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紧了发带,成功维持住了唇边的笑,“你没有别的选择。”

    男人上挑的桃花眼瞬间弯成了一轮新月。他随手把蜡烛撇在桌上,并不介意沾了满手烛泪,食指缓慢地抚上自己眼角。

    他的嘴唇小幅度动了动,还未等我分辨他说了些什么,如雷轰头顶般冲我而来的又是铺天盖地的念压。

    却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金色占满了我的视野。

    我怔怔地嗫嚅, “爸爸……”

    我像个被剥了皮的仙人掌,什么情绪都透明的一览无余。

    已经过了多久了?

    他怎么能真的完全不出现?

    恐惧战栗兴奋,死里逃生的后怕,不知从哪里涌出的疲惫,此时全被放大了,又扭转成见不到他的委屈,我只想找个宣泄口。他最好不要说话。

    “伊洛,你很棒。”他抚上了我的头发,力道很轻很轻,好像我也是什么易碎品。我的鼻尖忽然像灌了辣椒一样酸疼,只觉得什么东西控制不住要从眼里涌出来。

    这也太丢人了。我向前两步靠在他身上,什么都不想看见听着。

    他拍拍我,声音却转向另个方向,沉沉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

    “拜托。”男人语气里带着笑意,“你要真能放手让她历练,就不会。”他的话终止得十分突然。

    我把潮气蹭在父亲衣服上,闻着他身上暖暖的像是肉桂面包的味道,怎么也闻不够那样呼吸了好久,等心跳平复了,才抬头看他。

    也是这时候,我才想清楚那个人说了什么。他说,“真是她的女儿”。

    父亲也在看我,他的嘴角稍稍向上扬了,用比刚刚轻个几倍的声音问我:“不让爸爸认识下你的朋友吗?”

    我吸了吸鼻子,给他介绍三人。

    库洛洛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清澈明亮的眸底跳跃着日光,他端着招人亲近的笑打招呼,让人挑不出错处。飞坦莫名有些紧绷,玛琪神色如常,认真地介绍了自己。

    “你们好,我是克洛。”

    父亲的目光独独停留在库洛洛身上。他们对视的时间已经久到离奇了。

    我忍不住打破了诡异的气氛,“爸爸,换你啦,不给我们介绍你的伙伴吗?”

    我的注意力投向那个还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看戏的红发男人。

    甫一对视,他先答道:“安科·莫罗。”

    他坐好了一点,举起的手在空中一抓一放,是很有特色的打招呼方式,祖母绿一样的眼睛弯了弯,“要叫叔叔~”

    见父亲没有反对的意思,我跟着叫了。

    “走吧,带你们去新家。”

    我朝身后挥挥手,示意大家跟上。

    走出岗哨的大门时,太阳正在发威。一片金辉洒落在路上,树木投下混杂的影子。

    我抬头看向父亲,告诉他我们想去参加斗兽场的选拔。

    “通过了。”

    一直未作声的安科,稍稍弯了腰,从父亲身旁露出一张笑得灿烂的脸,“叔叔就是面试官哦~”

    他浪费了那么多工夫玩灭蜡烛游戏,我只知道,一定不是为了弄死我们。

    现在看来,他的身份不一般,爸爸必然关照过他要保护我。那么,他没有制止、反而在这里等待接到六区消息的人出现,再把她杀了,是引蛇出洞吧?

    那个女人应该是爸爸政敌的残党。

    我收拢了思绪,看向安科:“……这算不算放水?”

    他指了指我爸,一口白牙相当恍目:“你该说他,他给你们找的房子完全不在规制内。”

    我捏了捏父亲的手。

    他只说:“不影响。”半晌,又补充了一句,“这里通了水管。”

    所以,爸爸一直在看着我么?我的嘴角难以按下。

    四区不仅没有垃圾山,植物也随处可见。尽管寒冬把它们剥削得只剩孤零零的枝条,空气质量还是比六区好不少,我几乎能称呼它“清新”。

    我们很快到达了新居所。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小屋,四四方方,庭院里栽了一棵枯树。我知道这间小房子破破旧旧,但我想说无可挑剔。

