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宜松府。

    宜松知府关雁鸿在得知萧琮要往洛州来的时候,便计划好要将上皇巡幸洛州时住的洛微别苑收拾出来给萧琮住。不想,后来收到的京都旨意直教他为难了好几日。

    若按原本的打算,凭着萧琮当今圣上同胞弟弟的身份,一应规格皆照着最好的略低些办便不会出错。可如今那圣旨里的意思却是既不能失了体面又不能太过铺张。这般半低不高的活计叫人夹在中间好不难受,抓耳挠腮寻思了几日,关雁鸿才选了城东勉强能合了那旨意的睢园。

    队伍入城行至睢园已是傍晚,奔波了几日一行人都有些疲惫,便都各自回屋歇下了。展柔虽也有些倦却还未觉几分困意,便先将带来的东西挑挑拣拣收拾着,及收到一半便听得一阵敲门声,便是不问也知道那门外的是谁。

    从京都到宜松的一路上甘生都没怎么说过话,整个人蔫了吧唧,和她印象里的甘生差了十万八千里。如今见他面上比先前似是多了几分精神便只向他一笑将他请进了屋。

    “姑娘在收拾东西?”

    “嗯。”

    “姑娘怎么不先歇会儿?”

    “习惯了,不然心里总搁着事儿。”

    “哦。”

    展柔见甘生又蔫了蔫便反问他:“你不是也没休息,这会儿跑来找我是做什么?”

    “没什么,出来随便转转,刚好路过,就来看看姑娘。”

    甘生一面应着,一面瞟着桌上那只桓白塞给展柔的包裹。

    展柔心领神会地将那包裹拆开,却见里面是两包徐记方糖,一堆药瓶,还有一只木箧。

    “公子听说姑娘要来洛州,早早就开始准备这些糖和药,生怕赶不及姑娘出发,有些药还是公子自己跑去药铺帮着伙计一起制的呢!”

    甘生一面说,一面托起自己的脸叹道:“公子对姑娘真好。哪像我,只有被嫌弃的份儿。”

    展柔听着那话只觉得酸,而后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在甘生眼前晃了晃。

    “谁说的?你家公子可惦记着你呢。”

    “真的?!”

    甘生立马跳了起来。

    “你家公子说要我替你寻个好地方,还说要贴补你银钱呢!”

    话音未落,甘生方才那般精神头又立时散了去。

    “姑娘和公子学坏了,只会捉弄甘生。”

    “哪里的话。”展柔将那信放到桌上,“我们可不是在捉弄你。”

    “公子当真不要我了吗?姑娘你也当真不要我了吗?”

    面前之人眼中难得泛上几点晶莹,语声低沉。

    “甘生。”展柔看向对面的少年认真道,“你和桓白之间,你和我之间从来都不是‘要’或者‘不要’的关系。我们是朋友,是家人。你从来都不是谁的依附,你从来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所以甘生,你应该想想自己喜欢什么,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为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为你自己好好活一场。”

    “可是……”甘生沉默着思索片刻,同样认真道,“若不是公子将我从尸山里带回来,若不是公子把我留在府里,我这条命早就丢了。公子给了我一个家,教我武艺,教我读书,后来又遇见了姑娘。你们对甘生很好很好,所以甘生也想对你们很好很好。甘生这辈子就想留在你们身边,看姑娘和公子平平安安过你们想过的日子就很满足了。”

    只是年少时遇见了那个向他伸出手的人,便心甘情愿为那人付出一辈子。

    这般情谊,该是难得,却不该得。

    “没关系。”展柔向甘生一笑,“日子还长,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

    “嗯。”甘生低头应了去,接着又起身道,“我就不打扰姑娘了,姑娘早些休息。”而后又指了指桌上那只木箧,“那只木箧是公子替姑娘亲手做的,姑娘慢慢看,若是看得急了,公子可有的忙了。”

    夜色沉沉,烛花微爆。

    她取过木盒,轻启锁扣,借着烛色看去。

    只见木盒里竟是一叠又一叠以纸笺折作的纸蜻蜓,每一叠都用线绳缚住,每一叠最上面的一只都作了标记。

    “一,二,三……”

    她一叠一叠数过。

    一共是七叠,除了第一叠,每一叠都有九只。

    她将标着“一”的那叠拿起,解开线绳取出第一只。

    “阿柔,想来洛州之秋也定如我们一同赏过的燕州之秋一般美。虽然看不到,但却可以许愿,我的愿望就是,盼卿送吾一叶秋——八月二十。”

    第二只。

    “阿柔,想来你定是要将这一箧纸笺都看完才肯罢休,所以我一定要努力多写——八月二十一。”

    她一面将这一只折回,一面微嗔道:“偷懒,这便作了一只了。”

    第三只。

    “阿柔,你肯定会说我偷懒,所以当然要补给你一只了。听闻宜松有许多点心,你应该会喜欢,可定要将它们都尝一尝,遇到可口的记下来,以后带我也去尝一回——八月二十二。”

