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一匹名贵的马在溪山别院停下,容貌出挑的红衣公子翻身而下,抱着只小猫要往里闯。

    “百晓生,你果然和慕长玉不清不楚。”一道低沉的嗓音从门后传来,虞兮辰手握折扇,抬袖挥退侍卫。

    “好好好,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青年懒得辩驳。

    “我问你,他在哪里?”百晓生走上台阶,夕阳落在他略显焦灼的脸上。

    他这一生,事事总是慢一步。

    幼年时,他比妹妹退得慢了一步,于是被四海八荒塔的前任主人选中,收为弟子,似乎是有了更好的前程,却与唯一的亲人离散。

    少年时,他碍于半妖见不得光的身份,碍于身上不治的顽疾,犹犹豫豫,磨磨蹭蹭,终于备好千抬聘礼,要向中意的姑娘求亲,可上门时又晚了一步。

    姑娘已经另许他人。

    青年时,他有了两位挚友,只可惜随月生坠崖的时候,百晓生伸出的手又晚了一步,他只抓住好兄弟的半截衣袖。

    这一回,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晚。

    百晓生压下心中酸涩的情绪,坚定抬眼,重复道:“我问你,慕长玉在哪里?”

    他明明派了无数探子,暗中盯着那少年的下落,可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了溪山别院,他只知道慕长玉进了四方城,未曾离开。

    在他眼皮子底下,能瞒下一个人的行踪,想来是照月白的手笔。百晓生也知剑骨一事,不得已来问虞兮辰。

    虞兮辰正欲开口。

    “这事我知道,你跟我走。”一道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百晓生回眸,只见刚停的马车上走下来一男一女。

    说话的男子身穿墨白的门派服,一眼就知道是来自东北林氏的天衍宗,看纹饰辈分还不低,正是小师叔林远兮。

    女子一袭红衣飒爽,漆黑的发束成麻花辫垂在肩侧,发带亦是红色。

    百晓生的目光迟疑了一瞬,只可惜女子带着黑色帷帽,他看不清容貌,又担忧慕长玉,便没有多想。

    虞归晚也看了百晓生一眼,奇怪他为什么带着半边金凤面具,她抱剑与他擦肩而过,走向虞兮辰,拱手复命。

    那边,林远兮瞥了一眼百晓生怀里的小猫阿银,又道:“这位公子,你要找慕长玉是吧,正好,我要救金阿宝。”

    阿宝是金絮的小名,在山庄时百晓生也略有耳闻,又见林远兮眼神清澈,只有自己骗他的份,不再犹豫,跟他上了马车。

    林远兮长话短说,道:“慕长玉在照月白手里,关押他的地方我去过一次,今日和虞姑娘一起出行,也是在那附近徘徊,想借机进去救人,奈何守卫森严。”

    百晓生轻咳一声,点头道:“林公子,你就这么轻易信了我,什么都跟我说?”

    林远兮粲然笑道:“阿银可傲娇了,不会让陌生人抱它的。”

    “何况,我的运气一直很好。”

    正说着,百晓生怀里的小猫不知察觉到什么,突然睁开眼睛,从窗口往外一跃,消失在雪地里。

    风雪不停,很快就覆盖了小猫的脚印。

    *

    慕长玉还是没能跑掉。

    暮色越来越浓,和风雪一起,几乎压弯少年的脊梁。

    在金絮用发簪自戕,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他的世界好像也跟着停止了。

    他知道要逃,要护好腕间银铃,守住她的元魂,他们才能再见。

    他也懂得权衡利弊,隐忍蛰伏,可是他的身体不听话,似乎随那少女一起死去,僵硬得没有半点温度。

    慕长玉就这么跪在雪地里,白雪覆盖在他鲜红的伤口上,也遮住他的眼睫,纷纷扬扬,像埋死人的土。

    他一动不动,痛苦得说不出话来,那双从不流泪的眼睛里渗出点点鲜血。

    血泪蜿蜒,很快凝结,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留下狰狞又难看的血痕。

    滔天的恨意在心底流转,他双目猩红,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杀了照月白。

    他要他死。

    这些年,纵然命运艰辛,慕长玉从未真正动过杀心,中州最有名的卦师说他是灭世之人,他偏要干干净净。

    他向来是清高的。

    从不归塔爬出来后,生出的心魔常常蛊惑他,他也不愿做个魔头。

    第一次,这是慕长玉第一次想杀一个人。

    他麻木地从地上站起来,手中没有刀剑,就用灵力催动风雪,化作一把冰刃。

    冰刃没有剑柄,粗糙又锋利,割破了他的掌心,他任由鲜红的血融进去,做他杀人的刀。

    少年飞身而起,周遭灵力爆发出强烈的明光,朝照月白劈去。

    这是充满戾气和死寂的一剑,剑气所过之处,原本盛放的红梅相继凋零,化为灰烬,埋进细雪里。

    照月白也没能躲开。

    遗憾的是,他的身躯化作碎屑,原是一具傀儡。

    照月白的傀儡术早就精妙绝伦,不仅惟妙惟肖,还能完美施展他一半以上的修为。

    而真的那个,还在不远处的高台上,遥遥望来,做壁上观。

    他捻了捻手中渐渐消失的细线,饮一盏茶道:“小鬼,你又输了。”

