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老大,老大!”魏江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已经有好些不慎沾上猛火油,虽说已经按照吩咐,都用沙土扑灭了,可是西梁那边仍在抛石。这样下去,只怕……”

    谈洵武横眉打断魏江的丧气话,从怀中掏出一颗果脯放在嘴里,五官猛地皱在一起:“啧,怎么这么酸。”

    “告诉挖地的小兵别跑远了,就在北城门脚下挖。”谈洵武“呸”了一声,“我就不信他卜衡的猛火油能多过萧阳城的泥土地。”

    魏江领命忙跑下城楼。

    谈洵武朝灯火通明的大道上瞅了一眼,转头朝对面高声骂道:“卜衡小儿,你倒是孝顺。知道这天凉,还放把火让我们将士们暖一暖。你的残废老爹当真不错,教得你这般贴心。”

    板着张脸的卜衡只听话中几个挑衅的字眼,便是手指握拳,就连指甲镶进手掌心也不知。

    身边黑着脸的阳信生怕卜衡失了理智,连忙阻止:“将军冷静,你得牢记我们这次的目的。”

    “我自然是清楚我们这一趟所为何事,用不着你来提醒我。”卜衡暗瞥一眼阳信,又扯着嗓子大喝,“你远道而来,我们就更应该好好招待一下,尽地主之谊。”

    “你这小子,真是不识趣。这萧阳怎么就是你的地盘了?”谈洵武笑呵呵地拉长语调,“既然你的残废老爹不能好好教你,若认我当你爷爷,我勉为其难替卜兰管管。”

    “呸,真不要脸。”卜兰暗淬一口,从牙缝里挤出,然后对士兵吩咐,“多说无益,换上大石块。”

    “将军,若用大石头,不仅费力需要更多的士兵操作,而且射程也会变小。”

    “你敢抗命?”

    毛头小兵苦着脸,按吩咐照办。

    城墙上的谈洵武见对面的投石机上装了更大的石块,暗道不妙。借着喝水的当口转头,余光瞟到直通北门的大道远处有一个小点正在逐渐变大,心中暂且舒了一口气。

    “老大,这么大的石头,我们该怎么办啊?”魏江有些慌神。

    “不怕。”谈洵武淡定一笑,指着远处移动的黑点,“雷贺到了。”

    “难不成老大方才与卜衡耍嘴皮子是在拖延时间?”魏江摸摸头,“我还单纯以为老大是因为除夕打仗气盛呢。”

    “你瞎嘀咕什么呢?”谈洵武猛地拍了魏江后脑勺一巴掌,“还不去把雷贺手里的猛火油给我拿上来。”

    对面那边刚调整好投石机的距离,谈洵武手中也拿到用铁罐密封的猛火油。

    一打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

    谈洵武忙从箭筒中抽出几支羽箭,将箭头全部浸入铁罐里黏稠的深色液体中,取出后一一点上明火。

    “那边石头要来了,注意躲避。”

    随着谈洵武大喝一声,燃烧的羽箭接二连三地射出,划破暗夜,冲向西梁攻城军队。

    更精确的来说,是直奔木制的投石机而去。

    “不好!”卜衡看到来势汹汹的箭心头一紧,忙喊,“闪开。”

    几支燃烧的箭头刚触及干冷的木架,赤红的火焰瞬间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投石机。

    当燃烧的巨大火球刚将城墙砸出一个缺口,对面的投石机再也坚持不住,应声轰然倒下,留下一地燃烧灰黑的残渣。

    谈洵武手中动作不停,迅速解决了碍事的投石机。

    对面一下子失去三个制胜武器,一些胆小的士兵不由惊惶失措,可卜衡却对城墙上面的欢呼声无动于衷。

    “好戏才刚刚开始。”他勾唇,大喊,“退军!”

    眼见方才乌泱泱的军队整齐划一地离开,留下一堆残屑,士卒的欢呼雀跃更为热烈。

    雷贺见对面退兵,不住感慨:“谈将军,坦白来说,最初听你接替周将军之位,我心中多少有些意见。毕竟你常年处在西疆,不熟悉萧阳事务;再加上我俩年纪相仿,你却身居高位。可此刻又见你用计扭转局势,逼退敌军,我当真服气!”

