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瑞娅正在听讲。她已经弄懂了教堂存在的意义。

    “筛选”。

    从八岁开始,直至十岁上,所有孩子都将分配完成,定下他们一生的基调。教堂作为神在凡间的代表,它的权力便是执行宿命。

    听他们讲解工作流程时,赛琳抽走了她的发带。它的颜色过于明亮,不符合规范。她乌黑的发凌乱地散了下去。

    眼见那条蕾丝随赛琳枯黄的手越飘越远,爱瑞娅的心一度缩紧。她的眉耷下去,期待又委屈地伸出右手,左手放在心口和她保证道,“我明白了,不会再系的。”

    严肃的女人抿了抿唇,最终只说替她放在枕下。

    说到枕下。

    她那张床旁边的空位,似乎是教堂唯一的空床位。这意味着她得和初相识的陌生男人共享睡眠空间。

    这件事,爱瑞娅确实不大满意。

    守夜人的工作没有赛琳暗示得那么危机四伏。只是巡逻三栋楼,在21:00拉下电闸,检查地下室是否紧闭,接着回到主入口值守到7:00,操作早安铃。另有人手监管仓库。

    她在办公室见到的这两名男子,明明做着近似人事部的工作,却对如何守夜头头是道。

    萨维敷衍了几句,说前些日子缺人手,实力在一定水平的都兼职过这个岗位。她和路西法来了,刚好恢复全职。

    爱瑞娅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讲不通。

    不提员工宿舍怎么说满就满了,赛琳较真到关注一根发带的颜色,怎么能接受不专业的轮岗?

    为什么仅仅因为实力,赛琳就可以安心地把这个任务交给一个刚捡回来的陌生人?

    诚然,让路西法和她一起工作、居住,也许是种监视。可对方没打得过她不是吗?

    但……工作是她讨来的,并非赛琳强加的。再者说,疑点重重的又何止守夜?她到现在还是个空白人呢。

    她决定先闭嘴,待一晚上观察观察。

    太阳的最后一丝喘息被掐断时,教堂的员工锁好了外院的门。用完粗茶淡饭的少女和黑发黑眼的张扬少年走到了一块儿。

    这是个怪人。她的视线每次不小心拐到他身上时,他都恰好在看她。被发现也没有半点局促,路西法坦然地冲她笑,咧着嘴笑。

    登徒子。

    她想说登徒子,偏他长了一张端正圆润的脸,眼睛圆,耳垂圆(一看就很适合戴耳饰),叫人以为他做的所有事都正正经经,绝无邪念。

    就连他一直咧上去的嘴角,也仿佛咔嚓切开了一块霜粉的西瓜,汁水和清甜的香气四溢,薄雾一样充斥了她的感官。

    邪门。

    赛琳抽背了一次员工守则才离开,这会儿就剩他和她了。

    窄长的走廊,间隔几米才亮一盏烛火,昏暗得如同漫漫长夜里压沉了头颅的梦境。路西法的目光再次移向她。

    光影飘摇,雕出了少女眉目的轮廓。他能听见她睫毛颤抖的声音。

    他微微张了嘴,她刚好抬起脸,与他四目相对。爱瑞娅的眼睛一弯,他早早准备好的说辞却被喉咙里一阵不知名的抽动卡住了。

    “过去你们怎么分配路线?”她清甜的嗓子提醒他回神。

    路西法浅笑着说:“过去我是一个人。时间来得及,我们一起走吧。我带你熟悉环境。”

    她眨了一下眼睛,“好呀。”

    核对孩子人数是封锁大门时该做的事,和他们没关系。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房间,九张床铺,名字和床号对应。他们只需要确认回来的小孩都乖乖躺在床上就好。

    工作正在进行中,爱瑞娅的视线停留在【库洛洛·鲁西鲁】上一瞬,平移到它右侧的空白。

    记录表中的空置床位宛若突兀的坑洞。最后几间半空的寝室却被安排得井然有序。她看着表格,觉得相当难受。

    路西法说:“也许他们的收容,赶不上孩子们离开的速度。”

    爱瑞娅的眉梢轻轻一扬,两道睫毛中的明金流转,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

    他说,他们。

    她指向【鲁西鲁】三个字,岔开了话题,“这个姓氏和你的表字很像。说起来……”

    在这里停顿了片刻,她转过脸,对他笑,“你和堕落天使重名了。故事中的‘路西法’,由于过度骄傲自信,意图与神同等,最终被天堂放逐,成为了魔王。”

    “你怎么会来教堂工作呢?”

