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萧珩收到谭元修的来信后，便召桓白入了东宫，要他带一队人前往她必经的渚南胥野渡接应。
按照原定计划，巳时她便该至渚南，可眼见只差一刻便至午时，江面却依旧空阔，桓白回身下船，夺了一匹马挥鞭而去。
若她未出现在渚南，那定是走了另一条路。那一条路若要入淮水必得换乘吃水浅的船，而换乘的唯一地点是和洲府的横江渡。
沛水浮波，层层叠叠，汹涌北去。
一路轻尘，点点漫漫，四溅南下。
横江渡头，旗幡招摇，笼灯就月。
“嗖”。
弩声破月，入了沛水涟漪直向那女子右肩，只一霎便荡开一阵殷红。
“放肆！”桓司回身朝那弩手喝道。
又听得一刹落水声，桓司瞥了一眼那殷红间的两道身影，转身夺过弩箭沉声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有数，有分寸。”而后将弩箭轻轻一折，抛入水间。
桓司才下了船便见一人匆忙奔向岸边，他上前将那人拦下，一揖道：“桓司见过戚姑娘。”
那日于戚府与桓白作别后，戚照慈虽心上难过，却也并未就此困于其间，今日也只是因哥哥要她去给桓白送件东西才去寻他。不想才走到承武门外，便瞧见马背上那人的身影，未及她去拦，那人已扬尘而去。她便也顾不得许多，扔下一锭银子，便夺了旁的一匹马跟了上去。
眼见桓司将自己拦下，戚照慈只是不理，推开桓司拦在身前的手便要往岸边去，却被两个黑衣人再次拦下。
“桓二公子今日何以对我多加阻拦。”
桓司转身走到戚照慈面前一揖道：“姑娘莫怪，桓司只是受人之托，送姑娘回京罢了，还请姑娘予个方便。”
“凭你受何人指使，我今日偏不予你。”戚照慈说着便要挣开那两个黑衣人的包围。
桓司却不急，只接着道：“那可由不得姑娘。”一句落下，两个黑衣人便也不再顾那几多分寸，直将戚照慈反手而缚，他抬步上前施礼抱歉，“桓司多有得罪，还请姑娘宽宥则个。”
***
自渚南至横江渡的一路上，任是耳边风声嘶鸣也只作了飘若浮云的空。
唯有此刻，拥她策马闯过人潮汹涌，闯过锦灯连绵，才觉得真实。
直将那喧嚣斑斓抛在云霄之外时，桓白才勒了缰绳，停在一间客栈前。
月色涌入窗格，镂下彼此容颜。
未及他开口，便听得小二敲门道：“客官，给您送衣裳。”
桓白将才伸至一半欲要抚她鬓边的手落下，转身开门接过衣裳。
“客官可还要些什么？”
“不必了，多谢。”
桓白将门关上，微微一顿后才抱着衣裳走到她面前，将其中一身递了过去。
“仔细着凉。”他垂眸低语，却不看她，只抱着剩下的一身衣裳向门口退了一步，“……我出去一趟。”
“好。”展柔应过后便抱着衣裙转过画屏。
方才上岸后她便将那弩箭拔出，虽则伤的不深，可那血肉如今已是与衣襟相连，便是平日里如何能忍，褪衣时也禁不住身子一颤。
换好衣裙后，才取来帕子准备擦发便听见门外那人敲门轻唤：“阿柔。”
桓白将才换好衣裳后又找店家寻了一瓶药膏，如今见她手中拿着帕子，便先将那帕子接了过去：“我帮你。”
微烛轻融月，案前一双人。
他挽着她的发，用帕子仔细擦着，擦干后又取过一把竹梳。
竹梳款款落，情思深深锁。
一梳恩爱不疑，二梳举案齐眉。
三梳儿孙满堂，四梳永结连理。
五梳和顺翁娌，六梳福隐家地。
七梳吉逢褶避，八梳风月共眠。
九梳宜室宜家，十梳白首不离。
竹梳落，青丝挽。
十梳意，落两心。
“阿柔，我取了药来……”
“只是擦伤，无妨的。”
“还是用一下吧，我担心……你……”
虽未见他此刻神情，却已能从这般语无伦次间读出他的慌乱无措，便只轻解系带，将肩上衣衫微褪。
