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声音,也在纠缠着喜堂上的另一位。

    魔鬼揪住她的脆弱,再一遍遍地诉说她的不幸。

    “瞧啊,那个平庸的凡人之女轻易地得到了鲲的爱,你是神明又如何?还不是什么都得不到!”

    “我的神啊,你一心为人,可你看看那些人,他们又是怎么对待你的。你救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却像畏惧妖怪一样畏惧你,只因你和他们格格不入的矮小身材,还有令人疯狂嫉妒的漫长寿命,连上苍都要惩罚神的善良。我真为你感到不值得。”

    这席话,如一巴掌甩在艾娅的脸上。

    神力无边,她知道自己被摄了魂,也知道如何将怪叫的魔鬼赶出体外,可她居然听了下去。

    他说的,是那么正确。

    掌心杯子要捏碎了,艾娅抬起稚嫩的小脸,嘴唇并没有动,以同样的方式回应那个声音:“你想干什么?”

    沉默了一瞬。

    “不愧是灵犀宫主,好生聪明,”那声音笑了起来,“我想和您做一笔公正的交易。我可以帮你破坏掉鲲的婚礼。您这时候一定怀疑了,怀疑我这个坏东西,实际上没有我,单凭您自己,也可以扰乱他们,可您是神,高尚的神不能那么做。我这个躲在暗处的东西却可以,而且我敢保证,此事天地不知。”

    “你想要什么?”

    “您的歌声。”

    天边墨染般的浓稠,海水里混入了神秘的杂质,鱼儿们焦躁不安,成群结队地寻找它们的神。

    黑烟缭绕。

    天幕落了下来,挽幛般遮住了岸上血淋淋的鱼尸。

    渔村里的海神自然感受到了海底的异动,心口突突跳个不停,可他安慰自己,沉寂了千百年的北海能遇到什么事,大抵是这条恶鲨和那条肥鱼打起来了,他们很快就会相安无事。

    这样想着,鲲走进了婚房。

    踏进门槛的那一刻,心脏抽了一下,这下他不能不在意了,可新婚妻子就在眼前,他还没掀盖头。

    “鲲,”纳里香轻唤道,“为什么不进来?”

    鲲退回的脚步不动了,他大步走到纳里香的身边,抿唇道:“你真美。”

    纳里香咯咯笑了出来:“傻子,你都还没有揭盖头。”

    鲲捏住红布的一角,慢慢向上掀起,妻子娇美的容颜显露在烛光下,有些羞涩地瞧着他。

    鲲面色一痛,忽地捂住心口。

    “鲲,你怎么了?”

    身为海神,他的身体与大海心心相系,纳里香又如何知晓这些。鲲摇了摇头,极力撑起身体,佯装出一副好的状态:“我没事,即便真的有什么事,灵犀宫主不都来了吗,明天找她看看就好了,你不要担心。”

    纳里香怔了一瞬,白日里听到的恐吓再次笼罩住她的身体。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的话,那个女孩,会将鲲抢走的。

    “鲲,我们来喝交杯酒吧。”

    在鲲看不到的地方,纳里香偷偷往酒杯里洒了药物。

    鲲对她没有任何防备,饮下后,便沉沉地倒在了床边。纳里香脱下他的红衣,面露喜色,如那声音所言,他脐下三寸果真有一片紫色的鱼鳞。

    门外,大雨瓢泼。

    北境严寒,只见雪色,这番下雨不知是何预兆。海浪作乱,泛起滚滚黑烟,漫上渔村,黑烟可化作利刃,刺入人的胸膛,也可化为巨蟒,将人一口吞吃。

    夜半,村民们在睡梦中见了阎王。

    艾娅睁开眼,雨水的滴答声无比陌生,她大惊,往窗外望去,冰刃似的雨发狂似的猛落,地上堆满了血肉。

    “救我……救我!”

    又一个人倒在地上。

    艾娅一挥手,转瞬间出现在婚房,与此同时,纳里香的手探到了鲲的身下,已经摸到了那片紫色浓郁的鱼鳞。

    “不要——!”

    已然拔下。

    纳里香转过脸,眼底半分喜色,半分茫然。

    她看到那个侏儒似的姑娘怨恨地盯着她,手指一颤,坠落的鱼鳞被小手接住,脑海里的声音又钻了出来:“抢回来!吃下它!抢回来!吃下它!”

