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德年来,天下初定,虽那九州十六郡还冒着些火星,可中原的世族豪强却可安守太平,享泼天富贵。

    对于这些朱门子弟来说,往前一步不过伸伸脚,往后倒倒也有百年基业撑着,不至于失了体面。

    梁嵩虽身出贵族,但少年时心高气傲不愿受祖荫庇佑,曾隐姓埋名以一布衣之身孤身往那上京去了。

    入了太学才知世事寒凉,他受尽冷遇,尽管以殿试第一夺得春围魁首,却还是被丢去国史馆做了个小小的翰林,只做些修篆史书的闲活儿。

    可他也正是在这里,同薛十三相熟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家伙混的比他还要惨,薛十三是真正的寒门,躬耕田亩多年才读成书入了上京。他殿试上中了第四,可到头来却只在国史馆做了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修编。

    这真是个芝麻绿豆大的杂官,往外头捐也没几个人能看得上。可那薛十三却最早来点卯,最晚回去,大有自得其乐的架势。

    其实朝廷对他们这些“寒门”向来漠不关心,若是侥幸得了名头,便一律打包丢来这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等什么时候为用了再推出来顶包。

    是以梁嵩心中总是不平,总是不忿,他总觉得薛十三窝囊,难道他两人二十载寒窗苦读,最后就换来替天家守书袋的结局?

    他梁嵩是志向在为相的,是要兼济苍生的,一个小小的国史馆如何困得住他?

    可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他真成了百官之首,却落得个大忠似奸的恶名。

    薛十三有个好儿子,若是能活得长些,必是燕国下一任宰相。可这又如何,还不是让他一杯毒酒将父子俩人一起送下了地狱。

    那一年是正德十七年,也是圣人登基的第十七年,是他为燕国宰相的第十七年。

    这一年,他不仅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也让自己唯一的儿子从此颓散了心性,成了半个废人。

    梁嵩近来常常做噩梦,他总是梦到许久之前的事。

    梦到他的夫人还活着,梦到梁园里的欢声笑语,梦到他与薛十三下棋,梦到郎儿入殿答天子策问时,同薛家那小子并排站着,挺拔的脊背让他忽然就生出了恐惧。

    他梁嵩终于是老了,可他背后是日薄西山的临川梁氏,整整一族人要靠他支撑下去。

    梁嵩左右睡不着,便起身点了一盏灯在书房里等着。

    他知道今夜,郎儿也会像自己一样,永失所爱了。

    寅时已过,临川城里却再没有一个朔州来的将军。梁熙和拎着那只螃蟹花灯一人踱步回府,府里静悄悄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径自去了书阁,才入了院子便见梁嵩一身单衣背坐在蒲团上,他面前的墙上挂着一副泛黄的墨卷。

    梁熙和将螃蟹花灯搁在门廊外,面无表情走进来,语带嘲讽。

    “没想到你也有睹物思人的时候。”

    “我是你父亲,朗儿。”

    梁嵩的声音很是疲惫,可梁熙和已经再无半分动容。

    “我说过,让你不要动她。”

    梁熙和攥紧了拳头,心中却是深深的失望,他从前对父亲总是留有一丝期待和信任的。

    梁嵩转过身,从一旁的衣箱里拿出一块玉牒,叹气道。

    “不是我要动她,是燕国容不下她,是圣上要易朔州军权!那赵湘君赤条条一人,没有软肋攥在天家手里,他如何能放心?那可是……十万边军啊!”

    梁熙和苦笑,整个人忽然泄了气。

    “所以你便骗我。我去朔州时,你让薛棠递给我消息。说当年的薛家谋逆案与朔州边军有关。所以我才在将军府打探消息,如今想来…薛棠竟成了你的人!枉我一心想替薛家翻案,到头来竟连累了她……梁相,您好手段…”

    自那日从猎场回来后,梁熙和便接陆续收到了拦截的消息,他知道朔州起了乱,可事因出在自己身上,他怕湘君走后便再不能回来,更怕朔州的军权易变会要了她的性命,所以只好瞒一日瞒过一日,权当事情从未发生。

    “朗儿…”

    梁嵩痛心。

    “你别这样叫我!”

    梁熙和终于憋不住宣泄出自己多年隐而未发的情绪,他从没像此刻一样渴望过权力。如果他当年的心性还在,这几年便不会放逐自己,让他时至今日只能受父亲操控如一傀儡。

    “今夜我回来,便是要问个清楚。既然燕国容不下她,那我便带她走。薛家的案子我会查明真相,当年是你最后见的薛诤,他为什么会死,你比我心里更清楚。今日种种,往日诸般,以后我们父子二人在朝堂见分晓罢……若你真的做了那些事,我会让你一件件付出代价!”

    梁嵩心中一紧,整个人颓然地跪坐在蒲团上,可却又升起丝丝欣慰。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终于愿意再度入仕了吗!