夏夜潮热已将心头微烫，如今又更添几分灼烈。
指尖触及肌肤的一瞬，心神也似迷乱。
已是万分小心，可他还是怕弄疼了她，便只用指腹一点一点擦过。
半晌静寂后，她方才轻声道：“太子殿下肯就这样放你出来？”
他指尖一顿，而后低声应道：“你……都知道了。”
“嗯。”她应着他，将衣衫整好转身握住他的手，垂眸低语，“我陪你。”
未见她时，他只恨不能立时到她身边。及至再见，却又怕被她看出心里那几分困于笼中的无可奈何。只是他的阿柔又怎会不知如今这方时局。
“欠了你许多未曾兑现的诺，也不知何日才能实现。”
“急什么，我们的日子还长，我还等着找你慢慢讨呢。”她一面应着，一面抬眼看他，“只愿先生莫要赖账。”
心头的一分灼终是将那情思融作此夜稠雨，他迎着面前如水眼眸，覆上那薄红。
温热绵连间，似那一年的乌水飞雪，一触而融融无迹，若水柔。似那一年的暴雨梨花，一落而飘飘轻坠，若风烈。
一分柔和几分烈自交错唇齿一路漫溢而下，行至他扶在腰间的掌心，酥酥麻麻的灼烧烈火燃得她身上一分一分软下去。
纷纷落落又是一场雨坠。
忽而他觉得握在掌间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他移开一分，轻抚她的颊：“……我弄疼你了？”
“我没事……”
烛光微曳，摇晃暗影似也将那心神摇乱，他缓缓倚至她肩头，半梦半醒般呢喃：“……若是可允我再做一回邬先生……再做一场梦……便好了……”
掌心忽入一分温凉，他垂眸看去，烛光下，坠着墨色络子的玉佩温润晶莹。
“我一直带着。”
他起身将她揽入怀中。
“阿柔，待这一乱平定，我们就成亲。”
“好。”
***
五月二十，京都城外，二十里长亭。
昨夜甘生给祁高煦捎来桓白口信，要他今日于此地接应。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刻钟时，祁高煦遥遥望见骏马踏溅而起的尘沙漫卷，及至那马上两人的身影渐近渐清时，他步出长亭迎上前去。
桓白跃下马又将展柔扶下，回身向祁高煦一揖：“绍景。”
“霜之。”
“京都情势如何？”
“戚照冰昨夜已至北大营，宫内暂未传出消息。”
桓白取下腰间令牌交给祁高煦：“这是东宫令牌，入宫时可以一用。”
祁高煦接过令牌向展柔道：“大人请上车。”又向桓白拜别，“保重。”
“保重。”
马车扬尘而去，桓白再次跃上马，正欲挥鞭向北大营去时却被一人拦下，那人只丢下一句“桓二公子在兰若庭等候大人一聚”后便跃入亭后竹林，如浮烟一般转瞬消散。
自昨夜横江渡一事后，桓司，这个他未曾怀疑过一分一毫的兄长却渐如幽火忽明忽暗一般于此局忽隐忽现。他原本计划往北大营寻戚照冰，却只在那一分犹豫后，扬鞭而向京都城。
如今再看兰若庭，其间那般曲折回环，别有洞天倒真同它的主人一般无二。
才绕过那面木质画屏桓白便被一个叫做楚娘的女人领入那座层叠交错的围楼，及至曲曲折折、弯弯绕绕许多回，终才停下。
千百支烛肆意摇曳，明明灭灭间将一堂景象勾勒，只是那景象却依旧恍如非在尘世一般，飘摇无定。堂间纱幔垂落，覆于其上的是以笔墨勾画的山河关隘。
京都、镇州、越州、淮州、饶州、闽州、宁州、燕州、洛州。
半壁河山，尽在此间。
重重纱幔渐次染上一人身影，一声轻笑，掠光而浮。
“二哥这里可还算是个好去处？”
桓司托着一盏油灯缓步行至桓白面前。
“这便是二哥许多年来经营的结果么？”
“是也，非也。”
桓司将油灯靠近面前一帘纱幔，将那灯前墨色勾勒的石桥烟柳看过。
纱幔之上，大盛京畿尽现，王朝烟雨皆化作这一城风霜。
