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絮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睁开眼睛,天亮了,远处的雪山连绵一线,洁白如细盐。

    冬日里的光从窗缝透进来,洒在少年身上,慕长玉靠坐在床边,抱着剑守了她一晚。

    金絮轻手轻脚起来,想替他盖件衣裳,垂着头的少年突然抬眸,眼底的警惕一闪而过,见是她,又将清刃推回剑鞘,弯了弯唇角。

    金絮还是给他披了衣裳:“你们剑客都是这样吗?一点风吹草动就醒。”

    慕长玉点头,“以前更严重。”

    在傀儡城的时候,如果房间里有其他人,哪怕是闭上眼睛他也不会睡着,但在金絮身边,他这把剑越来越钝。

    不变的是他依然爱洗手。

    从前是出任务回来,沾了别人的血腥,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现在是怕自己污秽,弄脏了她。

    “慕长玉,你想吃什么?”金絮端了一杯热茶给他暖手。

    灵脉尽碎后,他无法辟谷,和普通人一样,会渴会饿。

    少年低头,看着杯中的涟漪,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食物的作用只是充饥,让他活下去。

    “我都可以。”他握剑起身,额前细长的黑发柔软,像一只很好养的猫。

    “那我就按阿银的喜好给你准备。”金絮推开房门,回眸道:“你和它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小猫自称是书灵,却不跟在男主角随月生身边,反而跟着未来的反派头子冲锋陷阵,喊打喊杀。

    她可不会信它口中“弃暗投明”的鬼话。

    慕长玉抬头,漂亮的琥珀色眼珠显得有些无辜:“不知道。”

    “我跟它不熟。”

    金絮关上门,他真是长了张好皮囊,卸下冷漠的时候是真纯情,轻易就让人相信他。

    她不再纠结于此,用托盘端回了一碗细腻的鱼肉粥,还有一碟红糖馒头,给他补补气血。

    慕长玉吃饭的时候很安静,速度也快,大概是从前当剑客时训练出来的。

    金絮在一旁煮红枣桂圆茶,看他用完膳才道:“等天气好些,我们就过雪霁山。”

    “你不用担忧,魔族应当会接纳你。”

    慕长玉自觉收拾好碗碟,轻声道:“非人非魔的半妖,去哪里都不会受欢迎。”

    “那里好歹是你娘的故乡。”金絮推了盏茶给他:“你不知道你娘的身份吗?”

    “什么身份?”慕长玉双手接过,道了声谢谢,在他的记忆里,他娘就是个普通魔修。

    少年一本正经,金絮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总之,我会想方设法救你的。”

    话说回来,普通魔修怎么会有摄心铃那样的魔器,她想起那串已有裂缝的银铃,退一万步,普通魔修怎么会生出天赋如此卓绝的儿子?

    他的娘亲,慕以情,是魔族的大小姐,而他的小舅舅,是魔族现在的魔主。

    他背后有这样大的靠山,能在魔界横着走,他却一无所知。

    金絮无奈地笑了笑,就好像现在,少年信誓旦旦跟她保证,不会做灭世之人,天要他如此他偏不。

    谁又能想到以后,魔头竟是他自己呢?

    金絮也不知道他成魔的具体原因,或许是集齐了溯洄镜一朝入魔,也或许是为了半妖族人吧。

    借着热气氤氲,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她会倾尽所有,来改他的命。

    *

    谢氏祠堂,莲花灯清亮。

    轮椅转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谢唯贡上新摘的香玉牡丹,回头看那个少年。

    月光穿过祠堂外的老槐树,如流水一般洒在谢惊尘的衣袍上,他垂眼道:“父亲。”

    谢唯没有应声,只将面前漆黑的灵牌转过去,谢惊尘看得分明,上面刻的小字是——

    谢氏无双之妻,慕以情之灵位。

    无双,是谢唯的小字。

    他也曾是谢氏的青年才俊,一生却只娶了一位夫人,慕以情死后,谢唯没有续弦,却抱回一个孩子记在名下。

    那个孩子就是谢惊尘。

    少年疑惑道:“父亲既然在意那位已逝的夫人,为何不肯对哥哥好一点?”

    谢唯变了脸色,冷声道:“那个祸害,迟早会害死所有人。”

    他负手身后,眉眼间已无当年的意气风发,“惊尘,他杀死了照月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见少年不语,谢唯又道:“西南虞氏传信过来,照月白死后,不归塔彻底坍塌,原本守护一方的封印随他消散,西南一带……近来山火连连,恐天灾不断。”

    在谢唯眼里,纵然照月白有千错万错,灭了半妖一族,又对复活之术执迷不悟,但他始终是守护着普通百姓的。

    谢惊尘道:“所以父亲的意思是,一个坏人,做了一些好事,就不该死吗?”

