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乐意别人叫我曲夫人,我姓许名棠,是武安侯嫡幼女。

    我十三岁就帮我父亲在战场出谋划策,人称「才勇貌三绝」的许家十三娘。

    我的琴技在整个大允无人能敌。

    每次我父亲出征,都是我为他弹琴送战。

    后来啊,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召进宫,本是要做个宫中女官,太后却怎么都看我不顺眼,斥责我桀骜不驯,不像个女子。

    罚我到进了教坊司思过一年,说那里都是低贱的乐籍舞人。

    一年后,家人接我出宫,让我嫁了人,生了孩子。

    但我心里,我仍是那个为父亲送战的许家十三娘,许棠。

    我的马骑得好,要真赛马,我不比军中男儿差。

    出嫁的时候,父兄看我哭得死去活来,知道我心愿是战场,赠了专为我打造的铠甲。

    但是婚后,极少弹琴了。这幅铠甲也蒙了灰。

    我这一生最好的时光,除了和父兄在战场上,就是在教坊司,和其他三个姐妹在一起的日子。

    我们四个因为才貌双绝,很快被宫内人称作是教坊司四大仙姬。

    我们四个中,除了我出身不错,袁徽君也曾出身自清流门第,世家大族。

    和我大大咧咧的性格不同,徽君真真是用诗书堆出来的温柔才女,宠辱不惊。

    袁家被奸人所害,获罪抄家后,徽君因为擅长剑器舞,被送到教坊司成为内廷舞人。

    徽君对我们都很好,衣服鞋面坏了,都是她一声不吭替我们缝缝补补。

    不像那商户女出身的秦绵绵,玉笛吹得好有什么用?她专和我作对。

    自打他爹输光了家财,还把她输了卖给了人牙子,几经流转,进入教坊司吹笛。

    她从此便爱钱如命,平时不管遇到什么事,轻易从她手里抠不出来半个子儿。

    之所以还能容忍她,主要是因为她那一手好厨艺。

    教坊司女官不许我们吃太多,都靠着她偷偷开小灶。

    当然,伙食费她肯定会收的,除了袁徽君。

    徽君常常说,她的梦想,便是将来出去,开一家舞楼,收养很多无家可归的、被父兄贱卖的、 被郎君辜负的、被主家毒打的、所有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

    她说这叫:「大庇天下女子俱欢颜」。

    我不太懂,反正就是教会很多很多姐妹跳舞,就算不靠男子,也能有银子吃饭。

    秦绵绵就是徽君的第一个徒弟,可惜她太爱吃,圆了好几圈,跟她学了很久的剑器舞,也跳不好。

    为此,我没少嘲笑她。

    我们四个中,最小的姐妹是小上官,有着黄鹂鸟一般清脆的歌喉。

    小上官性子胆怯柔弱,本是个孤女,只知道复姓上官,却没有名字。宫内嬷嬷都叫她丫儿。

    徽君那时候也很照顾我们最小的这个妹妹,小上官常常依偎着她撒娇,说些不忍分离的话:

    「徽君姐姐,你人这么好,将来若是我们都嫁人了,你就生一个小公子,我呢就生一个小娘子,然后让他们早早定亲,我们就又可以成儿女亲家,继续做一家人,岂不完满。

    姐姐,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反悔呀!」

    我们都取笑小上官,小小年纪,却已经想嫁人生子的事了。

    直到有一天,小上官在御花园办差事,看见了当朝的太子殿下,便一眼万年爱上了。

    她自知卑微,从不敢肖想太多,只默默跟我们倾诉。

    后来我们才知,徽君和太子居然是旧识。徽君的爹还曾给太子做过几日老师。

    徽君知道小上官的心事,在一次太子生辰宴前,主动放弃了宴饮上表演舞蹈的机会,让小上官去给太子唱歌。

    只要听过小上官的歌,应该没几个男子不会爱上她吧。

    但是小上官实在是太自卑了,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好难听,万一表演前要报名字,实在难以启齿。