“这是我最得意的一副，却也是最后一副。”桓司向后退了几步，仰头而视，“这些画虽出自我手，这些风景虽是我亲眼见过、亲身行过，可到底不是为了自己而画，为了自己而行。”
桓司转过身看向桓白，倏忽间，眼里飘过一分伤感：“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可怜？”
“你为何要这样做？”
桓司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间又添几分无奈。
“看来三弟你还是不了解二哥啊。”桓司伸开双臂，环望四周，而后淡淡道，“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做个云游四海的凡夫俗子罢了。干这些营生也不过是替自己攒些银两，顺便看看有没有留在京都的运气。”
眼前之人笑得诡谲迷离，说得轻描淡写。
如他所说，这些年来，自己当真错认了他，错以为他只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二哥。
“你可知，这纱幔之上还藏着什么秘密？”桓司一面说，一面轻抚那纱间墨迹。
桓白抬眼望去，仔细辨认了一番，只摇摇头道：“不知。”
“既是我最得意的作品，自当也要将最重之物托予它才好。”桓司说着便用手指轻捻纱幔，缓缓道，“京都是大盛中枢，而这一帘纱幔也便是兰若庭之中枢，只消得这轻轻一拉，便会触发机关。到那时，这座价值万两黄金的兰若庭便不复存在了。”
桓司的语气连带神色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恰似那纱幔一般浮世而存。生死一瞬，于他而言也不过纱落无声罢了。
桓司拍了拍桓白，笑道：“你的命可比我的重要多了，二哥怎好舍得将你断送在这儿。”
笑声浮荡间，鸣镝刺入。
桓司笑得更妖魅了几分：“看来我的运气当真是差了些。不过三弟，你当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选谁都不如选座上那位来得安稳。这件事上，你我可都不如弟妹啊！”说罢，他扬声道，“楚娘，替我送送三弟。”
袅袅纱幔再次浮上一人身影，那人向桓白道：“公子，请。”
桓白只是不应，上前抓了桓司的衣袖便要拖他走：“要走也是二哥同我……”话未说完，他便闻得一股异香，而后便是混沌。
混沌间，似是听得油灯落地，烈火熊熊。听得楼阁崩塌，天地轰鸣。
接着是寂静。
***
两个时辰前，北大营的灯火催来了初晓。
主帐内，萧玠对着残烛叹道：“四哥，终究是不信我。”接着，他轻轻将袖间光尘掸落，起身取过一把剑，向戚照冰道，“也罢，谁让我萧玠已作了回叛徒呢。”
戚照冰想起，萧瑨几日前曾对他说：“他既能背叛老五投奔了我，保不准也会背叛了我去投奔别人。让他去领羽贲卫，若他敢向后，便是死。若有人想救他，便是刀枪无眼，生死由天。”
萧瑨回京后的这几年看似与萧玠亲厚，实际上却并未将几分真心交出。帝王家的亲情不外如是，也不怪那样一个离了京都许多年的人直至此境也未全然交托信任。
不曾想，这般诛心之言竟由萧玠自己说了出来。
戚照冰向萧玠一揖道：“末将定竭尽全力相助殿下。”
萧玠摆摆手，道：“错了错了，你助的不是我。你助的，是我四哥。”
之罘山下，两军对垒。
萧玠握着马鞭，朝前方抬了抬下巴，道：“对面是谁？”
“长宁卫。”
萧玠收了马鞭，拔剑一指：“照冰，若不好好玩一回，倒是辜负了太子盛情。”
金光乍破，泄下刺目晕眩，道道皆如剑锋刀刃般锋锐。