    “我那都是市井伎俩,不足挂齿。倒是你这般坦率,倒是让我无法招架啊。”谈洵武眉头稍稍舒展,拍了拍雷贺的肩膀。“跑了一夜,你也辛苦了。早些歇着,这儿我守着就行。别跟我推辞!”

    雷贺笑着应下:“想来,这西梁今夜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来骚扰了。”

    谈洵武脑中却想着卜衡退军前底气十足的声音,那般得意洋洋,不像是吃了败仗的样子。他环顾四周:“话说西门……”

    “谈将军放心,基本没这个可能。萧阳崇山为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虽说有北、西门通向西梁,可西门再往外地势复杂,有湖、林阻拦,一不小心便会丧命。上次大意放走了西梁二皇子,但大队人马若是妄想攻破西门,想必还未至城墙下便会折损大半。就算有一两支侥幸逃脱,而守着西城门的王悟将军亦是射艺高超,对付那些残军轻松无比,眨眼之间,尽数射杀。”

    “这样自然最好……”谈洵武有些迟疑,“不过,还是让他们多多留心。”

    *

    天已大亮,照例守岁的杜笙看到灰头土脸的谈洵武赫然立在中庭,先是一惊,接着便是喜极而泣地扑进谈洵武怀中。

    “怀玉对我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可是我这心始终悬在半空……”

    “好了好了。”谈洵武轻轻拍着杜笙的后背,“这不没事嘛。”

    “那你先去吃点东西然后补个觉,醒后派人知会我一声。”

    谈洵武抬眼瞧见月洞门外堆成小丘的沙土,有些好笑:“怀玉让家丁准备的?”

    “正是小姐准备的。”

    两人侧头寻得声音来源于青锁,见面色如常的谈怀玉站在游廊不知待了多久,纷纷尴尬缩回双手。

    谈洵武从怀中不知道掏出了一袋,扔给谈怀玉:“接着。”

    谈怀玉接过打开,见里面躺了几个果脯。

    “魏江给的,不酸。”

    她象征性地放了一颗入嘴,微笑点头,然后指了指身后府中东北角。

    “谈怀安?”谈洵武皱眉,“他又怎么了?”

    青锁回复:“回将军,昨夜夫人将公子关了禁闭,今晨公子醒后,就一直吵闹着。”

    杜笙扶着额头,有些苦恼:“洵武,昨夜西梁生事,怀安吵着要同你去北门,我怕他捣乱,这才将他锁了起来。”

    “就他那半罐水的功夫,连箭都射不直,还想着去杀敌。”谈洵武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他话中嫌弃尽显,不过还是领着家人前往东北角。

    一行人刚踏入月洞门,屋内的谈怀安好似听到动静,把器物砸得啪嗒直响。

    “老子在北门累死累活地打仗,这小子真当这些东西天上掉下来的啊!”谈洵武咬着后槽牙,“从下个月起,免了谈怀安例银,直到抵平他今日砸碎的东西为止!”

    杜笙只得答应,忙让人取来钥匙。

    “谈怀玉,你放我出去!你是哑了,又不是聋了!我知道你听得见!”谈怀安并未听到几人间谈话,只当方才动静源自怀玉。

    谈洵武皱眉:“他骂了多久?”

    “回将军,公子倒也不算是骂,只是从醒后便一直这般大声嚷嚷。”

    里屋的谈怀安继续叫喊:“亏我瞎了眼还以为你善良温柔。这北门正打着仗,你自己怕死就算了,凭什么拦我!不仅让家丁绑我回府,还撺掇阿娘关我禁闭。还有,之前我就见你有事没事往周府跑,还以为你跟周妍姝关系多好呢,结果后面不仅让周妍姝去送死,西梁还借此起兵……”

    “谈怀安!”