    照月白从来是稳坐幕后,运筹帷幄的那个,今日这局,唯一失算的是金絮。

    老者多年来走过红尘,自认为看人精准,那姑娘明明就是贪生怕死的料,是以他轻敌了,没想到柔柔软软的性子,也有那样的决心。

    被金絮这么一搅和,照月白确实有些被动,一来取剑骨需自愿才能剥离,二来那装人元魂的银铃铛,看似平凡,却是魔修至宝,他无法毁掉,也就无法威胁慕长玉。

    照月白晃了晃茶盏,通玉凤髓体已经没了,剑骨他势在必得。

    园中雪地里,此刻不剩一点生机,少年像是从血水里打捞出来的,他拼尽全力给自己施了一个净尘诀,这才跌跌撞撞,弯腰把地上的女孩子抱起来。

    金絮的心口绽开一朵血色的花,她的面色灰败枯萎,清冷的眉眼覆满霜雪,像是睡着了。

    慕长玉把她往怀里拢了拢,一步又一步艰难地往外走。

    可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终究是晕倒在了茫茫雪地里,他连意识不清时都护着少女的头颈,自己重重跌在雪里,金絮却轻轻摔在他怀里。

    从高处望去,了无声息的少女依偎在少年身旁,像枝头坠落的花,守着一柄折断的弃剑。

    风寒雪冷,簌簌而洒,落在他们的发间,鬓边,清幽月色照映下,恍若白头,好似永远。

    鲜红的嫁衣在雪中尤为刺目,照月白收回眸光,他拿起系在腰间的雪青色剑穗,温柔地掸了掸风雪,忽然大笑起来。

    他显少如此失态,笑到最后只剩苦涩和虚无。

    谁又能想到,二十多年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正派青年,如今反倒成了迫害他人的魔头。

    降龙的少年终成龙。

    照月白指尖微颤,摩挲着发白的旧物,暗处有弟子不忍,上前询问道:“师尊,如何处理…他们?”

    照月白门下门生众多,大多数人敬他,叫师尊,有人想亲近讨好他,叫师父,但他总会记得慕长玉的称呼,也只有他敢轻狂地喊他老头。

    沉默片刻,照月白开口道:“一个,关起来,一个,拉到后山,就地掩埋。”

    这已经是他为数不多的仁慈。

    若是以往,有弟子倾心于女子,他会逼那名弟子亲手斩断尘缘,杀死所爱。

    刀和剑是不能有感情的。

    感情只会害死所有人。

    照月白不想再沉溺于旧事中,他从小就教慕长玉,不要动心,若还是动了,与其让那女子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自己了结她。

    剑客是不能有软肋的。

    但很显然,慕长玉一身反骨,傀儡城里人人都怕照月白,只有慕长玉我行我素,也最得他心。

    于是他允许少年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任务,允许他不杀人,允许他夜里点灯,将他养成这么个性子,最是锋利,也最是柔软。

    某些时候,他总在慕长玉身上,看到一点自己从前的影子。

    他纵容他,原是偏爱过去的自己,偏爱那个行侠仗义,亲人在侧,只讲真话的自己。

    照月白抬头看向月亮,时间过得太快了,若非留存的画像,脑海里妹妹的模样竟要模糊了。

    她永远停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把他一个人留在尘世,任风雪摧折。

    可是妹妹,没有人陪我看月亮了。

    *

    天上的星辰像遥远的灯火。

    后山上的墓碑被清雪覆盖,金絮被那名弟子放在了死人堆里。

    雪下得很大,不用到清晨就能将她掩埋。

    弟子叹息一声,为她鲜活漂亮的生命所惋惜,也为慕长玉遗憾。

    这并非弟子见金絮的第一面。

    大约两年前,他去临安城出任务,要在江上杀一个人,那艘画舫十分精致,分上下三层,雅间无数。

    他伪装成端茶送水的小厮,来回走动时,在甲板处碰到了故人。

    夜色已深,船头灯火朦胧,甲板上人不多,少女坐在角落,双腿伸在外面随意晃动,春末的风温和,轻轻吹起她的发梢。

    那是一个眉眼清冷,洁净如白雪,但笑时颊边梨涡微陷的姑娘。

    两年的时间并没有在金絮脸上留下痕迹,她好像一直是那个模样。

    反倒是当初抱剑守在她身旁的少年,个子高了些,黑发长了些,五官轮廓也更清冽分明。

    他注意到少女,是因为那名少年。

    对傀儡城的弟子而言,你可能没跟慕长玉说过话,但你一定会记得他的样子。

    只因他稳居排名榜榜首。

    他是最好的剑客。

    弟子很难想象,近乎被神化的前辈,会心甘情愿给一个小姑娘当护卫。

    起初他也想过,慕长玉是被迫的,但少年眉眼里的温柔骗不了人。

    虽只有一刹,却胜过千言万语。

    那名据说不爱笑的前辈,目光悄悄瞥了他的大小姐一眼,随即低头,唇角的弧度轻扬。

    弟子看得很清楚,那一眼,似乎就注定了今日他们的结局。

    在这世上,唯有喜欢骗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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