羽贲卫的这些弟兄都曾与他戚照冰出生入死。
之罘山，北大营。
从守备到参将，从参将到副将，直至如今的一卫之首，他将一身尽数寄于此地。
他早知会有这样一天，也早知那些曾与他分麾下炙，与他共赴沙场的弟兄终有一日会被自己带上这条不归路。
或是生，或是死。
皆不在他们手中。
哪怕此刻大捷，最终的赢家也未必是他们。
他一马当先，只这最后一搏，只这最后一场。
已不知耳边划过多少阵箭风，不知眼前掠过多少道剑光。
他清醒着计算如何挥剑，如何落刃。
每一次剑出便献上一场血祭。
及至最终，腕间的挥舞已渐趋麻木。
直至长宁卫的纛旗近乎触手可及之时，他大喝一声：“小心！”而后拍马跃起，持剑扫下直向萧玠的一支箭。
“嚓”。
第二支箭来的猝不及防，未及他作出反应，便已刺入肩胛。
接着便是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
他觉得奇怪，方才自己中箭后，萧玠明明将他从箭矢前抢了下来，可为何如今却是箭雨淋漓。
跌落前的那一霎，仿佛听见宛宛唤他。
之后便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间。
面前那个女子，依旧如初见时一般明烈。
“宛宛……”
他挣扎着抚她的脸。
“……宛宛，你来了……”
那一年，广陵琼华宴，只一眼，他便记住了她。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离开广陵那日送予她的那支短箭上，他将这六句刻下，却从未问过她，是否发现了这个秘密。
如今若再不问，怕是要来不及了。
“宛宛……可还记得……那支短箭？”
柳宛将他的手握住，俯身贴在他耳畔。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一朝遇卿，一遇心倾。
只此邂逅，此生足矣。
如她这般聪慧的女子，怎会不知将自己交付予他，便是入了生死关。
她却义无反顾地来了。
他与她赏过今春开的第一枝琼白。
他与她见过今夏落的第一朵琼白。
可惜夏未逝，秋未至，冬去春来，又一年琼白，他不能陪她看了。
“宛宛……”
那一年的琼白再次飘落眼前，纷纷漫漫，入了无尽的夜。
***
荒野横尸，血流成河。
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却从未如此刻一般。
“长姐，长姐……”
万箭穿心，相拥而死。
柳仁跪在血泊中，替他们合上双眼。
昨日，姐夫说要他好好照顾长姐，无论发生何事，决不能让她出府。
他虽不清楚姐夫这一句叮嘱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风浪，可经了饶州一月的事情，也能略略猜得一二。
他明知长姐会想尽办法去找姐夫，他明明该用尽办法留住长姐。
却还是这般无用。
“仁儿，照顾好父亲，照顾好自己。替长姐和父亲说，宛儿此生不悔。今生未能于膝前尽孝，宛儿来世再报。”
从小到大，长姐都是护在他身前的那个人，长姐都是替他解忧的那个人。
可自己似乎从来都不曾懂过她。
他只知道长姐嫁给了心上人。
他只知道姐夫对长姐很好，很好。
他却从来不知，这一切只如梦幻泡影。
他却从来不知，幸福只是不幸的起点。
之罘山下，烟云染红了半边天，恰似长姐出嫁那日的暮色垂云。
长姐在信中说，最后一程路，她想再看一眼那般烟霞。如此，她便可着这一袭烟霞在那黄泉间再嫁予那送她一世琼白的人了。
柳仁望着那烧得通红的烟云，仿佛又见到了初春时的十里烟霞。