    “我相信哥哥。”他说,“他不是你们口中的灭世魔头。”

    谢唯看着他,少年太过干净与纯良,认定了什么就不会变,始终至真至善。

    他叹息道:“那西南的灾情如何平?”

    “我去平。”谢惊尘淡声开口,眉眼却坚决:“像小时候那样,拿我去救灾。”

    他笑了笑,却似水中破碎的月:“反正父亲和爹爹,你们创造我的初衷不就是如此吗?”

    世人并不知晓,那被香火奉上神坛的圣婴,并非是有血肉的人,而是一块神木。

    谢氏祖传有三件法宝,一是历代家主才能拔l出来的灭魂剑,二是家主才能继承的山鬼花钱,三是无忧神木。

    传说中,无忧树要千年才能长成,树中心的那块神木灵气充裕,修士以血和元魂温养,能使神木成形,通灵,化为人。

    谢唯怔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惊尘无悲无喜,开口道:“我并非天生不会走路,只是学得慢一些,六岁那年,父亲你趁我睡着,从我身上取走一些东西,那之后我再也无法走路。”

    “但同一年里,中州汹涌的洪水平息了。”他直视着谢唯的眼睛:“我猜,是你取走了我腿上的神木,拿去做了定水珠。”

    用我一人,换天下人。

    这就是谢氏圣婴的真相。

    也对,他一块木头,甚至连人都称不上,舍弃了就舍弃了。

    谢唯避开了那双眼睛,或许有愧疚,但他无悔。这些年里能风调雨顺,并非是神佛听了百姓的祈祷,而是谢惊尘一次次失去。

    四年前,东南瘟疫盛行,连医修林氏都束手无策,危急关头,谢唯又取出一截无忧神木,那之后,灵隐仙山长出了一种草药,能解燃眉之急。

    而谢惊尘付出的代价,是永远失去嗅觉,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花香了。

    少年的目光落在那束沾有露水的香玉牡丹上,都说这是最香的一种牡丹,他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殿中的香火也好,鲜花也罢,都与他隔了一层冰冷的薄纱。

    他并非人,却一次次为人牺牲。

    祠堂里烟火缭绕,不知是不是被熏的缘故,谢唯的眼眶有些湿润:“惊尘,你怨我吗?”

    少年摇了摇头,他虽是无心之人,却若琉璃透彻:“父亲,能来这世上走一遭,我很高兴。”

    他可以接受谢唯对自己的利用,但不能容忍他对慕长玉的无情,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谢惊尘始终不明白,他也是第一次做人,不懂人世间复杂的感情,直到前不久,他发现父亲房间里有一块藏起来的灵牌,上面刻的是——

    谢氏第十六任家主,谢唯之灵位。

    没有哪个活人会祭拜自己的。

    谢惊尘那时才明白,亲手把他雕刻出来的爹爹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是为了维系谢氏稳定,顶替家主之位,主持大局的替身。

    是谢氏那位,原本喜欢云游天下的小师叔,谢妄。

    谢妄是谢氏的养子。

    他在谢唯死后,顶替了他的身份,以谢唯的面貌继续长存,承担谢唯该承担的责任。

    他和慕长玉之间本没有亲情可言。

    知晓一切后,谢惊尘就释怀了,若非谢妄,中州谢氏早就没落了。

    若谢唯不死,那喜欢自由的小师叔,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不会甘愿把自己困在谢氏。

    他替谢唯而活,是因为要还谢氏养育之恩,同样的,谢惊尘百般照拂慕长玉,是要还谢唯的血和元魂,还他的点化之恩。

    谢唯创造了他,初心是守护。

    而他爱一个人,又怎么会独活?

    只是哥哥不知道,他的爹娘早已双双离世,而他,应是在爱里出生的孩子。

    谢惊尘问过谢妄一个问题:“父亲,哥哥为什么叫长玉?”

    那时,顶替谢唯而活的小师叔还没改掉自己饮酒的习惯,他趁四下无人,掏出袖中的小葫芦倒了一口,心满意足道:

    “大概是,”

    “人海茫茫,不求长相伴,但求常相遇。”

    长玉,常遇。

    是谢唯说给慕以情,最隐晦的情话,最热烈的爱意。

    或许从她朱红色的流苏耳坠开始,谢氏清冷高傲的小仙君,就动了凡心。

    谢妄永远也忘不了,他在外漂泊浪荡,难得回谢氏过年那回,一向清正守己的谢唯,会被他爹,关进祠堂里罚跪。

    谢唯跪了整整七天七夜。

    他爹只有这一根独苗,先服软道:“你不娶门当户对的就算了,这来路不明的,给你做妾不行吗?”

    谢唯冷着脸,比他爹更像老子:“不行。”

    “你是要气死我!”谢唯他爹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就差两眼一黑,他是个没什么作为的家主,从未如此认真地问道:

    “儿啊,天下之大,就非她不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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