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之中传来阵阵铃响。

    慕长玉意识到,金絮找到反吞蛊了,他的灵台向来寸草不生,除了命莲。

    因为这该死的蛊,竟破天荒有幼苗破土而出,抽出细枝,又长成无花无叶的枯树。

    枯树不结果,却结满了青绿色的铃铛,慕长玉试图毁坏这些东西,但这仿佛是禁制,也是契约,主动权不在他手上。

    他也从未闻铃响。

    只知道心跳比以往慌乱。

    识海深处,有女子纤细的手抚摸过枯树,她在树杈上面发现了刀剑刻痕,有深有浅,每一道都有缘由,是逃亡以来,少年剑客为她所受的伤。

    金絮知晓,她被庇护太久了。

    “慕长玉,我放你自由。”她轻声细语,却顷刻间割破了手指,任由鲜血坠滴在铃铛上。

    百晓生说,要解反吞蛊,除非双修,二者气血相融,方可破解,那么今时今日,她和他灵气互通,识海共鸣,只差她的血融进他的魂魄里。

    慕长玉感受到了,试图用灵力阻止她,却被金絮一一化解。

    她回眸,朝洞口处匆匆赶来的少年道:“是我要解契。”

    风骤起,铃铛在空寂的山穴里清响,沾了她鲜血后,仿佛被火燃烧,慢慢化作灰烬。

    慕长玉道:“快停下来。”

    他并不在意反吞蛊,只盯着少女血流不尽的苍白指尖。

    纵然这是识海,一切为虚妄,但伤的终归是她的元气。

    金絮摇摇头,直到铃铛尽散,明光乍亮,契约解除,阻隔她和慕长玉的结界也被破开。

    少年飞身而至,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人,他为她输送灵力,万般心疼,不解道:“为什么?”

    金絮躺在他怀里,面色微白,唇角的笑尽是释然:“这是小叔叔当年趁人之危,强迫你种的蛊,如今解开,也算不相欠了。”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慕长玉眼眶酸涩:“不是。”

    你欠我的早就还清了。

    他把她抱的更紧,温声道:“随月生是逼迫了我,但也终归要我点头愿意。”

    他不抗拒反吞蛊,并非束手无策,而是结契的人是她。

    是六岁那年大雪里,为他而开的木门,照亮他的灯笼,和少女递来的糖葫芦。

    那是雪夜里的可遇不可求。

    慕长玉万念俱灰时想,如果有一个人肯温柔待我,那我就活下去。

    他在陌生的临安城,在遍地白雪里走了很久,久到没有知觉,然后,她出现了。

    于是他多活了许多年。

    后来,阴差阳错,他在金家给人当护卫,那时他是想要自由,嫌她是个麻烦,但他从未真正的讨厌过她。

    他清楚地知道云泥之别。

    所谓讨厌,只是想掩饰自己的喜欢。

    他是潮湿天气里的朽木,见不得光,别扭又拧巴。

    “金絮,”他难得如此认真叫她的名字,嗓音坚定道:“就算没有反吞蛊,我也会护你周全。”

    怀中的少女恢复了一些元气,笑得更灿烂了:“为什么?”

    “我就这么值得被保护吗?”

    这明显带有调侃意味的话让少年红了耳尖,他颔首:“嗯。”

    *

    双修阵外已经黎明。

    有人披星戴月,风尘仆仆赶往溪山别院。

    策马的男子一袭红衣炫目,远胜朝霞,他金色的半边面具上凝结了夜里的露珠,像是凤凰泣泪。

    “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百晓生自言自语,又把怀里试图探头的小猫塞回去:“阿银,你也老实一点。”

    它毛色黯淡,本来就虚弱,还非要来找他通风报信,生怕慕长玉和金絮一去不回。

    “我真是欠他们的。”

    百晓生咳嗽一声,只觉喉间腥甜,他本就身患绝症,还要替人操心,如此当牛做马,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金银不赚,只为了一个义字。

    “狗贼!”他又低骂一声。

    自从碰到慕长玉开始,精明如百晓生,从来都做的是亏本生意。

    他左右逢源,交的真心朋友不多,除了已经坠崖的随月生,就只有一个四处找死的慕长玉。

    百晓生叹息一声,他在钱字上精明市侩,但要是做人,他自认为真的没得说。

    来四方城之前,他其实得到了一点亲妹妹的消息,但这条线索去的方向与此地截然相反。

    百晓生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他死前唯一的心愿,不是挣够天下人的钱,而是想与年幼时被迫分别的妹妹再见一面。

    他远远看一眼就好。

    记忆里的小姑娘总是喜欢用红发带扎麻花辫,像春日丛林里浪漫的山花,她会用稚嫩清甜的嗓音叫他哥哥,也会一拳放倒试图欺负他们的人。

    年幼时的兄妹,悄然拿反了剧本。

    百晓生低头笑了笑,他不知道妹妹现在是什么模样,但他相信,只要看一眼,他就一定能认得她。

    那是血脉相连,是思念成疾。

    只可惜,他虽是四海八荒塔的主人,塔里罗列了整个修真界的信息,对旁人而言,百晓生是尽知天下事,可午夜梦回时,他不过是失去妹妹的可怜人。

    他知天下,却不知自身。

    他为众生答惑,却难解自苦。

    “或许这就是命吧。”百晓生轻声喟叹,握紧缰绳加快速度往四方城内赶去。

    须臾二十载,青年从头到尾都写满了遗憾。

    他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却亲人离散不得所求,他风华正茂容颜绝世,却身染重病寿命有限。

