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楚部骑兵向来训练有素,因此贺若图的追剿也便没有那么顺利。及至夜色将近时,贺若图的大军已过了浮河,距离孤月城遥遥百余里。

    “世子,前面便是乌兰谷了。”苏赫遥望面前的连绵山谷向贺若图道。

    贺若图凝眉注视前方,不多时便见一个身着黑色皮甲,背后插一小旗的斥候策马而来。

    “报!”

    斥候及见了贺若图便跃下马跪报:“世子,前方发现了行军痕迹。”

    “想来贺若朗和别勒已经与哈扎苏、莫库的大军汇合了。”贺若图缓缓道。

    斥候接着说:“世子,乌兰谷谷道狭长,而且两侧壁崖之上也可设伏,眼下……”

    贺若图将手一抬,紧蹙的眉头随即展开,向苗士清道:“苗指挥使,听闻长宁卫护卫各个身怀绝技,攀崖想必也不在话下?”

    苗士清一躬身:“回禀世子,长宁卫可为世子除崖壁伏击之患。”

    贺若图微微点头:“那便有劳苗指挥使和长宁卫的弟兄了。”

    及待苗士清率长宁卫进谷后,贺若图便又命苏赫率霍穆特骑兵绕至贺若朗大军后方,等待自己的旗花行动。及至一切部署妥当后,贺若图下令让柯木提大军和剩余的长宁卫在乌兰谷口整军列队,原地待命。

    晚风自谷间穿行而至,冽而凉。

    即将到来的这一场仗不比白日里的容易,甚至将更加凶险。

    大约半个时辰后,苗士清率长宁卫返回了谷口。

    “启禀世子,可以入谷了。”

    贺若图虽则与苗士清相识不久,却也知晓眼前这位苗指挥使长年行军,为人极是坚忍。可饶是如此,他却也听出了方才苗士清说话时的颤抖。偏头一看,果见苗士清左肩已现出一个血洞。

    纵是长宁卫再训练有素,再身怀绝技,面对那崖壁之伏也是危机重重。况且,大盛军在这北境已有些水土不服之症。若非料到贺若朗必会经由乌兰谷与他其余军队汇合,若非想到贺若朗必会于这乌兰谷道设伏,若非乌楚军中战士都比不上中原武士的攀壁破伏之技,他断然不会再让长宁卫跟随自己追剿贺若朗。

    如今就连苗士清都受了伤,想必其余长宁卫兵士必有死伤。想到这里,贺若图神色间露出几分愧疚,向苗士清躬身一揖:“多谢苗指挥使,多谢长宁卫弟兄!”

    苗士清便也回身一揖,强忍着痛,语声坚定:“世子言重了,平安护送世子是下官之责,也是长宁卫之责。”

    贺若图唤来普那吩咐道:“带苗指挥使去上药,再派医官去给刚才随指挥使进谷的弟兄们检查。”随即又转身向长宁卫发令,“长宁卫听令,驻营谷口,不得违令!”

    苗士清及要拦时,却见贺若图已向他按了按手:“军情紧急,我便不与指挥使多言了。”说罢,便命一个将士放了旗花,贺若图挥刀怒道,“战!”

    及见了那红色旗花于天际绽开,乌兰谷东和乌兰谷内的两处大军都各自了然,可这了然却是怀着不同心情。

    乌兰谷东,苏赫一声令下率霍穆特骑兵冲入谷中,又留下数人于东侧谷口埋下炸药。一连数声巨响之后,两侧山石崩裂将谷口堵死,如今乌兰谷便只剩下了西侧出口,苏赫与贺若图分别自东西两侧进攻,成夹击之势。

    乌兰谷内,贺若朗在得知崖壁伏击被攻破后便下令全军自谷道向东撤退,才撤至一半便见那旗花于苍穹绽放,紧接着又是几声巨响。派去侦查的探子回报说东侧谷口已被封死,于他而言,如今已然退不得。

    贺若朗抬头望天,却看不破那沉沉夜色,方才的数声巨响依然在耳畔回荡,那惊雷之声便如同命运的宣判,低沉有力,予他最后一击。

    可他偏不信命。

    他的阿爸是乌楚王贺若义雄,他的阿妈是楼摩城首领之女。他有着最高贵的血统,他有着最宏伟的野心。他要的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王位而已,他要的是草原至尊给予他野心最强大坚实的支撑。