    忽地听见谈洵武的一声怒吼,里屋的谈怀安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瞬间彻底熄了火,蔫了下去。

    杜笙接过婢女手中钥匙,一边暗暗瞥了眼垂眼的怀玉,一边思量她内心想法,恰巧怀玉这时侧头,正对上她平静无波的双眼,杜笙吃惊,接着无可奈何地抱歉一笑。

    开了房门,便见谈怀安规规矩矩地跪在明显被腾出来的一块空地板上,脚边尽是瓷器稀稀拉拉的碎片。

    谈怀玉扫视一眼,不错,值钱的没砸。

    “阿姐,我错了。方才那些都是我的气话,不作数的。”谈怀安装着可怜。

    他本来心中还想着如果谈怀玉不在门外,那么这顿责罚也不会那么难受。当推开门见到谈怀玉站在面色铁青的谈洵武身后时,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见她没有反应,又转头向杜笙和谈洵武求情。

    “你就是这般软骨头?”谈洵武恨铁不成钢,“还说去北门杀敌,怕是没上城楼,便做了逃兵!”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你教的嘛。”谈怀安小声嘀咕。

    “还敢顶嘴!”谈洵武虽然没听清,但见着谈怀安隐隐抽动的嘴角,就知老毛病又犯了。

    他气极,一脚正踢中怀安腹部,谈怀安吃痛高呼捂着肚子伏在地上。

    一旁的杜笙上前急急扶起怀安,见他痛得蜷起身子,又眼见着谈洵武要请家法,怕一顿家法下来要了谈怀安半条命,不由看向谈怀玉。

    谈怀玉拉住谈洵武衣袖,连连摆手,然后指了指门,示意“闭门思过”。

    杜笙借机相劝:“对啊,怀安初心也是为你分忧,只是嘴巴没轻没重的。怀玉你也莫要放在心上,都是我的错。”

    “谈怀玉,你当真让他闭门思过?”

    见她点头,谈洵武盯了谈怀玉半晌,失望地叹了口气。她总是这样一味退让,这样他也只能遂了她的意。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府。”话毕,谈洵武扬长而去,不再停留。

    杜笙送走谈洵武后,候在院前焦急等着大夫。

    如今屋内只剩姐弟二人。

    谈怀玉借着笔墨写下:“不枉我与你相处十几年,你果真知道怎样最能戳我心窝子。”

    谈怀安接过扫视一眼,朝谈怀玉翻了个白眼:“我宁愿受家法也不愿禁足。现在好了,着了你的道,我之后都会被锁在这屋里。”

    “真搞不懂,我跟你又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的事你插手做什么?”

    “噢,你该不会是怕我立军功,抢了你在阿爹面前的风头吧。”

    谈怀玉没有理会他的胡搅蛮缠,写下一张字条径直出了屋。

    等看不见谈怀玉身影,他跑到桌前。

    这一瞥,他气得把桌上宣纸揉成团,扔进炭炉里,咬牙道:“你才无勇无谋,空耍嘴皮!”

    *

    冬阳刺眼,地白风寒。

    西梁营帐外,士兵皆耸着脖子,耷拉脑袋围炉烤火。

    卜衡穿着黑狐大氅,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站在呼呼吹动绣着暗鹰纹的营帐前,丝毫不觉得冷。饶谁看都像是西梁吃了败仗,一个人迎着寒风懊恼。

    这般景象倒是让不远处的阳信想起前些年从大历百姓那处抢来的呆头鹅,本还想圈养在池子里,谁知它连冬季都没熬过,便被冻死做了炙鹅。

    “将军。”阳信劝说,“自老将军双手残废后,萧阳那边便已加强守备。我们本意也只是抛石探路,大可不必在意此次败仗。”

    卜衡点头,目光投向山坡南面的薄雪。又从怀中掏出地图,沉默了半晌:“准备小队,今晚夜袭。”

    “将军是要把计划提前?”

    “早知道大历有守岁的传统,昨夜才会给他们这个甜头。”卜衡抬头,指着地图某个位置。“他们今晚定会放松警惕,这时再从这处冷不防杀个回马枪,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届时再与城中老鼠里应外合,让敌人溃不成军。这易守难攻的萧阳还不是我囊中之物。”

    谁知阳信板着脸:“将军,从这处攻城,手下士兵……”

    “成大事者,必有所舍。”卜衡抬手制止阳信的后话,“而且大历人辱我西梁主将,哪有不报仇的道理?我必要让他们尝尝我的厉害。”

    “还有,这次我们并非攻城,而是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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