他跪于那一抔灰前，一捧一捧，尽数洒落江中。
按照原定计划，巳时她便该至渚南，可眼见只差一刻便至午时，江面却依旧空阔，桓白回身下船，夺了一匹马挥鞭而去。
若她未出现在渚南，那定是走了另一条路。那一条路若要入淮水必得换乘吃水浅的船，而换乘的唯一地点是和洲府的横江渡。
沛水浮波，层层叠叠，汹涌北去。
一路轻尘，点点漫漫，四溅南下。
横江渡头，旗幡招摇，笼灯就月。
“嗖”。
弩声破月，入了沛水涟漪直向那女子右肩，只一霎便荡开一阵殷红。
“放肆！”桓司回身朝那弩手喝道。
又听得一刹落水声，桓司瞥了一眼那殷红间的两道身影，转身夺过弩箭沉声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有数，有分寸。”而后将弩箭轻轻一折，抛入水间。
桓司才下了船便见一人匆忙奔向岸边，他上前将那人拦下，一揖道：“桓司见过戚姑娘。”
那日于戚府与桓白作别后，戚照慈虽心上难过，却也并未就此困于其间，今日也只是因哥哥要她去给桓白送件东西才去寻他。不想才走到承武门外，便瞧见马背上那人的身影，未及她去拦，那人已扬尘而去。她便也顾不得许多，扔下一锭银子，便夺了旁的一匹马跟了上去。
眼见桓司将自己拦下，戚照慈只是不理，推开桓司拦在身前的手便要往岸边去，却被两个黑衣人再次拦下。
“桓二公子今日何以对我多加阻拦。”
桓司转身走到戚照慈面前一揖道：“姑娘莫怪，桓司只是受人之托，送姑娘回京罢了，还请姑娘予个方便。”
“凭你受何人指使，我今日偏不予你。”戚照慈说着便要挣开那两个黑衣人的包围。
桓司却不急，只接着道：“那可由不得姑娘。”一句落下，两个黑衣人便也不再顾那几多分寸，直将戚照慈反手而缚，他抬步上前施礼抱歉，“桓司多有得罪，还请姑娘宽宥则个。”
***
自渚南至横江渡的一路上，任是耳边风声嘶鸣也只作了飘若浮云的空。
唯有此刻，拥她策马闯过人潮汹涌，闯过锦灯连绵，才觉得真实。
直将那喧嚣斑斓抛在云霄之外时，桓白才勒了缰绳，停在一间客栈前。
月色涌入窗格，镂下彼此容颜。
未及他开口，便听得小二敲门道：“客官，给您送衣裳。”
桓白将才伸至一半欲要抚她鬓边的手落下，转身开门接过衣裳。
“客官可还要些什么？”
“不必了，多谢。”
桓白将门关上，微微一顿后才抱着衣裳走到她面前，将其中一身递了过去。
“仔细着凉。”他垂眸低语，却不看她，只抱着剩下的一身衣裳向门口退了一步，“……我出去一趟。”
“好。”展柔应过后便抱着衣裙转过画屏。
方才上岸后她便将那弩箭拔出，虽则伤的不深，可那血肉如今已是与衣襟相连，便是平日里如何能忍，褪衣时也禁不住身子一颤。
换好衣裙后，才取来帕子准备擦发便听见门外那人敲门轻唤：“阿柔。”
桓白将才换好衣裳后又找店家寻了一瓶药膏，如今见她手中拿着帕子，便先将那帕子接了过去：“我帮你。”
微烛轻融月，案前一双人。
他挽着她的发，用帕子仔细擦着，擦干后又取过一把竹梳。
竹梳款款落，情思深深锁。
一梳恩爱不疑，二梳举案齐眉。
三梳儿孙满堂，四梳永结连理。
五梳和顺翁娌，六梳福隐家地。
七梳吉逢褶避，八梳风月共眠。
九梳宜室宜家，十梳白首不离。
竹梳落，青丝挽。
十梳意，落两心。
“阿柔，我取了药来……”
“只是擦伤，无妨的。”
“还是用一下吧，我担心……你……”
虽未见他此刻神情，却已能从这般语无伦次间读出他的慌乱无措，便只轻解系带，将肩上衣衫微褪。
夏夜潮热已将心头微烫，如今又更添几分灼烈。
指尖触及肌肤的一瞬，心神也似迷乱。
已是万分小心，可他还是怕弄疼了她，便只用指腹一点一点擦过。