    偏却也是这份桀骜的自信让他被野心冲昏了理智。

    当莫库、哈扎苏、别勒跪在他的铁蹄前,请他撤军保存实力,来日再战时,他抽出莫库的弯刀重重插于他三人面前,发下最重最狠的誓言,怀着满腔怒血,扬鞭入谷,却犯了行军大忌。

    “贺若图。”

    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地切齿低念,随即夺了身侧一个士兵的弓箭冲天一射,惊起深谷密林的鸟群。

    既然退不得,那便在这里。

    与你。

    决一死战。

    莫库、哈扎苏、别勒三人在贺若朗身后看着那个背影,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无余地留予他们。既然如此,那便为他一战,为自己一战。

    片刻后,寂静夜色传来如雷鼓一半翻腾的铁蹄声,间杂着震耳欲聋的杀气声。

    贺若朗拔刀刺向那沉沉的天,刺向那命运的宣判。

    “杀!”

    ***

    天将破晓时,乌兰谷内已是一片血腥凄凉之景。

    贺若朗带入乌兰谷的大军是他最忠诚的部下,也因为忠诚,所以便能在退无可退之际,以一当十,抵死一战。

    狭长谷道垒起一座又一座尸山,两侧崖壁之上粘连着残破四肢,鲜血沿谷道流淌,染红了浮河,双方皆死伤惨重。

    这一边,贺若图右肩中了一箭,苏赫重伤,带来的大军除长宁卫之外,其余各部军死伤近一半。

    那一边,贺若朗当胸一箭,虽未及心脉,却已是气若游丝。莫库与别勒战死,哈扎苏受伤,所率大军几近覆没,剩余的残兵败将也都各自负伤。

    这一战,没有赢家。

    那些死亡的、受伤的都是乌楚战士,他们都曾在这片草原守护过他们共同的家园,他们都曾是乌楚忠诚的勇士。

    这一战,只有血染刀兵后陨落的生命。

    及至傍晚,贺若图率大军抵达孤月城东城门,随大军返程的还有奄奄一息的贺若朗以及属于贺若图的战俘。

    贺若朗被关押在自己的寝殿内,贺若图另派了医官为他诊治。

    海娜王妃听闻莫库的死讯和贺若朗的伤势后便昏了过去,醒来时却见贺若图正负手立于一侧。

    贺若图看着缓缓睁眼的海娜王妃,早已想好的一番话却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面前这个鬓发已有些微白的女人是乌楚王妃,是贺若朗的阿妈,是父王的第二任大妃,却也是在阿妈离世后给予他和敏敏属于母亲慈爱的人。

    海娜王妃出身乌楚三大部族之一,未出嫁前也如草原女儿一般爽朗如自勅然山呼啸南下的风,明艳如敖沁旷野上盛放的格桑花,同时也有着出身草原贵族应有的雍容华贵。

    只是,这样一个女子在嫁与贺若义雄后,便逐渐收敛了往日锋芒,转而变得温和宽厚,也因此得到了贺若义雄的喜爱,嫁入王庭两年后就生下了唯一的儿子贺若朗,贺若义雄登上王位后便立她为乌楚王妃。

    二十余年来,海娜王妃为贺若义雄分忧解难,尽心尽力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不仅是作为大妃或王妃的职责,还有作为母亲的职责。无论是对于阿妈出身贺若博博部下之族而受贺若义雄冷落的贺若煦,还是对于阿妈早早病逝的贺若图与贺若敏兄妹,海娜王妃都给予了他们属于一个母亲应有的呵护与疼爱,分毫不差于她给予贺若朗的爱。

    这个为贺若义雄,为乌楚王庭奉献了一辈子的女人,如今已失去了她的阿爸。那么贺若朗,那个她含辛茹苦抚育成人的儿子,也要被夺走么?

    贺若图在海娜王妃看向他时立时便错开了目光,不去看那含着盈盈泪光的无力双眸,不去看那已被岁月刻下深深印痕的苍老容颜。

    “图儿……”

    海娜挣扎着将手抬起。

    贺若图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慢慢走到榻边,将自己的手放到那双已不复细腻光洁的手中,却仍不去看那双眼。

    “图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十几年来,我一直将你看作自己的儿子一般,所以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我只望你秉公而行,不要因一时心软……”

    不待海娜王妃一番话说完,贺若图已将手抽出,转身夺门而去。

    海娜王妃看着那消失的背影,手中空落落的,想要再去握紧什么,却只剩下冰凉的风。

    ——贺若图,知道你这一生最致命的弱点是什么吗?

