考！
不要思考！
不要思考！
我的思维像一片幽黑的沼泽，浓密的树叶在上方投下森冷的阴影，白色的雾霭萦绕着整片天地，在这片白色的迷雾中，偶有一声声低沉的呢喃，从沼泽下方不断传来。
我清晰地记得宋焰家的地址，记得那片带有裂痕的墙壁，那道被秾妍鲜花铺满了的门廊，那块爬满了蚂蚁尸体的砖石，周围是孩子们正在发出对生命的惊叹。
“哇，它们这么容易就被压死了呀！”
宋焰见我站在门口，先是靠着门框与我对视了半晌，任由我柔弱如花朵的皮肤在骄阳底下暴晒。
“进来吧。”像在对一只狗施舍了“准许进入”的许可证一般。
“我去给你洗点芒果。”听到这句话，我的头部神经质地朝右偏了一下，如同一个没有上好发条的娃娃，里面老旧的零件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嗒声。我面无表情地将头扶正，然后放下包，缓缓从他身后靠近。
他在这时回头了，我停下了脚步，扬起一个微笑，眼睛里满是浓烈的爱意，有如夕阳渲染出的晚霞，柔和、深沉，带着一种不可预知的神秘，恍若一条轻柔的白纱，越过天际线，缓缓覆盖在他的脸颊上。
“你今天怎么了，这么爱我？”他猛然揽住我的腰肢，向我压过来。
我从善如流地用双手环绕住他的脖颈，仰头，露出我苍白又精致的眉眼，双唇微微张开，里面是赫然是猩红的舌尖。
他并不高，但我微微屈下了膝盖，好让他看到我细长光滑的脖颈和锁骨。
这块柔软的地方，那样脆弱，洁白如天鹅的细颈，仿佛一拧就会断裂，喉管中会喷溅出粘稠的血液。
宋焰咽了咽口水，眼中盛满了欲望，心下却嗤笑道，试问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比许沁更加愚蠢又美丽的女人，愚蠢到为了他能够背叛家庭，美丽到随时随地都能够满足他把玩女人的欲望。
他低下头，欣赏着她蝶翼般的眼睫，它们不安地扑扇着，虔诚地等待着他的降临。
可是她顺驯而下垂的双眼突然上抬，和他对视，他感到背后一凉，想要拉开距离，可惜那时候已经晚了。
脖颈传来一阵凉意，随后是剧烈的痛楚，那痛来得太快，仿佛是那凉意撕开了他的肌肤，如食人鱼一般一路向下啃咬、吸食。心脏毫不知情地继续泵送着血液，然而那些新鲜的血液却经由这个开裂的口子，像喷泉一样向外喷射着。
宋焰看到那个女人的睫毛上滴满了血珠，然后血液顺着眼睑，顺流到一处，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柱。血液是上等的胭脂，女人苍白的面庞如春日的桃花般红艳，恍若花间涂着血色指甲的女鬼。
我的脑袋中现在已经乱作一团，警铃声、尖叫声、电流声都混杂在一起，系统像个垂死挣扎、想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人，可是又有什么用？！
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我猛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在发抖。我不知道我在笑什么，但我就是想要疯狂地笑一次、哭一次，用最后这些时光来弥补我过去二十多年来作为傀儡不能笑、不能哭的生活。
那个比草履虫还要愚蠢的男人似乎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血液的流失让他的脑袋缺氧，因此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思考，只是觉得不可置信，因为从始至终，那个被他玩弄在掌心之中的女人居然欺骗并背叛了他。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他作为掌控者的地位受到了挑战，因此本能地感到愤怒，而脑袋缺少血液的情况让他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到这一刻为止，他始终天真地以为那个女人不过是在他的脖颈处划了一小刀而已，而他仍然是那个徒手能扛起120公斤沙袋的男人。
血液飞溅得到处都是，连天花板也不能幸免，脚下的地砖变成了鲜红色，过了一会又变成了暗红色，他捂住脖颈，但毫无作用，血液只要找到一点缝隙，都会迫不及待地迸涌而出，只空留他在空气中胡乱挥臂，被割开的喉管发出“呼哧呼哧”的噪音，类似一台坏掉的风箱。
他终于倒下了，身体重重落下的时候，他带着恨意的双眼射向对面那个无动于衷、满身是血的女人，她那么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过一步，只是像看闹剧一般地注视着这个舞台上的小丑。窗外的阳光散射进来，地上的血变成了芒果色的液体。
在一片光晕之间，宋焰只看到她左手无名指处有浅浅的银色光环在缓缓接近。
“我的解剖学上得很好，所以本来想把你的头、手、脚都割下来的，但我现在觉得没有必要了。”我蹲下来，看着男人惊恐的脸，以及他即将要消逝的生命，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人类是不会在虫子死去之后还去肢解它的。这样太残忍了，不是吗？”
我取出指尖的刀片，在裤子上擦了擦，每擦一下，身旁的那个男人就抽搐一下。
“所以，就让我看着你在恐惧中、在我的掌控中死去吧，宋焰。”
在一刻钟以前，这个女人的眼神如同轻纱，柔软地落在了他的皮肤之上，而现在，轻纱变成了裹尸布，从脚到头，重重地将宋焰盖住。
没有了血液的充盈，他的尸体很快地干瘪了下来，然而他仍旧怒目圆睁，不知道是因为嫉恨死亡太快地夺走了他的生命，还是因为哀怨死亡太慢，以致于自己太久地浸泡在了恐惧中。
我站起来，离开这片血海，踱步到了庭院里，每走过一步，鞋底都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这里好冷，得出去晒晒太阳。
系统的声音从洪亮变为衰弱，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在这场战争中，它似乎也疲倦了，“为什么？你明明有别的办法……”
“你是说再放一次血吗？”
