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9岁那年,父母去世,被定国公府的曲夫人带回时,像个破碎的泥偶,筋骨尽伤,连下地走路都困难。

    从此,我成了曲家最神秘的养女——英娘,对外只称是已过世奶娘的女儿,

    曲夫人遍请医士,各种苦药不知灌了多少。

    重新练走路,将新肉重新撕裂,再忍痛下地练习,每一轮撕裂,都生不如死,而我始终死死咬着嘴唇,再疼也一声不吭。

    到最后,行走倒是无虞,却身娇体虚,需常年喝药。

    医士都说,若悉心调养,每日万事不挂心,则可康健;

    若不然,恐活不过十八岁。

    万事不挂心?于我而言真是天方夜谭,我不仅要走路,还要成为一个顶级舞人,一直跳到御前。

    踩胯、加砖耗叉、开肩、搬腿、耗腰、定动作。

    一个曾浑身破碎的人,痛苦是常人练舞的千百倍。到我再能跳舞时,连医士都觉得这是个奇迹。

    这世间哪有什么奇迹?有的不过是信念罢了。

    12岁那年,我第一次参加教坊司舞人遴选。

    为此,我悉心准备了足足两年。每天都在花园里练舞到半夜。

    没想到,在初试的斗舞环节,我却输得很惨。

    遴选前,我一直没命地练习软舞和绿腰舞。

    这两种舞美则美矣,对舞者体态的要求却极高,

    为了保持盈盈一握的腰身,那段时间我每日只食一顿,导致内伤旧疾复发。

    我大受打击,带病也要挣扎着下床练舞。

    被二小姐曲临欢死死抱住了腰身,骂我这头倔驴简直不要命。

    最后,曲夫人命人给我灌了安神药,一觉睡了两天两夜。

    醒来后,我让谁都不要靠近,一个人在府内水榭中,不停地舞。

    突然被人狠推了一把,掉落水中,许久之后,正当我觉得自己快窒息而死,却被云山先生所救。

    我府内常见到他,一身清辉月白的盘领襕衫,独来独往,颇为神秘。

    据传,他为人温润和善,智识过人,常给大公子曲临江讲解诗书和制艺,还略通医理。

    按理说,外男轻易不进内宅,但云山先生似乎却十分自由。府内人更是见怪不怪。

    云山先生救我上岸后,将我抱回了房间,我闻见他身上兰草混合中药的香气。

    他浑身湿淋淋,眼神却是冰冷。见我没有大碍,便屏退左右,掐住我的后脖子将我往他身前带。

    我眼冒金星,抬眼见他咬牙切齿:

    「呛水的滋味如何?有野心的女人我见多了,这次遴选若不是你落选,复选前,我也会打断你的腿,让你没法子参选。

    若你今后,再将整个定国公府拉进浑水里,哪怕曲夫人护着,我也绝不放过你!」

    我狠狠盯着他:

    「你敢光天化日谋害公府养女,绝不可能只是区区一个幕僚,你究竟是谁?」

    他冷笑一声:

    「那你呢?区区一个奶娘之女,妄想入宫接近皇帝,难不成还想成妃嫔?

    不管你有什么野心,国公府上下良善淡泊,我不会允许你任意胡为。」

    我似被人扎中软肋,拿起枕头朝他扔去,终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曲夫人和曲临欢都守在我床边,劝慰了很久。

    这次之后,我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继续练舞,一心等待着三年后的遴选。

    不管这府内府外,世人如何毁我谤我,我都定要入教坊司——成为这天下第一好的舞人,直达御前,才能到达我想去的终点。

    却怎么也没想到,第二次遴选,竟会让我吐了血……

    三年时间飞逝而过。

    为了练舞,我经常弄到一身伤。却没成想,天不遂人愿。

    第二次教坊司舞人遴选即将开始前,太后忽然崩逝。

    天子辍朝五日,下旨举国百日服丧,严禁歌舞作乐。

    曲临欢告知消息,我拒绝相信,飞奔而出,直至看到告示才死心。

    天下着雨,我悲从中来,在雨幕中静静走着,一辆马车经过身边,稍稍缓了缓速度,似又要马不停蹄地往前赶。

    后来,我听见一声叹息,马车在前方还是停下来,云山拨开窗帘,露出脸冲我招招手。

    上车后,我冲他行了个礼。靠在车壁上,身体轻轻发抖,闭了眼,一语不发。

    云山突然拉过我的手,搭上我的脉搏处,然后惊诧抬眼:

    「你脉象如此凶险虚弱,想来不是三五日了,竟然还要跳舞?不要命了?!」

    我用力抽回手,满心都是遴选取消的绝望。

    车到定国公府门前停下,下车时,我忽然吐了口血,眼前一黑,跌进云山的怀中,一股中药花草香气袭来。

    车夫惊叫:「公子,这……」

    云山脱下披风拢住我的身体:「她病了……」

    昏迷前,我看到他浓黑的眼里尽是温柔的波纹。

    自那以后,我陷入低谷。

    再等三年?我还等得起吗?

