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宫坐卧于北境最高的雪山峰上,积雪终年不化,与山脚下热闹非凡的渔村相比,冷清幽静。

    艾娅斜卧在冰榻上,鲜红毛帽下的两缕麻花辫缠绕着流苏,耷拉在厚实的地摊上。她双手托举着一本医书,漫不经心地看着,口中哼着抑扬顿挫的音调。

    “宫主,王子找您。”门外的婢女高声禀报道。

    “不见。”艾娅将医书扣下,慵懒地躺在榻上,淡淡回绝。

    婢女有些犹豫:“……可是宫主,王子说有急事找您。”

    每日来灵犀宫的访客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近到王城中的男女老少,远到中土西漠的王孙贵臣,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灵犀宫住了位妙手回春的活神仙,又怎能不让世人心驰神往,即便无病,来观摩者亦大有人在。

    灵犀宫的名号响彻神州大地,艾娅却不管这些,无论地位尊卑贵贱,同乡还是远客,以急为先。

    王子雾无双,正是宫主众多倾慕者之一。

    艾娅扶了扶额:“请他进来吧。”

    一道修长的人影映在如明镜一般雪亮的地板上,艾娅抬头一看,北境王子雾无双的俊颜赫然映入眼帘,他长大了,面庞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平添了几分他父王般执掌江山的神韵,一身纯黑的朝服,风尘仆仆。

    “看来婢子所言不假,你却有急事。”艾娅起身,不紧不慢地将医术收到一边搁置的书格中,扬手化出一盏清香扑鼻的药茶,摊在雾无双的面前,“你受不得外头的寒气,先喝点茶。”

    雾无双一动不动,半响吐出一句话来:“阿娅……鲲,鲲他要成亲了!”

    托举茶盏的云雾陡然消散,茶盏吧嗒跌在地上,摔得粉碎,暗黄的茶汤溅落到无双华贵的朝服上,他唇角流露出嘲弄似的苦笑,不再多言。与此同时,安坐在榻的艾娅倏地一僵,仿佛被漫天大雪埋葬,彻骨冰凉。

    “你说,他——他要成亲了?”孩子的脸上闪现出怀疑,不知是笑还是哭,“不可能!不可能!他是神啊,神怎么会成亲呢?——在北境,除了我,还有哪个凡人能配的上他呢!”

    雾无双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他掠过满地碎片,走到近乎癫狂的艾娅面前,蹲下身,安抚似的拍了怕她颤抖的肩,语气仿佛在哄一个正哭闹的娇小婴孩:

    “我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绝无虚假。你久居灵犀宫,与世隔绝,自然难以知晓外面的事——父王命我和侍从带着聘礼到新娘家贺喜,我走到半路,觉得还是应该先告诉你。 ”

    艾娅恍惚抬头,眼眸里满是错乱,她望着地板发怔,幼小的身体止不住的轻颤。

    空旷的蓝色宫殿下,萦绕着一层冷漠的灰影,她终日躲在无人发觉的窗子后,偷偷品尝着暗恋的快乐。她甚至以为这种美好舒适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以至于她从没有想过,听歌的少年会不会走。

    “千年了……啊,整整……一千年了。”

    女孩闭着眼,泪水顺势滑落。

    望着童颜上模糊的泪痕,无双的瞳孔骤然紧锁,掌心不自觉地握紧,指印似乎深嵌入皮肉里,但此刻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高贵如她,竟会为一个男子像凡人一样痛哭流涕。

    虽然他早就知道,如果有一天这朵雪岭之花突然融化,一定是因为海水的温柔,如果有一天这朵雪岭之花突然结霜,一定是因为海水的刺痛。

    终究怪他……来迟了千年。

    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凡人姑娘,才有勇气与神明比肩。

    女孩的情绪渐渐稳定,哀戚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往昔见惯生死,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神的模样。可只有她知道,即便心中嫉妒的发狂又有什么用?她活在禁锢神明的领域,不能像寻常少女般发泄怒火,不能怨天道不公天神无情。更何况,一直以来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笑的是,千年来的守望居然抵不过一个凡人的爱!

    “无双,你方才说……要去新娘家送聘礼是么?”

    不等无双回答,艾娅站起身来,一挥手,地板上的茶盏碎片顷刻间化为齑粉,紧接着扬手,雪白的斗篷凭空降落,遮住了她冰雪似的童颜。

    “同为神族,他的婚典,我岂能不贺?”

    ——当年,初登仙位的艾娅携着天帝恩赏的奇珍异草下凡,草药珍贵,而中土西漠干燥,南疆湿热,只有终年寒冷的北境能够将草药保存。

    灵犀宫便屹立在了高耸入云的雪山山巅上,雪山山路崎岖,寻常人寸步难行,除了身份尊贵的王子雾无双闲来无事时乘着辇车来看望她,或是病急求医者,甚少有人造访。

    她从不下山,千年如一日。

    广寒宫般的雪山巅,好似是凡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

    ——而今,远远看去,向来白茫茫一片的雪山上,居然有了其它色彩!

    蜿蜒如龙的盘山道上,一条“红丝带”在冰天雪地中徐徐前进。仔细看,那灵动的红色丝带,居然是一行整齐肃然的队伍!

    灵犀宫倾巢出动,所有的婢子都换上了红罗裙,鲜艳的好像一簇簇晨起的滴露玫瑰,还有几十箱绑着红绸子的拾盒,由婢子们并肩抬着。

    远处观望,正像天际的红丝入城一般!

    大红大紫下,唯有宫主一人白袍披身,坐在一只蜜色的梅花小鹿上。帽檐中,一片暗沉的阴影,她抹了颜色鲜亮的胭脂红,好像如此便能笑靥如花,欢喜地祝福新人。

    鲲,如果无法嫁于你,那便叫我送一程吧,从此往后,山高水长,我是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我知道你曾经寻过我,我也曾盼望着你来。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看见你的笑容,会跟着笑,看见你无聊,也会惆怅。我用歌声陪伴你,却不敢亲自下山来见你,我躲躲藏藏,像一个痴情的傻瓜一样,在暗中默默地窥伺着关于你的一切。

    神的一生太长了,长到我一天天救来的寿命,竟违背了天道。上天惩罚我,在我救完一个难产的女人后,身体便停止了生长。

    至始至终,我都未觉我有错。

    我一介小神,如何违逆上天的旨意?此后,心灰意冷,度日如年,直到——看见你。

    我趴在窗户上,静静看着水中嬉戏的少年,心道:好自在的神仙。

    我无法让处在黑暗中的我去见你,我以为我们心灵的默契,足以支撑着彼此度过一千年、一万年……每当你用神识感应我的存在时,我都会想方设法地用药物掩盖住自己的气息,我第一次如此厌恶神明的身份,以及我这双号称生死人肉白骨的回春妙手。

    鲲啊……我以为,你是上天对我的补偿,我以为,你是我孤单时的良药,我以为,同样身为神明的我,才配得上干净纯粹的你。

    风呼啸,雪苍茫。

    骑在梅花鹿上的白袍女孩,再一次感伤落泪。

    即便是万紫千红,也掩盖不住她悲恸无助的心。

    即便是回春妙手,也医治不了她一厢情愿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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