我打断它，嗤笑道，“我可没那么笨，放血如果真的有用的话，你也就不会出现了，而孟宴臣……”我顿了一下，拿出了戴在手上的戒指，在太阳的照射下，它依旧充满了莹然的光辉，里面流淌着一份默然的爱意，穿越一切时间、一切空间，以一只蝴蝶作引，从那一端走向这一端。
风带走了我的血腥味，我的声音要比落叶脆弱易折。
“而孟宴臣，也就不会死了。”
“你说，他只不过是一块可以随意丢弃的拼图，可是如果要得到一个完整的故事，里面的每一个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的，而你认为他的生命可以随意丢弃，是因为——”
“你要完成的根本不是这个故事的拼图，而是宋焰自画像的拼图吧。”
这幢房子与之前已经大相径庭，朱红色的墙壁已经褪漆，房檐上的瓦璧也已经剥落，整个建筑在短短十五分钟内已经呈现倾颓之势。
我直视前方，仿佛系统就在我面前，“这个世界是围绕他运转的，对吧。但你没想到我会成为那个变数。”我能感觉到它想要慌不择路地离开我的躯体，但我不会让它如愿。
“所以，即使我不能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会拉你下地狱的。”我毫不在乎地说道，语气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
夏日的阳光还是太过灼热了，我抬头，直视那个巨大的东西，它似乎快要坠落了。真刺眼啊，我凝视天空，泪水在我腮边沉默地流过，在炽热的空气中，泪水全数蒸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我的身躯会在这个世界毁灭，但没有关系，孟宴臣，我的灵魂和你的灵魂仍然紧紧的缠绕在一起，你会拥有沉默的群星和黑夜，而我会永远拥有你。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注]
16
我在一片柔软中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圆形的薄膜之中，在我动了动手脚之后，那片薄膜就消散了，只留下一个散发着光亮的球体。
片刻之后，它开口了：“我应该向你说声抱歉的。”它伸出一只软软的触手，指了指我的脚下，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脚下流动着不息的河水，说是河水或许有些不太正确，因为那液体散发着微光，呈现出一种活跃的动感，有点儿像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景象。
它缓缓解释道：“你的世界被干扰了。”触手伸向远处，那是所有河流的源头，“你的人生有很多可能性，在一些世界你死去了，而在另一些世界你还活着，你是不同的你，有不同的生活轨道，也会遇到不同的人。”
“直到那个系统将一条河流堵了起来，所有的河水只能流向一个地方，而它消亡后，进程被扰乱，你所处的世界也再也回不到原点了。”它指了指远处一条快要干涸的河道，那是我之前所处的世界。
“我所处的世界，应该是怎样的？”
我面前缓缓出现一片光幕，上面正是我日思夜想的人，“这是你的丈夫，你和他青梅竹马、恩爱有加。”春日的阳光将他的面庞染上了一丝柔软。
画面又缓缓出现了消失在我记忆中的父母，“这是你的父母，他们夫妻和鸣，相伴终生。”
我眼中隐隐有些动容，“所以，我再也回不去了吗？”
“可以，但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你仍旧会成为他的妹妹，你父母死亡的时间太早了，我们已经没办法修正了。抱歉。”
随后它又补充道：“不过你可以选择返回的时间节点，任何时间，都可以。”
我想了很久，起初是想回到很多很多年之后，这样我就不会太痛苦，但一想到他温柔的眉眼，以及望向我时那种悲叹的目光，又觉得时光漫漫，如果什么东西都让他抗，自己置身事外，那也太不公平了。
“那就，回到20年前的那个小满吧。”
回到那次灾难后的会面，那是新生，是一切的开始。
2003年的医院里还没有那么拥挤，地上还没有铺地砖，仍旧是水泥砌成的走廊，只在走廊的两边各开了一扇窗户，光线从外面射进来，照亮了幽暗的空间。
从那片亮光处缓缓走来了三个人，我看见他明亮的双眼在黑暗中闪耀，如同那只沉默的指环。
“沁沁，我是哥哥。”
面前这个眉眼精致的男孩站在我面前，阳光在他身侧投下影子，和我的正好交叠在一起。
我望着他琥珀色的双眼，对他笑了笑，“我知道，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笑意如同春日穿过树梢的微风，在他心里微微荡起涟漪，直到他的手上被塞入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他才回过神来。
那是一个素雅的银白色指环，时间没有在它身上留下痕迹，里面所流淌的爱意仍然完好地保存在其中，没有一点减损。
我将手覆在了他的掌心之上，抬头望着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感，但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的蝴蝶不要难过，沁沁会一直在这里等他。但是这一次，沁沁会更勇敢一些。”
我们在晨光熹微的走廊里相拥，彼此都想把对方融进自己的骨血，从此再也不分离。因为我们的灵魂穿越了太多寂寞与哀伤，已经不再适合旅行。现在，两具遍体鳞伤的灵魂终于在这一片小小的天地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在寂寥的星空中，两颗星星跨越了亿万光年，在辽阔又幽暗的宇宙中沉默地相拥，一条名为爱的河流在他们的脚下缓缓流淌，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这就是我们能陪他们走到的最远的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