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关押桓白的牢房后,身前的两个衙役便停了步,回身向展柔指了另一间屋子:“大人,请。”

    展柔向那两个衙役点头道了句“多谢”,接着便伸出手由其中一个衙役替她上了锁铐。

    东宫之案既已升至三法司,那她这个收了条子,徇私枉法的前任礼部侍郎自然也不该还受享着那狱外的好时光。

    今日夜色并不十分浓,透过那一角窗依稀望得见天际隐隐现着淡薄的光。

    此处离他并不十分远,故而也便未失了将才于那牢房中暂得的温热。

    她望着那淡薄的光,如同方才他告诉她的那般,喃喃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距离京都衙狱半座城的安善坊萧玠府上,书房内的灯烛已燃尽一半。

    傍晚时分,祁高煦在宫内见了展柔后便往萧玠府上来了,却听管家说七殿下今日去了寒山寺,至今仍未回府。他便在堂上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才将萧玠等了回来。

    萧玠只将祁高煦瞧了一眼,便笑着抿了口茶,道:“真是抱歉,叫大人等了这么久。”

    “殿下言重了,下官今日前来也只是受展大人所托,和殿下说一声,时机就要到了。”

    东宫失势之后,展柔虽被禁足于宣安坊,却也借甘生之手同外面交换了许多消息。在她得知那庄舞是以化容之术骗过桓白入了东宫时便想起了裘知。果然,萧玠几经查探,查得裘知当年便是以化容之术作为交换之物从庄舞那里习得了诺摩人巫术,制得了蚀骨。

    而浮梁灯会那日,指使裘知的不仅有劳路知,还有萧璃。于萧璃而言,萧瑨反,对她才有好处。纵是她知晓萧瑨的一番折腾不过徒劳,可若能在那混战中借他人之手当先除了她这枚孤棋,便是再好不过。

    “展大人只托你带了这一句,再没有其它的么?”

    “是。”祁高煦应着,却又接着道,“下官愚钝,可否请教殿下,大人所说的‘时机’为何?”

    “想知道?”

    “殿下和大人若有能用得着下官的地方,下官万死不辞。”

    萧玠饶有兴味地看着祁高煦,幽幽道:“我同大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会替人看相。如今我瞧大人您的面相甚佳,日后必能飞黄腾达。怎么样,不若就跟着太子哥哥,咱们闯荡一番事业可好?”

    祁高煦被萧玠一番话说的一时心上打起了鼓,面上却仍未变颜色,只向萧玠施礼道:“下官不敢奢望飞黄腾达,只图问心无愧,平安过活罢了。殿下尽管吩咐下官便好,其余的,下官不敢多想。”

    萧玠见他一本正经答着于是只笑得更开怀了许多。

    “好了好了,我就不捉弄祁大人了。”萧玠身子向后微微一仰,“人心一动,天机即现。我们等的,不过人心而已。”

    此前,他们已握了许多证据,仅凭着那些便足可将如今的情势翻覆。只不过那般翻覆虽可破敌,却到底要劳心耗神。

    而今,东宫之案既已升至三法司,便是将东宫推上了悬崖,接着这险境便能搅动得人心惶惶,掀了朝间风浪。而那欲要东宫彻底失势之人也必将在这惶惶人心间落下那最后的风。之于那握着罢黜东宫之权的人,则是要让幻惑主君的把戏行到极致。如此,那最后一击才足可致命。

    萧玠起身拍了拍祁高煦,道:“懂也好,不懂也罢,大人只需知道,东宫所受之难,萧玠必将让他们悉数还来。”

    ***

    东宫庭外的杏花已将落尽,庭内满地尘灰毫无保留地显露着久无人居的冷清颓败。

    宫室之用,之于皇家,非止于炎夏寒冬之避,更当为身份地位之徵。因此,巫蛊之乱伊始,萧珩纵是被禁了足,但他一日身在东宫,便一日是东宫之主,便一日是大盛国本。

    后来,萧珩搬去修竹堂,失了东宫之位,不由得就招来许多遐想。而今,主君更是将那东宫之案摆到了三法司的位子,那遐想便愈发撩拨得人心发痒。

    于是,便作了朝间渐现渐涌的潮水,开始还算温和,而后便愈加猛烈。明里暗里,堂上堂下,废黜太子的声音一日未曾消停,递上来的折子里,十本有七八本都是请萧启慎改立太子的。

    萧启慎对此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任是风风雨雨都安如泰山,近些时日又迷上了南戏,还特地从永嘉请了戏班入梨园,几乎每隔几日便要演上一回,其间点过最多的一出便是《白兔记》。

    又一日戏将唱罢时,萧玠瞧着萧启慎气色不错,便离了座走到萧启慎身侧指了那戏台上的班主顾九山道:“儿臣听闻顾班主不仅长于南戏,还擅皮影。碰巧前几日遇见顾班主排演了一出,不如趁着今日天好请班主替父皇再演一段?”