    梁熙和却不再看他一眼,捡起那花灯拂袖而去。

    书斋很快安静下来,王诘远远见世子离开这才入院禀告。

    “王爷,朔州那边已经了结。孙谦勇已得了陛下秘旨,做了新任朔州游骑将军。那赵湘君如何处理?她已经出城往朔州去了。”

    梁嵩早已收起情绪,冷笑一声。

    “既然她自己去送死,那便帮她一程。你们要赶在朗儿追到她之前,将人处理干净。”

    顿了顿又道。

    “……他毕竟是朗儿喜欢过的,下手利落些,免她受苦。”

    王诘原本还有些担心,毕竟这赵湘君也算是小世子心尖上的人,不然也不会让自己的亲信暗卫封锁消息,还暗中保护她。

    可若是不除掉赵湘君,若是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或是因朔州军权易变的事蒙生恨意,那可就祸患无穷了。

    ……

    临川府外,湘君同阿蛮已换上了马,一路向朔州而去。

    阿蛮心中实在忐忑,毕竟她觉得将军对那人心中是生出过欢喜的,可他实在对不起将军的一片真心。

    方才在城内见到那梁熙和持灯站在城门前的样子,她真怕湘君会心软。

    但最终,将军还是跟着自己,从提前准备好的狗洞中逃走了。

    可自湘君出城以来却一言不发,阿蛮知道她这是在自责,可谁有会知道一个掳来的纨绔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机,竟是为了帮着那狗皇帝易军权的,甚至还借着追查阴兵借粮的案子调虎离山,让朔州空虚…

    过了卯时,东方初晓,湘君二人也出了临川地界,下一关便要出青州入兖州,可青州城隘外却有官兵在四处张贴告示。

    说那前任朔州守将擅离职守,还与那魏军勾结,已犯下死罪,只要抓住便原地处决。是已进出城门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有不少倒霉的还被直接拖走验明正身。

    湘君她们早有准备,在城外贿赂了一只高丽商队,换上高丽商人的衣服,女扮男装算是勉强入了城。可如今出关的城门却早被封死,没有通关文牒的人都不得放行。

    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在青州城内寻了个驿馆暂且栖身。

    ……

    城外的守军还在比着通缉告示找人。

    王二今日本该轮休,可府衙忽然下了告令要他们全部来捉拿要犯,这会子心中正是烦躁,不免牢骚。

    “你说那赵湘君真与魏贼勾结了?我怎么觉着,这事儿里透着古怪,忒邪门儿了。”

    一旁的老四往地上唾了口痰,清清嗓子。

    “妈的,上头这帮人干什么我不管,偏要咱们这些小卒子来抓人。勾结不勾结的咱不知道,我可是听说那赵湘君武功高强,哪里是我们能擒住的?”

    “害,谁说不是啊。神仙打架倒霉的不还是咱们。”

    这俩兵卒正说得起劲儿,忽然有一高丽人笑眯眯凑上来。

    可笑那王二听不懂这高丽商人半生不熟的官话,本就不多的耐心都被磨没了,便一把揪住高丽商人的领子,怒骂。

    “你这混账说些什么屁话,别妨碍老子办案!”

    老四见了忙将王二劝住,这厮就是性子太急,难成大事。

    “你先听人怎么说么,可别还没两句就这虎架势,不得让外邦说俺们燕国人野蛮?”

    “不是我凶他,这厮嘴里叽里呱啦放炮仗似的,谁能听懂他放的是什么洋屁?”

    那商人忽然开了窍,将王二手中的告示抢过,一个劲儿地指着上面的画像,眼睛都亮了几分。

    王二与老四面面相觑,同声试探道。

    “你这思密达是不是见过这上头的人?”

    那高丽商人虽然燕国官话说得不好,但却听得懂,这会点头如捣蒜。

    他虽收了湘君的钱,可又见这告示上的悬赏不低,所以起了贪欲想再赚一笔。

    这下三人都兴奋起来,毕竟发现通缉要犯可是大功一件,谁也没注意到,梁熙和方才也骑着白马入了青州城。

    他只想赶在别人之前先找到湘君,将误会解释清楚带她离开。

    不管湘君听不听他的,朔州是万万不能去了。如今那里已是孙谦勇得势,她即便回去也改变不了定局。

    ……

    城内驿馆,湘君静静坐在凳上望着手上那只镯子出神,事情发生的太急她一夜只觉恍惚,如今有了喘息之机才冷静下来。

    从阿蛮告诉她的情况来看,朔州怕已是布下天罗地网在等自己。但她必须要回去救师傅,找师兄,可阿蛮却是无辜。

    她冒着这莫大的风险从朔州逃出来找自己已经不易,难道又要她跟着自己去送死?

    正想着,阿蛮却推门而入,她从怀中掏出两个窝窝头,挤出几丝笑意。

    “将军,先吃点东西吧,等晚上我们再想办法,凭借你的轻功一定可以出城去的。”

    湘君看着她的面庞终于下定了决心,苦笑道。

    “好阿蛮,活下去!”

章节目录

关山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风信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风信舟并收藏关山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