    纳里香鬼使神差地,对艾娅推了一掌。

    明明是凡人的肉掌,打在胸口,却震得艾娅遽然呕出一口血。

    纳里香成功地抢回鱼鳞。

    鱼鳞在掌心散着五彩的华光,一缕缕黑烟将鱼鳞包裹,华光黯淡,纳里香温润的眸子里闪射出贪婪的精光,她大笑着,像是怪物借着她的嘴巴咆哮:“夜非——我还是先你一步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声音。

    艾娅深吸了口气,她们都被利用了!

    之后的画面像是磨损过的书画,一页一页翻得很快,只见纯净的雪山转眼间化为尸山血海,村民们一个个倒下,艾娅奔波在死人之间,一双回春妙手无助地举着,她救不了这么多的人啊。

    清醒过来的琨,含泪念咒,封住了整个海域。

    绝望之下,神和他的大海溶为一体。

    黑烟渐渐地消散,雪落了一层又一层,小女孩呆呆地伫立在一堆白骨边,眼睫上的泪化为一片冰霜。神的不死之身保住了她,可她却觉得自己与死人无异了。

    最后一个画面,是艾娅独自走上雪山的背影。

    白莲一朵朵地衰败。

    她谁都救不了。

    金色的光芒灭了,北境王城中的三人如梦初醒。

    半晌,谁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花玥还停留在最后的惨烈当中,她回想起来那片粉红色的北海,一想到它起初的明净澄澈,心便止不住地痛。云非接声叹气,闹出好大的动静,花玥忍不住给了他一脚:“人家的事,你叹个什么气?”

    若说原本只是装装样子,实打实捱了一脚后,云绝是真的痛了:“触景伤情啊,他们起码还有一场婚礼,我和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此刻却是两两相隔。”

    花玥不为之所动。

    “嫦娥姐姐,我不知道你的心呢,也一定在痛。毕竟你的心上人,不在天边,就在眼前,”云绝的指尖招摇地掠过夜非,指向了自己,得意洋洋道,“我知道我讨女人喜欢,可是我已经有金陵了,你就不要再——啊啊啊疼疼疼!”

    花玥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低声威胁:“再敢胡说八道,撕了你的耳朵,和黄瓜拌了,就酒喝!”

    云绝闹了这么一出,气氛顿时从零点降到了冰点。

    雾无双,也就是夜非,他双手持在身前,稳定游离的气息,双目紧闭着,直到下颌落下一滴汗,方睁开眼睛。

    花玥这才收起剽悍的面,收了手,轻声问:“你,还好吧?”

    云绝一边温柔抚摸差点沦为下酒菜的耳朵,一边观察着这一男一女的微妙。

    夜非道:“无碍。”

    云绝嚷嚷:“他那么厉害,能有什么事啊,嫦娥姐姐你也不关心关心我,我的耳朵都快被你拧的掉下来了。”

    花玥忍无可忍,亮剑:“你再废话,我不介意直接割了它。”

    云绝似是以激怒花玥为乐,又在她即将发作时见好就收。夜非的目光从二人身上移开,说道:“如我们方才所见,北境已成废墟,而今所在北境王城不过一场幻梦。”

    花玥正色道:“你是说,这是一个梦。”

    夜非看着她:“想一想,什么人会做一个这样的梦?此处的景致几乎与北境大难前一模一样,北境之外的人不能,灵力不足的人也不能。是谁,会那么想要北境恢复如初,甚至不惜以此为梦。”

    “是……”花玥声音微颤,“是鲲。”

    “不错,还算机灵,”夜非淡淡道,“那么你也应该知道,该怎么破梦了吧。”

    听到终于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了,云绝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坐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

    花玥偏过脸:“别看我,我不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这么做,”夜非的目光夹杂了少许温和,言语却如浸冰霜,“杀了那个做梦的人,梦自然便破了。”

    杀了鲲。

    梦便破了。

    ——巨大的冰莲内,男子安然稳坐。

    纯白花瓣散着月华,蚕丝般将他笼罩在内,只见他身上的伤口以极其诡异的速度愈合。

    他睁开眼,冰蝶落在指尖,又展翅飞走。

    冰室里除了他,空无一人,却隐隐浮动着一抹药香。

    鲲站起身,似乎知道是谁救了他,又似乎不知道。他双手合十,以神明间的最高礼节,对着冰莲的方向缓慢地行礼。

    他在原地驻足了许久,最后放弃地走了出去。

    他的身上刚刚消失,冰莲后若隐若现,一道人影化实,艾娅抿着唇,期艾地望着鲲的背影,口中吟出一首送别的神曲。

    行至半山腰的鲲听到了歌声,蓦然回首。

    雪野茫茫,只看到冰雪宫殿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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