半晌静寂后，她方才轻声道：“太子殿下肯就这样放你出来？”
他指尖一顿，而后低声应道：“你……都知道了。”
“嗯。”她应着他，将衣衫整好转身握住他的手，垂眸低语，“我陪你。”
未见她时，他只恨不能立时到她身边。及至再见，却又怕被她看出心里那几分困于笼中的无可奈何。只是他的阿柔又怎会不知如今这方时局。
“欠了你许多未曾兑现的诺，也不知何日才能实现。”
“急什么，我们的日子还长，我还等着找你慢慢讨呢。”她一面应着，一面抬眼看他，“只愿先生莫要赖账。”
心头的一分灼终是将那情思融作此夜稠雨，他迎着面前如水眼眸，覆上那薄红。
温热绵连间，似那一年的乌水飞雪，一触而融融无迹，若水柔。似那一年的暴雨梨花，一落而飘飘轻坠，若风烈。
一分柔和几分烈自交错唇齿一路漫溢而下，行至他扶在腰间的掌心，酥酥麻麻的灼烧烈火燃得她身上一分一分软下去。
纷纷落落又是一场雨坠。
忽而他觉得握在掌间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他移开一分，轻抚她的颊：“……我弄疼你了？”
“我没事……”
烛光微曳，摇晃暗影似也将那心神摇乱，他缓缓倚至她肩头，半梦半醒般呢喃：“……若是可允我再做一回邬先生……再做一场梦……便好了……”
掌心忽入一分温凉，他垂眸看去，烛光下，坠着墨色络子的玉佩温润晶莹。
“我一直带着。”
他起身将她揽入怀中。
“阿柔，待这一乱平定，我们就成亲。”
“好。”
***
五月二十，京都城外，二十里长亭。
昨夜甘生给祁高煦捎来桓白口信，要他今日于此地接应。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刻钟时，祁高煦遥遥望见骏马踏溅而起的尘沙漫卷，及至那马上两人的身影渐近渐清时，他步出长亭迎上前去。
桓白跃下马又将展柔扶下，回身向祁高煦一揖：“绍景。”
“霜之。”
“京都情势如何？”
“戚照冰昨夜已至北大营，宫内暂未传出消息。”
桓白取下腰间令牌交给祁高煦：“这是东宫令牌，入宫时可以一用。”
祁高煦接过令牌向展柔道：“大人请上车。”又向桓白拜别，“保重。”
“保重。”
马车扬尘而去，桓白再次跃上马，正欲挥鞭向北大营去时却被一人拦下，那人只丢下一句“桓二公子在兰若庭等候大人一聚”后便跃入亭后竹林，如浮烟一般转瞬消散。
自昨夜横江渡一事后，桓司，这个他未曾怀疑过一分一毫的兄长却渐如幽火忽明忽暗一般于此局忽隐忽现。他原本计划往北大营寻戚照冰，却只在那一分犹豫后，扬鞭而向京都城。
如今再看兰若庭，其间那般曲折回环，别有洞天倒真同它的主人一般无二。
才绕过那面木质画屏桓白便被一个叫做楚娘的女人领入那座层叠交错的围楼，及至曲曲折折、弯弯绕绕许多回，终才停下。
千百支烛肆意摇曳，明明灭灭间将一堂景象勾勒，只是那景象却依旧恍如非在尘世一般，飘摇无定。堂间纱幔垂落，覆于其上的是以笔墨勾画的山河关隘。
京都、镇州、越州、淮州、饶州、闽州、宁州、燕州、洛州。
半壁河山，尽在此间。
重重纱幔渐次染上一人身影，一声轻笑，掠光而浮。
“二哥这里可还算是个好去处？”
桓司托着一盏油灯缓步行至桓白面前。
“这便是二哥许多年来经营的结果么？”
“是也，非也。”
桓司将油灯靠近面前一帘纱幔，将那灯前墨色勾勒的石桥烟柳看过。
纱幔之上，大盛京畿尽现，王朝烟雨皆化作这一城风霜。
“这是我最得意的一副，却也是最后一副。”桓司向后退了几步，仰头而视，“这些画虽出自我手，这些风景虽是我亲眼见过、亲身行过，可到底不是为了自己而画，为了自己而行。”