    安科边推开院门,边抱怨出声,“啧,集体宿舍有什么不好,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父亲牵着我径直进屋,没有理会他。

    大厅空荡荡的,摆了一套很简单的餐桌椅,却很干净,没有落灰,应该提前打扫过。最里边是个巨大的壁炉,此时熄着,像个黑洞。不算大的吊灯从二楼垂下。

    侧边是小厨房,我探头去看,里边放了个冰箱,占了几乎1/4的位置。

    这是我的小堡垒,新基地。我开始心颤,撒开父亲的手快走了两步,按捺住激动,转身招呼库洛洛他们一起上楼。

    二层有两个过道,好几个屋,从间隔来看大小相似。但浴室只有一处,敞着门,在这侧过道最里处。从过道朝下就能瞧见空旷的大厅,父亲和安科都已经拉开椅子坐下。

    安科在说话,但声音很小,听不清楚。当然,这时候我也没心思细听。

    “我们随便进吧,看运气。”我兴致勃勃地和他们商量。

    “听你的。”库洛洛的话说得十分熨帖。飞坦和玛琪也没有意见。

    我推开手边这扇门,头发被迎面的风吹乱了。房间的窗正对着院里的枯树。床紧贴着窗边,被褥也齐全。我上前准备把窗户关上,又鬼使神差地探出头,想近一些感受外面的凉风。

    紧接着,我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深蓝色的脑袋。

    “阿飞……”我扭头看过去,觉得他只剩个头的样子好好笑,“哈哈哈……好呆……”

    他翻了个白眼,也开始笑。

    玛琪挑了最靠近浴室的房间。我出房门的时候,库洛洛恰好从我的左手边走了出来。

    食物的香气和热气从楼下传来。我的肚子应景地饿了。

    我们围坐在桌边,接下来就没人说话了,我先夹了一筷子,他们跟着动起来,越吃越热烈。满屋只剩下箸碗相击的脆响。

    没过多久,似乎是察觉到我们的动作慢了下来,一手撑着脑袋、总是坐不正的安科先了开口,“好了?”他的语气却不像询问。

    我虽然恋恋不舍,但还是放下了碗筷。

    “既然来了,你们知道斗兽场是做什么的吗?”安科暴露的第二个特点是喜欢吊人胃口。

    “互相打擂台?”我先前的思考就是这样,困兽相斗。

    安科戏剧性地晃了晃杯子,仿佛里边盛着酒。他瞅着水,几乎要把它瞅成酒。他没回答对与错。

    库洛洛试探地问:“参赛者,是不是有两种类别?”

    安科的眉毛一跳,细长的眼眸也亮了,饶有兴致地看向他。爸爸侧了眸,分散了一点注意力去库洛洛身上。

    库洛洛分析了下去: “有能力从六区闯入的人太少了,数量上是无法组成独立阵营的。考虑‘兽’的字面意思,可能是‘囚犯’,这类没有人生自由的身份。”

    “哈……”安科笑出了声音。不知为何,他先看了父亲一眼,再才肯定了库洛洛。接下来的一句话,语气里似乎带了别的意味,不过也可能是他惯常的轻佻。

    “不错。斗兽场给了他们所有人另一条路。”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睁大了眼睛,“所以四区不设巡逻兵,是因为流星街的囚犯和军队,都在这里,对不对?”

    四区靠近内区,又是流星街最重要的下一代的试炼之地,边界却只有一个岗哨。我一直觉得不合理。如果这里全是武装力量就能解释了,它根本不怕有人来犯。

    那么,岗哨只是个文职而已。

    父亲认可了我的猜测。

    安科和他对视了一眼,眼神向我们扫了一圈,说明天再给我们带路,与此同时,手中飞出了四件东西。

    我看清时它们已经稳稳落在桌上。是黑灰色的手环,刻了一串数字。我从没见过这种材质。

    他嘱咐道:“这是你们的门票,别弄丢了。”

    我边看边问,“这是什么做的呀?”