    他一生圆滑,却处处难圆满。

    ……

    金絮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非青非白,而是喜房里灿烂的正红色,像流霞织锦。

    不知道是照明月习惯了用好东西,还是他有心替旁人准备,但没用上,这才让她和慕长玉捡了便宜。

    金絮低头挽了挽喜服的袖子,精致的衣袍绣着金凤暗纹,还缀了细小莹润的珍珠点缀,无一不精致,无一不用心。

    只是对她而言,稍微修长宽大了一点。

    “这应当是他亲手做的。”抱胸倚在床边的少年缓缓回眸,眼底含着一抹笑:“你醒了。”

    毕竟刚神交过,金絮有些不好意思和慕长玉对视,垂眸道:“你的衣服倒是合身。”

    慕长玉也有些意外,他的个子如抽条的春笋,能碰上合适的衣裳并不容易。

    “你看,阵法失灵了。”金絮突然开口,指向房门处,那里原本有水波一样的结界,如今荡然无存。

    慕长玉早就发现了,看来是神交钻了空子,只是他一直在等金絮恢复意识,所以寸步不离。

    “那我们出去?”金絮试探开口,话落又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元帕,脸颊赧然。

    双修阵是死物,能投机取巧,照月白可没那么好糊弄,她手比脑子快,一下就咬破了指尖,滴了一点鲜红上去。

    “你……”慕长玉欲言又止。

    金絮抬头:“不然呢?我怕他一气之下打死我们,你前师父真是个老古板。”

    行为古怪,思想封建,还自己绣嫁衣,金絮又看了一眼床柜和梳妆台,上好的古木隐有暗香,光泽流转,雕刻着一朵接一朵凤凰花,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慕长玉,这不会也是他做的吧?”

    少年在过去的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终究是点了点头。

    “其实他不擅长这些。”慕长玉抬指拂过花瓣,道:“小时候,我第一柄木剑是照月白削的。”

    “做的很烂。”

    “后来,他听傀儡城里的巫医说,凤凰花能沟通亡者,就一门心思学着雕刻,还学姑娘家绣花,做起了女子的嫁衣。”

    慕长玉弯腰捡起那块元帕,解开反吞蛊后,他眼睛的弊端又暴露出来,看不见色彩,只知道浅灰上面多了一点浓重的灰色。

    明明没发生什么,他却红了脸。

    “骗不过他的。”他低声无奈,却又很温柔。

    金絮垂头丧气,并没有发现少年悄悄把那方帕子叠好,收进衣袖里。

    “骗也不行,打又打不过,”她轻声喃喃,自己写的剧本,跪着也要走完。

    只能说事到如今,天道亡我之心不死啊。

    她站起身,像是下定决心般:“慕长玉,如果待会,照月白让我们自相残杀,你一定不要心软。”

    她始终抱着一丝穿书者的侥幸,或许她死了,就能回到现实。

    她受够了所谓的通玉凤髓体。

    不管是她了解到的修仙世界,还是眼下,做炉鼎的似乎永远是女子,从未听说男子有这种体质。

    凭什么?

    就好像女子的价值只有床榻上云雨之间那点事。

    明明她也可以握剑,能修炼能迎敌,在其他修士眼里却与货物无异,被他们争先恐后地抢夺。

    “我做不到。”慕长玉突然开口,“我的剑锋永远不会指向你,但如果你心里是那样想的,我能帮你。”

    如果你厌倦了这具皮囊,我能给你一具新的。

    因为神交的缘故,慕长玉比原来更懂金大小姐的心意,他最近也在想,自己总归是要死的,若他死了,随月生还没下落,那大概无人能庇佑金絮。

    他能做的,要么是想办法把自己的修为留给她,要么是把她托付给同父异母的弟弟谢惊尘。

    在那口含神谕而生的圣婴身边,总是要比世间其他地方更安全。

    但谢惊尘未必就能护金絮一辈子。

    谢惊尘至真至纯,心无杂念是好,但也难免被人欺骗利用。

    总之,她若想要自由和安稳,就必须摆脱通玉凤髓体,慕长玉太懂尘世间的恶意。

    如他这般,仅仅因为卦象上一句不祥,就被厌弃到如今。

    他甚至还没有灭世,就先因罪名无处容身,只能借祭坛上那把火假死,再改名换姓,苟且偷生罢了。

    那样偷天换日的傀儡术他如今已经学会,甚至有了更厉害的本领,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原本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虽然明知道要死,但也想勉强与天争一争。

    当年照月白能用傀儡术骗过天下修士,他未必不能骗过照月白,骗过天道。

    只是遇见了金大小姐,她的体质又如此特殊,他早就没有退路。

    在那天清晨,在百晓生的山庄里,他一手握剑,对少女伸出手,淡声说“有第三条路”的时候,就注定了他要用自己的后路,来铺她的生路。

    生路不好走,他已经见识了。

    若说悔意,从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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