    徽君便送了一个名字给小上官:汀兰,上官汀兰。水边美丽馥郁的花朵。

    我们都觉得特别适合,以为这会是最美的开始。哪知啊,呵,男子就是女子不幸的开始。

    太子后来登基,我写了信给父亲,让我们许家将小上官收为义女,这样小上官就算进了后宫,也不至于被太多人欺负。

    小上官离开教坊司那天,秦绵绵破天荒翻出了自己的小金库,塞了很多金银细软给她,还信誓旦旦地说:「女子有钱就能保命。」

    只是,新皇对她的喜欢并不多,她始终是后宫最低等的宫妃之一,哪怕当时她已经怀了孕。

    徽君很早之前便有一个青梅竹马,将军之子谢家郎君。据说二人是在一个放纸鸢的春日定情。

    这个谢郎君倒是个有情义的,一直各种想法子为谢家平反。

    只要谢家平反,只等25岁徽君放出宫,便可以娶她进门。

    新皇倒是和谢郎君关系不浅,答应谢郎君只要出征北关战胜,必会为袁家昭雪,还会为两人赐婚。

    再后来啊,小上官不知怎么的,发现了狗皇帝的秘密。

    原来这皇上居然一直都喜欢徽君,想要瞒天过海给徽君换个身份入宫为妃。是以先打发了谢将军出征,既巩固了江山,又能趁机霸占美人,一石二鸟。

    小上官急得满头大汗,顶着大肚子担惊受怕,好不容易想到法子通知徽君,让她赶紧追随谢将军去关外。

    只可怜了我们小上官,也不知是不是这风波导致了胎像不稳,或是一直看不惯小上官的贵妃暗中谋害。

    总之,小上官闹了这么一通后,没过几天就难产,好不容易生下了七皇子,血流满床止不住,最后到底是去了。

    临死前,秦绵绵给看守宫门的人塞了好多银票,我们才得以进去看她。

    小上官面无血色抱着七皇子,指着我们说:「孩子你看看,这是你阿娘最亲的阿姊们,你以后要叫姨母。」

    可惜,直到死,小上官都再没能见徽君一面。

    那时,接到她告信之后,徽君去见了一次皇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皇帝竟然答应了放徽君去北关找谢郎君。

    临走前,我去城楼上送她,将父兄送我的铠甲赠予了她,只愿保她一路平安。

    也没想到,这一去,也竟是永别。

    那曾经在教坊司红极一时的四仙姬,到底还是散了。

    秦绵绵说:「人活这辈子啊,活得就是这张嘴,就是手里有点积蓄。为了男人而活,才是天底下顶顶不划算的事。」

    我第一次认同了她的话。

    只不过,被家人接出宫后,我终究还是向世俗妥协,嫁人生子,按部就班,也封了琴不再弹。

    日子寡淡如水。

    直到接到北关消息,连夜赶路,终究没能见到徽君最后一面,只带回了她那奄奄一息的的孩子。

    这孩子,养了她这些年,我深知表面上看上去,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是不敢关注和面对自己爱与恨。

    自打她九岁那年眼见整个谢家军枉死,看到北关外的民不聊生,我早该想到她会走上向死而生的路子。

    只是千算万算,没料到她会舞谏。

    孟廷玉这孩子是真心喜欢鸢儿啊,想必小上官和徽君在泉下有知,看到儿女的这一世情缘,也会感到安慰吧。

    只是,到底最后还是没能救鸢儿,我只觉对不住徽君,大抵将来黄泉路上,免不了要向她请罪。

    鸢儿去世后,三个孩子全都变了。

    孟廷玉登基后,变成了杀伐决断的帝王,连我都很少再见到他,偶然去宫内觐见,只觉得这孩子如今浑身都没了人气;

    曲临江这小子,居然决定入仕,我大骂他利欲熏心,他却解释道:

    「只有权力,才能真正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啊。再说,谢鸢这样的柔弱女子尚且身先士卒,男子岂能一辈子假装岁月静好?」

    我一盏茶朝他甩过去:「女子弱个屁!」

    而我女儿曲临欢,更是拒绝了她父亲为她安排的亲事,说要离开京都,四处云游。

    她淡淡一笑对我说:

    「阿娘,我要完成她的理想,带着永乐坊的一些舞人,去山川大地各处采风,将不同的舞乐采编成册,给平民百姓表演。让这些舞流传后世。」

    「阿娘,是谢鸢教会了我,何为家国天下,何为国家兴亡,女子有责。我不再害怕离开你和父亲,离开京都了。身而为女子,我当更具气魄,自个好好写属于自个儿的话本。」

    呵,我自然是支持她,当年为她取下临欢的名字,就是希冀她一世欢畅,嫁不嫁人,在不在父母身边尽孝,那都是顶顶不重要的事。

    儿子曲临江以前常怪我惯坏了妹妹,国公爷也总在我面前抱怨这个女儿:「不像个女子样儿。」

    我都反问道:

    「你女儿是男是女?」

    「自然是女。」

    「那你女儿的样子,就是女子该有的样儿。」

    呵,看到曲临欢如此,我倒真心羡慕她。

    忽然就想起很早以前,她曾问过我:

    「阿娘,若是有下辈子,你还会嫁给父亲吗?」

    那时,我沉思了片刻,抬眼看她:

    「你父亲他……他很好,但是要问我下辈子,我不想再嫁人了。做个男子,要堂堂正正做个战场上的将军。

    不,还是做女将军吧,我怕我成了男儿,就没办法跟那三个小蹄子做姐妹了。」

    下辈子,就做一个更自由的女子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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