桓司转过身看向桓白，倏忽间，眼里飘过一分伤感：“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可怜？”
“你为何要这样做？”
桓司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间又添几分无奈。
“看来三弟你还是不了解二哥啊。”桓司伸开双臂，环望四周，而后淡淡道，“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做个云游四海的凡夫俗子罢了。干这些营生也不过是替自己攒些银两，顺便看看有没有留在京都的运气。”
眼前之人笑得诡谲迷离，说得轻描淡写。
如他所说，这些年来，自己当真错认了他，错以为他只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二哥。
“你可知，这纱幔之上还藏着什么秘密？”桓司一面说，一面轻抚那纱间墨迹。
桓白抬眼望去，仔细辨认了一番，只摇摇头道：“不知。”
“既是我最得意的作品，自当也要将最重之物托予它才好。”桓司说着便用手指轻捻纱幔，缓缓道，“京都是大盛中枢，而这一帘纱幔也便是兰若庭之中枢，只消得这轻轻一拉，便会触发机关。到那时，这座价值万两黄金的兰若庭便不复存在了。”
桓司的语气连带神色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恰似那纱幔一般浮世而存。生死一瞬，于他而言也不过纱落无声罢了。
桓司拍了拍桓白，笑道：“你的命可比我的重要多了，二哥怎好舍得将你断送在这儿。”
笑声浮荡间，鸣镝刺入。
桓司笑得更妖魅了几分：“看来我的运气当真是差了些。不过三弟，你当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选谁都不如选座上那位来得安稳。这件事上，你我可都不如弟妹啊！”说罢，他扬声道，“楚娘，替我送送三弟。”
袅袅纱幔再次浮上一人身影，那人向桓白道：“公子，请。”
桓白只是不应，上前抓了桓司的衣袖便要拖他走：“要走也是二哥同我……”话未说完，他便闻得一股异香，而后便是混沌。
混沌间，似是听得油灯落地，烈火熊熊。听得楼阁崩塌，天地轰鸣。
接着是寂静。
***
两个时辰前，北大营的灯火催来了初晓。
主帐内，萧玠对着残烛叹道：“四哥，终究是不信我。”接着，他轻轻将袖间光尘掸落，起身取过一把剑，向戚照冰道，“也罢，谁让我萧玠已作了回叛徒呢。”
戚照冰想起，萧瑨几日前曾对他说：“他既能背叛老五投奔了我，保不准也会背叛了我去投奔别人。让他去领羽贲卫，若他敢向后，便是死。若有人想救他，便是刀枪无眼，生死由天。”
萧瑨回京后的这几年看似与萧玠亲厚，实际上却并未将几分真心交出。帝王家的亲情不外如是，也不怪那样一个离了京都许多年的人直至此境也未全然交托信任。
不曾想，这般诛心之言竟由萧玠自己说了出来。
戚照冰向萧玠一揖道：“末将定竭尽全力相助殿下。”
萧玠摆摆手，道：“错了错了，你助的不是我。你助的，是我四哥。”
之罘山下，两军对垒。
萧玠握着马鞭，朝前方抬了抬下巴，道：“对面是谁？”
“长宁卫。”
萧玠收了马鞭，拔剑一指：“照冰，若不好好玩一回，倒是辜负了太子盛情。”
金光乍破，泄下刺目晕眩，道道皆如剑锋刀刃般锋锐。
羽贲卫的这些弟兄都曾与他戚照冰出生入死。
之罘山，北大营。
从守备到参将，从参将到副将，直至如今的一卫之首，他将一身尽数寄于此地。
