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璧今天依然是踏着七点的时间准时来到老宅。

    左右看看没找到人,正在犹豫要不要冒着被一拳打在脸上毁容、被开除的风险上楼叫醒睡懒觉的老板时,就见郁安踏着虚浮的步伐晃晃悠悠从客厅旁的书房走出来。

    肩上裹着一条米色羊毛毯,温暖的颜色与羊毛质感围裹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却不减半分冰冷,在别人身上还算俏皮的穗子尖针般笔直下垂,下面露出和昨天款式一致的衣服。

    再仔细一瞧郁安眼下青黑比他之前路上看见的一个失败烟熏妆还要触目惊心,钱璧脱口而出道。

    “卧槽!你昨天通宵了?”

    郁安冷淡颔首,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心力来做表情,一步一顿晃到餐桌边坐下。

    敲敲桌子,示意要吃早饭。

    昨晚她将铁盒里积攒许久的糖全都吃完了,大脑得到充足的营养,肠胃却开始不断抗议这厚此薄彼的对待,叫嚣着对固态食物的渴望。

    钱璧将豆腐花和拌面放在桌上,拧眉看着郁安难得急切的吃相。

    三下五除二将早饭一扫而空,郁安抽出一张纸巾擦嘴,终于有了说话的气力,“我今天要去监狱一趟。”

    “……对不起,你说去哪儿?”

    钱璧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补充到能量后郁安苍白的脸色多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她终于露出一点笑意,眼神亮得惊人。

    “你没听错,我要去监狱。”

    -

    即便如此坚决地声明,和文队联系过后还要等到办好一切必须的手续,真正走进监狱已经是下午的事情了。

    这还是借着实习侦探资格和文队的担保加快了处理速度后得到的结果。

    郁安对送她进来后站在会客间没走的狱警礼貌点头,“能让我和他单独聊聊吗?”

    狱警犹豫了一下,瞥一眼墙角的摄像头,依言转身离开。

    转身坐在隔断玻璃前,郁安静静打量对面正缓缓走进来的卢志强。

    他已经不再年轻,冒出头皮的发茬透出银白色,就连那形状特别的眉毛中都星星点点夹杂了几根白色毛发。

    但他的脸看起来还是较同龄人更年轻些。

    狱中生活可是保养的天敌,这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外表不单单是因为少做表情维持了面部肌肤平整,其中基因优势应该也发挥了巨大作用。

    已经接近六十岁的男人看起来还像是四十多岁。

    卢志强在郁安毫不掩饰的打量视线中镇定自若,走进会客室后径直在中央唯一一把椅子上坐下。

    调整好椅子与玻璃隔墙之间的距离后,他才抬起头来直视对面。

    视线落在郁安身上,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见过你。”他顿了顿,“哦,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是郁修年的什么人?”

    郁安和他对视,“你记得这么清楚?”

    她没有直接回答。

    卢志强自顾自得出了答案,“原来如此,女儿啊,女儿好,比儿子贴心。”

    “你说这句话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还是以一个儿子的身份?”

    卢志强没有回答。

    两人面对面直视着对方,又陷入沉默,似是陌生,似是对峙。

    让透过监控关注着这个会客室的狱警完全摸不清楚他们今天会面的目的。

    郁安这个年轻侦探忽然提出拜访要求,对象竟是二十年前就被关在这里从没出去过理应互不相识的卢志强。

    这二十年间除了郁安和想要博眼球的媒体以外从未有人来看望过这个夺走许多人生命的凶手。

    而对于那些说着要为他写传记的记者、作者提出的会面请求,卢志强从未答应过。

    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答应了郁安的请求。

    之前谢冬雷杀死曾伤害他妹妹的那个强\奸犯后,上面曾下令严密调查过,特别是这个卢志强在监狱里能接触到的外人。

    狱警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从这些像是连锁反应般的事件中感受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危机感。

    -

    郁安一直在观察卢志强,他今天答应会面很爽快,但走进来时的表现不像是知道自己的来意,更像是单纯听说过自己的名字。

    是从小孟助理那里听说的?