    ……

    曲临欢15岁及笄礼那天,见我身子渐渐好起来。趁着花朝节,求着她哥哥曲临江,带我俩去北郊放纸鸢。

    不知为何,云山居然也在。

    风很大,我们跑得浑身是汗,后来纸鸢越来越高。

    我拿来一把剪子,一把剪了线。

    曲临欢两兄妹怔住,我淡淡一笑:「自由才是它最好的归处。」

    一旁的云山但笑不语,一双眼漆黑如墨。

    回到府里,月色正好,庭院里的花朵纷纷落下,如雪似雾。

    曲临欢大喝一声,弹起了箜篌,我也借着酒劲跳起了醉舞。

    树后一直静静站着一人,一身月白,周身清冷。到最后,我也分不清,是因这花香醉了,还是因人而醉。

    这场宿醉以曲临江匆忙前来制止而终结。国公爷听闻我们丧期歌舞,大怒,生怕受牵连。

    从此命令禁止我跳舞,曲夫人与他相争也绝不松口。

    ……

    三月后丧期满,民间恢复歌曲宴饮。

    我在曲家上下震惊的眼神里,扑通跪地,朝着曲夫人连磕三个响头后拜别。

    国公爷冷哼一声:「走了也好,省得带累全家。」

    夫人双眼通红,不发一语。

    曲临欢冲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若我真走,今生今世不会原谅我:

    「想不到这么多年,我们全家都捂不热你!」

    从此,世人皆知,定国公府养大的那个白眼狼,不知何故离开公府,沦为舞楼的舞人。

    准备离开的前夜,我又见到了那一抹月白色。

    云山先生拉着我的手臂,带我飞到了屋顶。

    我从不知,他的武功竟这样好,身上还有着熟悉的药草香。

    月光倾泻,府外街上灯火流动。他含笑扔给我一壶酒:「非走不可吗?」

    我喝了一口,原来是清清淡淡的错认水:

    「是啊,那样才能没有牵挂,不必白白带累坏了府上的人」。

    一壶酒下去,兴致上来,我开始就着月光起舞,他一笑,从袖口抽出一管萧,坐下吹了起来。

    我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萧声,也见过这么好看的眉眼。

    我想我不能再看这双眼了,于人他人而言,这双眼如春日花、秋日月,于我,怕是会溺死。

    我轻声道:「你可知,我阿娘,原是贱籍出身的教坊司舞人。因而……」

    我停下舞,朝着远处的灯火大喊:

    「我不仅要自由,我还要成为陛下身边最顶尖的舞人,为这天下所有舞人脱离世代贱籍!大庇天下女子俱欢颜!」

    终是后劲上头,我便一头栽倒,被一袭月白色拢进了怀里。

    恍惚间,他又搭上我的脉搏,浅笑一声:「幸好,还算平稳」。

    最后,连他后面的话也听不清了。

    次日,我便入了京都的舞楼——永乐坊。

    舞楼不是秦楼楚馆,里头的舞人,基本都是苦出身,为了在舞楼求得一席之地,个个苦练技艺。

    对外界而言,他们终归是社会地位不高,但每个舞人在跳舞时,内心都有自己的骄傲。

    每一年上元灯节,京都都会举办民间斗舞大会,胜出者将会收到教坊司邀请,进宫廷献舞。

    但这种机会,都只会发生在京都名气最大的几个舞楼里。

    永乐坊太小,太微不足道了。

    整个京都光是舞楼怕是有成百上千座,要想在这众多的舞楼中,将长乐坊的招牌打出名头,首先得让舞楼座无虚席。

    只有先让永乐坊跻身京都最好的三大舞楼之一,才能在上元灯节斗舞大会上获得一席之地,胜出者被荐入宫。

    这一路,何其难也。

    既然官家教坊司遴选取消了,为今之计,我也只有这一条路可选。

    却不知,更艰难的挑战,竟都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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