他早知会有这样一天，也早知那些曾与他分麾下炙，与他共赴沙场的弟兄终有一日会被自己带上这条不归路。
或是生，或是死。
皆不在他们手中。
哪怕此刻大捷，最终的赢家也未必是他们。
他一马当先，只这最后一搏，只这最后一场。
已不知耳边划过多少阵箭风，不知眼前掠过多少道剑光。
他清醒着计算如何挥剑，如何落刃。
每一次剑出便献上一场血祭。
及至最终，腕间的挥舞已渐趋麻木。
直至长宁卫的纛旗近乎触手可及之时，他大喝一声：“小心！”而后拍马跃起，持剑扫下直向萧玠的一支箭。
“嚓”。
第二支箭来的猝不及防，未及他作出反应，便已刺入肩胛。
接着便是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
他觉得奇怪，方才自己中箭后，萧玠明明将他从箭矢前抢了下来，可为何如今却是箭雨淋漓。
跌落前的那一霎，仿佛听见宛宛唤他。
之后便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间。
面前那个女子，依旧如初见时一般明烈。
“宛宛……”
他挣扎着抚她的脸。
“……宛宛，你来了……”
那一年，广陵琼华宴，只一眼，他便记住了她。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离开广陵那日送予她的那支短箭上，他将这六句刻下，却从未问过她，是否发现了这个秘密。
如今若再不问，怕是要来不及了。
“宛宛……可还记得……那支短箭？”
柳宛将他的手握住，俯身贴在他耳畔。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一朝遇卿，一遇心倾。
只此邂逅，此生足矣。
如她这般聪慧的女子，怎会不知将自己交付予他，便是入了生死关。
她却义无反顾地来了。
他与她赏过今春开的第一枝琼白。
他与她见过今夏落的第一朵琼白。
可惜夏未逝，秋未至，冬去春来，又一年琼白，他不能陪她看了。
“宛宛……”
那一年的琼白再次飘落眼前，纷纷漫漫，入了无尽的夜。
***
荒野横尸，血流成河。
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却从未如此刻一般。
“长姐，长姐……”
万箭穿心，相拥而死。
柳仁跪在血泊中，替他们合上双眼。
昨日，姐夫说要他好好照顾长姐，无论发生何事，决不能让她出府。
他虽不清楚姐夫这一句叮嘱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风浪，可经了饶州一月的事情，也能略略猜得一二。
他明知长姐会想尽办法去找姐夫，他明明该用尽办法留住长姐。
却还是这般无用。
“仁儿，照顾好父亲，照顾好自己。替长姐和父亲说，宛儿此生不悔。今生未能于膝前尽孝，宛儿来世再报。”
从小到大，长姐都是护在他身前的那个人，长姐都是替他解忧的那个人。
可自己似乎从来都不曾懂过她。
他只知道长姐嫁给了心上人。
他只知道姐夫对长姐很好，很好。
他却从来不知，这一切只如梦幻泡影。
他却从来不知，幸福只是不幸的起点。
之罘山下，烟云染红了半边天，恰似长姐出嫁那日的暮色垂云。
长姐在信中说，最后一程路，她想再看一眼那般烟霞。如此，她便可着这一袭烟霞在那黄泉间再嫁予那送她一世琼白的人了。
柳仁望着那烧得通红的烟云，仿佛又见到了初春时的十里烟霞。
他跪于那一抔灰前，一捧一捧，尽数洒落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