    他走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中,抬头望见的不是苍茫深天,不是蒙蒙白月。

    从海娜王妃的寝殿到贺若朗的寝殿,一共二百八十三步,他走了一刻钟,每踏出一步都让他的心更空了一分。如果走得再慢一些,再慢一些,那么再见到贺若朗时,他便不会再有心,便不会再心软。

    方才在海娜王妃的寝殿时,派去替贺若朗诊治的医官来报,说已止住了伤口的血,人也渐清醒了许多,但脉象仍然非常虚弱。如今,药物只能尽调养之用,更重要的是那受伤之人自己的心智,一旦触破这最后一道关口,便是回天乏术。

    寝殿内只点了微弱的几支烛,贺若朗及听见脚步声后便微微睁开了眼,挣扎着要起身。贺若图冷然看着那已是残破的躯体,招了手让一侧的侍女将贺若朗扶起,待贺若朗斜倚着榻坐起后,贺若图便屏退了殿内所有侍女。

    一时间,殿内又静了几分,唯一喧嚣的是爆裂烛火和两个心跳。

    已是虚弱不堪,贺若朗却仍是一副桀骜自矜的神色,偏头将眉头微微扬起,低沉着声音缓缓开口:“贺若图,还犹豫什么呢……问问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杀了我……为因我而重病的父王报仇,为死去的乌楚战士报仇……”

    “我知道……你去见过阿妈了,她和你说了什么……她要你别心软对么?”贺若朗冷笑了一声,“她从来都是这样……看似最是公正,宁可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死……实则最是软弱,不敢争,不敢抢……宁愿一生平庸……连带着我也要屈于人下……”

    “她是你的阿妈!”贺若图听得这番话立时抓住了贺若朗的衣领,就在愤怒地将要冲拳之时,却见面前的贺若朗已有些瘫软,他这才缓缓松开了手,任凭那副残躯滑落。

    贺若朗重重伏在榻边咳了几声,转而又挣扎着直起身依然靠在榻边,脸上渐渐涌起几分令人悚然的笑:“是啊,她是我阿妈……连我的阿妈都可以激怒你……更别说她了……”

    贺若图的眼神立时沉了几分,听得那一个“她”字,便是立时将面前之人千刀万剐,也不够解他心头之怒,却又见那人幽幽地叹道:“真是可惜啊,可惜啊……那朵金莲画得可真美,在那胛骨上衬得更娇艳……我说可惜她看不见,你猜她说什么……”

    贺若朗挑衅着看向贺若图,又咳了几声,帕上已现血色,他却仍继续着那悚然的笑。

    “唉……想来你也不会想听,那便说些你想听的吧……贺若图,难道你一点都不想知道那凤尘露我是从哪里得到的么?”

    “真是不枉我费尽心思找了这么多年……当年看守珠姆神庙的扎错在那场大火中护下了一株鸢草,可惜只有这一株,纵是再多培养,居然也生不出另一株。可这一株孤苗不足以解得那凤尘露的毒,不过也够了……”

    “他的后人古烈在一年前被我找到,所以也就有了那喂给父王的凤尘露……不过因了只有那一株鸢草,所以送给父王的凤尘露并没有发挥它最极致的毒性……给你的那瓶还有我自己留下的那瓶才是用古烈的命换来的……不曾想,竟然就这么白白浪费了……真是枉费了我一番心思……”

    贺若朗说完这番话后,脸色已泛上几分惨白,咳的也更加剧烈,斜倚的身子渐渐滑了下去,却仍直勾勾地望着贺若图,露出森然的笑。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说着,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将手腕翻过,露出一朵黑色的花,又在贺若图眼前晃了一晃,“这才是最重要的……它是古烈的杰作……宿毒……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我为自己和她都种下了。不过却有些不同,她死了,我死不了……但我若死了……”

    贺若朗此时已瘫软在了榻上,只重重咳出一摊又一摊血。

    “传医官!”贺若图登时转了身,向殿外的侍女怒道,随即便奔向了王庭的某个地方,某个她在的地方。

    贺若朗闭着眼,暗色里,他看见那朵盛放的金莲。

    桑染,我还是赢了。

    他得到你的心又如何。

    很快,我就可以见到你了。

    与你生生世世。

    在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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