    路西法仍在凝视那串字符,听到她的话,目光沿着她纤白的手指向上,最终落在她脸上。

    她如何铺垫不重要,他意识到自己过于放松了。

    路西法扬起唇角,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抬手,轻点一下自己的眉心,“我是极端的信徒才对。”

    “‘极端的信徒’么。”爱瑞娅敛眸,避开他的注视,盯着前方昏暗的走道。

    她的步子不快,声音很柔,“可是这里没有神父,没有人做礼拜,他们甚至不打理正厅的神像。”

    她的语气里有真切的好奇,“你是因为生‘他们’的气,才离开的吗?”

    “不。我信仰的是神对宿命的决策权,这便要求一种自然的状态。”路西法直起身,打开下一个房间门检查,边同她说,“事实上,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身边的人常说我太过鲁直呢。”

    他轻轻带上门,回头时险些撞上了她的身子。

    站在门口的爱瑞娅,不但没被他吓到,还缓缓抬了手,指尖掠开了他的刘海。她仰起脸,凑得愈发近了。近到他能闻见她的呼吸。

    她的眼眸在阴郁的空间里亮得出奇,像某种水仙花的瓣,圆圆的,收拢至眼尾再轻微上扬,清透地盛着他的倒影。他的思维停摆了一刻,看一点烛火在她侧脸上晃晃悠悠,扫染出一道霞彩。纤长睫下的影也跟着颤抖。

    她的睫毛很软,碰到他的脸,会痒的。

    路西法毫无道理地浑身一哆嗦,这才醒过来,察觉到被破坏的安全距离。

    兴许是下午那场“比试”,令爱瑞娅看不起他。

    从她抛出的第一个问题,到这种难以说清是挑衅还是挑逗的动作,她的侵略性太强了,仿佛一把没有剑鞘的神兵,锋芒无处收容。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路西法发现自己下意识地竟想侧过头,想俯下去。也许很浪漫,可他现在不过是一张白纸,对上的却是一把利刃,几乎变成了恐怖。

    他的手指缓慢攥起的同时,她亦看够了,退回到合适的距离。其实只有三秒,五秒而已。

    迎上对方残留了忡怔的眼神,爱瑞娅扬起食指比划,认真地说,“与其说十字架,更像个靶子呀。”

    她伸出两指,比作手 | 枪的样子,娇俏地眯着左眼,似是瞄准。

    “砰。”爱瑞娅给自己配音,轻软的声音很没力道。

    她歪了一点脑袋,圆溜溜的眼睛总好像写着无辜,嘴角却微微翘起,“我理解的对吗?”

    “不管你是想效仿神明,让世间的罪恶奔你而去,还是要众人的目光向你看齐,你一定是个相当自信骄傲的人呢。”

    路西法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也许这根本不是意图,是她的处事法则。面对一个即将日夜相对的陌生人,她绝不会放过对方的细小漏洞,要把主导权牢牢握在手中。

    “是的。不自信的人怎么鲁直呢?”路西法回答了她。

    他继续向前走,“今早,他们把你捡了回来。你不省人事,倒在教堂门口,身上却没有伤。你的皮肤不错,看上去没受过风吹日晒,是被娇养大的,却绝不像他们猜测的,是个被豢养的‘玩物’。你来自哪里?”

    玩物?爱瑞娅眉心一跳。她现在能听懂赛琳那段叽里咕噜了。

    他侧过脸,显露的半张面孔还挂着笑容,“你在被仇家追杀吗?为什么要来这么破败的地方?”

    “你猜对了。”她点点头,“我受了内伤,不过还算值得,我已经把他们清理了干净。你的确聪明,不如再猜猜仇家是谁?”