    京都今年的夏来得要比往年烈上几分,才不过四月之末便已是潮热难耐。前两日落了些雨,才将那潮热褪却几分,添了几分爽意。这两年许是因着身上常不爽利,萧启慎最怕那暑热,今日好不容易得了这好天气,便只在萧玠话音落后点头应允了去。

    戏台上,这边曲才罢,那边便已推了纱幕登场。

    夜色已降,台上只余纱幕后一道暖黄光束勾勒戏中人。

    鼓板起,笛声入。

    顾九山挑着两个影人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流光碎影间,那倾城又倾国的佳人忽而远,忽而近,连带着面容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般朦胧似是于眼前遮了一层纱,和风拂纱搅得人心头似也坠了那丝线,隐隐作痛。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曲调婉转,唱词却实实在在携了那层纱重重落在心上,升起连绵的雾。

    “停了。”

    萧启慎望着那台上戏低声道。

    萧玠向台上几人抬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后走到萧启慎身侧,只沉默等待那座上人开口。

    谁知那人却不开口,只是同他一般沉默着。

    台上纱幕落,连带着最后一束光也消散于夜。

    低沉气息游弋夜色,将今夜微凉的风裹上了一层霜。

    然而只是那霜花结上的一瞬,座中人便起了身。

    “回去吧。”

    萧玠看着萧启慎离去的背影拜道:“儿臣恭送父皇。”

    ***

    自熙和二十一年岁末席卷至二十二年岁初的巫风终被仲夏愈发滚热的风烤炙殆尽。

    曾于初夏开得热烈的牡丹如今只余枯枝,而那牡丹一般的人儿也终未作成太平,只得揽镜自照,空叹花期不再。

    京都城内的巫咸堂也在这滚热风浪里化烬成灰,不复当日盛景,曾被供于堂间的巫觋终又逆江西去。

    澜之江浪翻波涌,掀着一阵又一阵回荡江岸山谷的风。

    风自西来,吹过许多愁。

    一折风吹。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一折风落。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一折风灭。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郎州有个流传世代的规矩,便是“为巫觋者不离乡,离则神形俱灭”,因此数百年来,郎州巫风虽盛,却仍比不得其余两州。数百年间,郎州巫觋虽则鲜有离乡者,却也有那不惧传言的渡江越关。后来,他们都死在了传言中。故而,此番赵陵带至京都的巫觋中几有大半都是靳氏洒了银钱买来的平民扮作的。

    郎州地处西南边境,自古以来,入郎州有如登天之难,唯一途径便是取道澜之江,因此郎州内里虽也比得上镇越二州一般繁庶,可到底因了这蔽塞在州府地位之上矮了人家不止一截。

    于是,郎州人在听闻靳氏门生要上京做官,招揽府兵幕僚时都削尖了脑袋要挤上那艘能载他们入了那胜境宝地的船。原想趁此机会好好享一回仙都之乐,谁曾想却是在京都城内极尽招摇撞骗之能。虽于那巫咸堂日日被人供奉,衣不缺食不少,可这滋味前几日尝来尚可作一回享受,时日长了便只剩下难耐的苦和涩。

    不过,一番远行虽落得惨淡收场,可到底眼见便能还乡,夹着愁绪的风和着乡音也散却了大半。

    这一折西来的风褪却愁思后旋即向南,划破晨曦坠于淮川侯府已结满蛛丝的匾额之下。

    半月前,淮川侯府被抄三日后,宫里传出谕旨,驳了上官闻的爵位,并处上官三族流放惠州之刑。

    上官一族出京那日,展柔去淮川侯府送行。

    囚车上,上官闻跪于车内向一个方向缓缓叩首,镣铐与车板相撞的瞬间吹过一袭风,掠了零落的冰裂之声飘散殆尽。

    展柔同样微一施礼,而后目光越过囚车落在一辆马车上。马车中的人似也觉察到车外的目光,掀了车帘一角。

    苏嬷嬷揽着容礼朝展柔的方向一指。

    “容礼瞧那是谁?”

    容礼只望着苏嬷嬷手指的方向一言不发。

    苏嬷嬷拍着容礼的背叹了一声:“日后怕是再难见到了。”

    正在这时,衙役喝了一声:“走!”

    车夫挥手,马鞭轻落。

    车辙压着昨夜积下的泥泞留下一道痕。

    马车经过展柔面前时,她向车内的人笑着挥手,有那么一瞬她似是听见了一个声音。

    “先生保重。”

    ***

    熙和二十二年六月初三,萧启慎传位萧珩,是为承景帝。

    京都宫城地势低洼,每到梅雨时节,宫室内尽是连日的阴郁潮气,萧启慎这几年身上不爽利也多半与这梅雨有关。因此,萧珩便欲替萧启慎在城北高地修一座宫室,及将那图纸画好呈给萧启慎看时却被阻了去。

    那一日正是陆眉思忌日,萧启慎对着竹影道:“朕已退位,何故又要劳民伤财,待在这四方城一辈子也该去别处看看,明日朕便去皇陵陪你母后。”

    堂室空,卷轴落。

    空了半世心,落了半生尘。

    皇陵空寂,或可容得下他一身风霜。

    后来,他病逝在漫天飞雪里。

    那一年是承景五年。

    太医说今岁暖冬好过些,若能撑到开春,上皇的病或好养些。

    最终却仍未能挨过这一岁。

    所有陪葬品都是萧珩亲自过了目的,其中只有一件他第一眼看时也略怔了一怔。

    他将那两个影人拿起仔细看了一回才忽想起,萧启慎最后那段时日总爱看一出戏。

    戏里唱着:“别郎容易见郎难,遥望关河烟水寒。数尽飞鸿书不见,井台积泪待君看!”

    末了,还要点那伶人再唱一段。

    这回唱的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又倾国,佳人难再得。”

    萧珩将那两个影人轻轻放回。

    似也同那曾入了迷雾的人一般看见那年的越州临江。他伏在案上看娘亲缝衣,半梦半醒间他被一双手抱起放到床上。虽是双眼朦胧却依稀辨得灯前一双影,模糊却叫他安心。

    真想那一梦永不醒来。

章节目录

乌水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辛厄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辛厄并收藏乌水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