    那么他只是好奇自己被看重被关注的原因。

    这样的话,卢志强不会有十分完备的心理准备,可以尝试更有攻击性的询问方法,攻其不备。

    “我父亲把你送进了这里。”

    郁安没有再隐瞒她和郁修年的关系。

    卢志强点头,“是的,他是一个很敏锐的侦探。”

    提到自己被发现的缘由,卢志强一脸平静,半点愤恨之情都不见。

    他从走进会客室开始就没有表现过自己的任何情绪,说话、眨眼只是按照生理规律来进行,肌肉的走向和抖动都在最小范围内。

    平静得不可思议。

    正是这点平静,让卢志强显得极为异常。

    一个杀死了那么多人,在法庭上当着决定自己生死的那么多人面前满脸狂热宣扬自身理念的人在平日生活中会是什么样的?

    冷酷的?温和的?懦弱的?

    无论是什么样,都不该是平静的。

    卢志强忽然笑了一声,又像是控制自己的肌肉做出了类似笑的动作,“你和他一样敏锐。”

    郁安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杀人不是出于扭曲的正义感。”

    “我救赎了他们。”

    “你还记得那个溺死在蓄水罐里的病人吗?”

    卢志强点头,当然记得。

    那是第一起,是一切的开始。

    “当时在太平间工作的一个人清理尸体时发现患者的鼻腔和口腔内存在几根纤维,看起来像是强度较高的化纤,但粗细略有不同。”

    当时尸体在等待家人前来认领并火化的期间都保管在太平间里,工作人员会简单收拾死者的仪容,让其看起来体面些。

    因为听说尸体在蓄水罐里泡过,所以最后那个发现者直接认定这些纤维是死者病患服上面掉落下来,因为水流和本能的张嘴呼吸而进入口鼻。

    但是,郁修年把这些细节记录了下来,他不觉得这是衣服上的纤维。

    郁安也不这么觉得,“比起相对单薄柔软的病患服,那些粗细不同的白色纤维和医院白色床单、被套和枕套常用的那种布料更加相似。”

    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略带不忍。

    “我记得有一种杀人方法叫做贴加官。”

    往人的脸上覆盖一张又一张的薄桑皮纸,每加一张都会将桑皮纸喷湿,人渐渐不能呼吸,最后窒息而死。

    残留单种纤维或许可以用枕头捂死来解释,但多种纤维意味着什么……

    那些不同粗细的纤维,或许正是来自医院里不同批次购买的枕套。

    “因为过程缓慢又无比痛苦,受害者一定会大力挣扎,所以需要将四肢事先绑好。”郁安闭了闭眼,“但是这种捆绑痕迹在精神病院是最平常的,加上尸体浸泡在水中一夜,谁也不会起疑。”

    只要不解剖查看死者的肺部,就不会发现死法有问题。

    但是死者已经被认定为意外身亡又恰巧没有家属关心,谁会吃力不讨好地去申请解剖、去探究不起眼的小小疑点呢?

    最后当然是医院这边帮忙操办,草草火化。

    郁安再次睁眼,目光如炬。

    “这种只会带给人痛苦的死法,真的是救赎吗?”

    卢志强不为所动,“这都是你的猜测,溺水死亡的那个病人以前最喜欢玩水,谁叫医院里没有真正的泳池呢?我只好选了最接近泳池的蓄水罐。”

    他不露破绽,郁安也不在意,继续说。

    “还记得那个一氧化碳中毒死在小厨房的病人吗?”

    卢志强的眼珠微微颤动。

    “他害怕火焰,不会进厨房,偏偏让他死在最不愿踏入的地方。这还不止——”

    “大娘午休回来的路上正巧被人骑自行车撞到,双方纠缠耽搁了上班时间。如果等到大娘回来上班时才发现那位患者,小厨房里的一氧化碳浓度早就超过能致人死亡的限度。”

    正常的午休时间已经足够杀死一个人,这个巧合的意外又是什么作用?