    路西法冷不防停下了脚步,“既然清理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她跟着站住,见他转过身,垂首看她,她的呼吸慢了一拍。墙上的烛火变作他温润黑瞳里渺渺的光点,摇曳在她的倒影上,直教她真实的脸庞也隐隐约约被火灼得发烧。

    路西法的脑袋又低下来一点,靠她更近了,化身为笼罩她的阴影。他笑着,缓缓说:“重要的是,你打算怎样度过现在。”

    他的声音粘了楼道的回音,风般清朗的调子被坠沉了,流入她的耳道,她几乎能感受出重量。

    她真的在听吗?

    应该在的。可随着他撒下的鼻息,朝她汹涌而来的、近似幻觉的既视感险些淹没了她。爱瑞娅看着他,感觉却是双重的,仿若虚无的过去和眼下的场景交叠了,交叠处竟是他。

    “你……”她差点要脱口而出,临时改了主意,“注意保持距离。”

    爱瑞娅朝后退了一步,绕过他往楼上走。浅浅的脚步声中,她思绪纷飞。

    就算这个人回答说认识她,她又能相信吗?难道她会任他书写她的记忆吗?

    路西法对教堂的称呼非常抽离,这推翻了她的假想。

    他没有把自己当作这儿的人,他的归来恐怕别有目的。“监视”,变成了无稽之谈。

    他对她的诸多关注,或许可以用“认识”来解释。然而,即便认识也不熟,她表现出的陌生丝毫不让他意外。综上,问了也没意义。

    接下来,两人没了交流。

    他们在主厅值守至天明。爱瑞娅的眼皮不知怎的开始打架,她靠坐在长椅上,见穿过五彩玻璃的光越来越狭窄。

    再然后……

    “醒了?”一道成熟稳重的女声。

    少女倏忽睁开了眼睛,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她猛然朝门口看去。

    赛琳站在那里。

    爱瑞娅的视线缓缓右移,看到了那个木头钟,以及一张空空荡荡的床铺。

    ‘什么……’

    ……

    “什么意思?”玛琪垂目,看向石梯上的金发少年。

    侠客站了起来,掸掸裤子上的灰,语气平静了很多,“神听得懂人话,可祂说不出人类的语言。想明白祂的意思,至少要能承受祂的意志。而伊洛丝的感知力,从小时候,我们学念的那时候,就是最强大的。”

    “你是说,龙神要她传话?”玛琪问。

    “不,对话可以用梦来连接。一定要她进来,说明这件事只有在这才能完成。或许,只有在祂身边才能完成。”

    侠客缓缓地分析了下去,“神做了这么多额外的‘测试’,最终目的不会是伤害她那么简单。祂不在乎我们俩在这里干什么,或许,库洛洛是祂的备选。至于煤球……”

    他想起了发生在入口的小插曲,“煤球不觉得带伊洛丝进入金字塔是一件坏事。你记得吗?神是被召唤来的。我想,煤球来自祂的‘故土’。”

    壁上的暗红色火焰倏忽一抖,仿佛一只吞噬黑暗的妖灵,在侠客背后昂起首,“龙的力量始终围绕着我们,它追寻祂,注定会和我们相遇。龙观察我们,便也注意到它。它和龙神早就有过交流。”

    “可它刚刚的声音,听起来骂得很脏。”玛琪问,“你认为龙的目的是什么,夺舍?”

    侠客的眉毛微微一抖,“你不会为了能和小鱼说话,就去当一条鱼的,对吧?而且龙太帅了,祂把自己换成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女孩干什么呢……”

    “难道真的要她来孵蛋么?”玛琪抬眸看他,“你还在想什么?我们还不走?”

    ……

    『你走吧。』

    埃忒尔的尾尖缠绕着一枚发光的蛋,白芒几乎照亮了半个昏闇的世界。先前它带来的那块微微泛出光晕的、象征孕育的石头,俨然变成死物。

    金纹小猫朝远比它身子大的龙蛋望了一眼,又回过头,深深看着那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了的石壁,眼眶里泛出的一圈水花如同淌流的黄金,『那她怎么办……』

    埃忒尔放大了音量,『我说了不是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自时空的投影消失,祂就愈发烦躁了。祂一掀爪,把小不点点的灵猫丢了下去,『拿上你要的东西,回去。』

    煤球滚了两圈才站起来,声音跟着一提,『那你帮帮她呀!』

    『我得找得到她啊!』埃忒尔开始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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