    “三区刚研究出的材料。” 他的尾音总是勾着笑意,“他们管这叫生物岩,便宜,摔不碎,又轻,总之还不错。”

    解释完这一段他便离开了。库洛洛他们收拾好碗筷也识趣地上了楼,留我和父亲单独相处。

    我确实有好多话要跟他讲。我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父亲心有灵犀地抱起我。

    白天时候,安科没说完的话还在我脑里盘旋,有关什么“放不放得下”,我在他腿上坐好,认真地问他,“是爸爸不允许一区那些家伙和我打的?”

    他想了一瞬,“我的确干涉了。”

    父亲说话的时候,喉结会跟着移动。我伸手贴了上去,感受他声带的颤动。

    他没阻止,微微扬起下巴任我摸,“你没开念,有些人会让你觉得棘手。”

    “噢,那你现在改变主意了?”我收回了手,没好气地说。

    父亲的语气又温柔了一点: “我怕他们伤到你,也担心你受挫会不开心。你和爸爸讲了,爸爸才明白……”

    我打断了他几乎变成碎碎念的发言,靠在他身上,扁扁嘴,把自己说得鼻子一酸:“可是为什么要送我去六区嘛?”

    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他。

    刚到流星街的时候,他每天忙得见不到人,忙权力交接,势力清洗,大部分时间只有我自己。

    我们住的屋子小,大小不妨碍它的空。呆久了,我好像也变成空的,和房子融为一体,变成院子里刷了白漆的栅栏,变成窗框上蒙了灰尘的隔纱。

    我在呼呼漏风,直到他回家,把那些口子堵上。

    好不容易他把所有事都处理完了,不再早出晚归了,又把我丢那么远,还是见不到他。

    父亲沉默了良久。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温暖干燥的手指贴过来,擦掉了我眼角的水。我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人这么多,我才不想哭出声,只好紧紧贴着他的衣服。

    “对不起,爸爸太自私了。”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的,可是胸腔传出的共振很近,连同他稳定有力的心跳一起。

    “我没有涅昔想得那么心甘情愿。一开始,我就应该就带她离开揍敌客。”

    他在答非所问。只让我更加云里雾里。他把妈妈的死归结于他自己。他认为妈妈不接下那个任务,就不会离开。

    我不愿想下去,只好抽抽搭搭地,问得更详细:“你到底…想我在六区……试炼…试什么?”

    “伊洛,你是我的女儿。如果重复我的路,而不是揍敌客的,也许能找到让你觉得重要的东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少见地说了很长很长的话,“你不喜欢当杀手,对吗?”

    到这里,我可能理解了一点点。爸爸什么都不说明白,是为了避免我功利性地寻找答案。

    ‘重要’,‘想要’。听起来是体验感,是直觉判断,不加思考。

    “……可是我好弱啊。”想到父亲的路,我的情绪更低迷了,“他们说…说你一个人就做到了。”

    父亲垂首看我,他的金眸深沉无波,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好像是愉快的,“爸爸意外觉醒了念。如果我是你,不会做得更好。”

    虽然不知道哄骗我的成分有多少,我的尾巴还是翘起来了。

    “你都看见了?”我压下唇角,吸了吸鼻子,“既然我这样厉害,为什么不相信我?”

    “相信的。”他眉宇间沾染上一丝局促。

    父亲本来就不喜欢说话,今天已经说了不少。我也不愿意继续为难,要他真解释出相信我又放不下我的原因,只好用下一个问题打断,“你提前安排了爱瑞娅来接应我?”

    “爱瑞娅?”

    他的疑惑把我也弄懵了,“……不是?”

    “我不想干预你的节奏。”

    如果不是父亲的手下,那个女人的目的是什么。

    父亲突然开口:“名字挺耳熟的。”

    这不是个多么罕见的名字,我更摸不着头脑了。我摇摇头,把问题甩掉。总归很难再和她有交集吧。说到“交集”,那个说话奇奇怪怪的人……

    “安科叔叔,他认识我妈?”

    父亲嗯了一声,似乎很抵触这个话题。

    “走吧。”他揉揉我的头发,把我抱起来,强行终止了这场对话,“爸爸陪你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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