    要不是有医生想用小灶加热自己的饭菜等不及大娘回来自己进了小厨房,卢志强原本的计划应该是——

    “原本最符合你期望的是高浓度一氧化碳被电器开关的火星引燃产生一场爆炸吧。”

    高温和火焰,那个病人因为童年阴影最害怕的两样东西。

    “或许不是全部,但有部分病人是你处心积虑想要杀掉的,你恨他们,甚至不在乎伤及无辜。”

    郁安最后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的结论。

    卢志强的平静成了强弩之末,他脸上失了血色,轻微的颤抖从指尖扩散到全身。

    “报的是谁的仇?”郁安一拍桌子贴近玻璃隔墙,目光逼视对方。

    “不、不,我不能说……”

    卢志强颤抖的幅度越发扩大,然后在某一个节点,就像是被人按下了停止键,他的颤抖戛然而止,头部低垂,脸上表情同步消失,再次恢复到古井无波的状态。

    他不再说话,摆明了要就这样沉默到探视时间结束。

    这样可不行。

    要找出他在意的东西。

    郁安抓了抓头发,进来时她按照狱警要求将惯常戴的报童帽和一些随身物品一起放在了外面。

    几缕发丝挡在眼前,郁安用手指捻起绕到耳后。

    长发就是麻烦。

    嗯?

    郁安忽然想起,两人刚见面时卢志强是不是感叹了一句女儿比儿子好之类的话?

    他说这句话的原因——

    “你是在为你的母亲报仇?她也在青田六院工作吗?”郁安想起自己看到过的员工集体照片,有一个清洁工的面相也是让人惊讶的不显老。

    卢志强抬眼看过来,双目圆睁。

    重新构筑起来的平静外壳彻底破碎,再也粘不回去。

    -

    卢志强的父母早年离婚,儿子跟在父亲身边长大,最后考到另一座城市读卫校。

    他的成绩不是不好,但以他的成绩能考进的另一所大学就在当地,他根本不想留在那个醉鬼父亲身边。

    从卫校出来后他被分配到青田六院,遇到了在那里当清洁工的母亲。

    她已经不再年轻,卢志强依然一眼认出了她。

    同样的,卢母也认出了长大成人的儿子。

    两人都是性格极为内敛的人,卢母又组建了新家庭,于是两人并没有广而告之,只是默默关心着彼此,医院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这样能每天看到对方好好生活的普通日子,就这么持续着,直到那一天。

    卢母向来对那些精神病人很好,就像关怀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们,给他们的房间和娱乐室打扫卫生,有空就陪他们玩耍。

    那天也是如此。

    他们在专门的娱乐室里玩瞎子抓人,拉着卢母戴眼罩当那个抓人的角色。

    本来这没有什么,但是谁也不知道那时娱乐室的门竟然开着,负责照看的护工在外面打电话。

    病人们谁也没有提醒她,就这么簇拥着对方到了走廊里,走到楼梯口。

    卢母踩到了不知为何在楼梯口的一滩水,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后脑勺着地,没能抢救过来。

    后来调查发现护工离开前是关了门的,但是有病人自己又打开了。

    那一摊水则是喜欢玩水的病人用手接水从洗手间跑进跑出,一路上洒落在地形成的。

    医院也不想精神病人管理不当致人死亡这事被闹大,最后当然是给卢母的新家庭赔钱了事。

    那几个病人连过失伤人的责任都没有追究,毕竟精神病人懂什么呀?

    卢母的新家庭收了赔偿后没有闹事,选择让生活继续下去,卢志强却耿耿于怀。

    “精神病脱罪?”卢志强依然表情平静,但语气却极为疯狂,“我也是精神病,我杀了他们是不是也不用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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