    第四只。

    “阿柔,都说秋老虎厉害,今日着实是热。不过当你读到这一只的时候已近暮秋,又是在北边,定不会有此般感觉了。记得勤添衣,莫要着凉了——八月二十三。”

    第五只。

    “阿柔,今日是小栀的十一岁生辰,算起来她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了。只是这鬼丫头还是没忘了酿酒这回事,等你回来了定要救我一救——八月二十四。”

    第六只。

    “阿柔,想起前年这个时候你我还在青阳,忽又想起汤汤淇水,叶叶浮舟,若得机会再赏一回那秋枫江景,再好不过——八月二十五。”

    第七只。

    “阿柔,曾和你说要常去乌水乘舟赏月,却是一次都未能屡诺。等你回来,我们就去——八月二十六。”

    第八只,第九只,第十只……

    拆了一叠又一叠,读了一只又一只。

    自京都拂来的情思随那蜻蜓翩然而落。

    一折又一念,一念又一折。

    她将那七叠蜻蜓折好又放回。

    子夜秋风,残月淡雾。

    却觉此景也不甚凄清。

    ***

    萧琮自来宜松的第二日起便去了洛州军,白日在军营,晚上回睢园。白日习武练功,晚上读书作文。有时若遇着军中有事,十天半月不回来也是有的。况甫宁将萧珩他们护送到宜松的第三日就带着宣武卫的人马回了京都。因此这园中平日多数时间就只有展柔、甘生两人。

    萧珩此番让展柔随萧琮来洛州并未予她一官半职,故而她如今总算过上了清闲日子,每日除了琢磨着寻些什么好书好文章给萧琮看,便是一身轻松。

    少了那迎来送往,少了那明争暗斗,如今的日子似又和从前一般,淘书酿酒、赏景作文,好不惬意。及至一日,展柔刚抱着一摞从书铺淘来的宝贝进了屋,便听见甘生的声音,转眼去看,只见甘生正靠在门柱上朝前堂的方向一指。

    “姑娘,有人找你。”

    “找我?”

    “嗯,就在前堂。”

    行至前堂便见一个年轻女子迎上来施礼道:“见过展姑娘,我家小姐听说姑娘来了宜松,便遣奴婢来送请帖,邀姑娘明日过府一聚。”

    婢女说话间便将一封请帖呈上,展柔接过看去,却见那请帖落款处写着宜松华氏,她思索片刻,印象里自己好像和宜松华氏没什么交集。

    正疑惑时便听那婢女又道:“我家小姐姓萧,单名一个‘琼’字。”

    展柔这才想起,萧瑨与萧琼亡故的母妃便是出身宜松华氏。

    “多谢,展柔明日一定准时赴约。”

    “那奴婢就先告辞了。”

    萧瑨离世半月后,萧启慎便让萧琼离宫回了宜松外祖家。

    大盛公主向来是在及笄之年受封,眼见距离萧琼及笄还差数月,萧启慎便打算破一回例,却不想萧琼自请不受封号,不受食禄。

    尽管那替萧琼破例的念头也不过是他为着君父的面子不得已扮作慈父模样,可他到底在这个被自己冷待了十几年的女儿面前理亏。故而也便顺了萧琼的意思,未再强求。

    算上这一回,展柔不过见了萧琼三面,却是面面不同,面面皆可作新识。

    第一面,她是暮春时节不曾轻坠的花。

    第二面,虽则波澜乍涌,却是气度犹存。

    及至这一面,眼前女子不似那孤花,未起那波澜,眉眼清秀,恰若雾里远山。

    展柔欲要行礼时却被萧琼一拦。

    “我已不是公主,姑娘若不介意,唤我萧琼就好。”

    展柔便只点头应了去。

    萧琼将她约在了书房,此时看去桌案上满是典籍舆图,瞧着倒同沁园里桓司那间屋子一般模样。

    萧琼见展柔对着案前挂着的洛州舆图出神便指了一圈屋子解释道:“洛州虽多古迹名胜,也留了不少诗文佳作,却独独缺了一册方志。二舅父曾于方会馆任过职,因此关大人便请他替洛州修方志。我在府上刚巧没什么事情,就帮舅父找些可用之物。听闻姑娘平日也最是个喜书之人,便请了姑娘来此处。”

    展柔平日虽也读过些许方志,却不曾细究,及瞧了这满屋书画典籍,心下便只剩叹服,故而只向萧琼道:“可惜我是个外行人,虽瞧着喜欢,却到底摸不着门道。”

    “我其实也不怎么懂,略略知道的一些也不过是在读十哥从前送的书时记下的。”

    “十殿下?”

    “嗯。那时我还小,平日里也不常和这些哥哥们来往,有一回偶然碰见十哥拿了许多舆图往方会馆去,我本想请个安便走的,却被那舆图引得一时挪不开步,十哥见我喜欢便将那些舆图全送给了我。只是明阁的嬷嬷管束得严,那些舆图后来都被她们烧了去。”

    “后来不知怎的,十哥知道了,虽则明面上帮不得我,但他总偷偷将自己看过的书用纸笺誊抄下来夹在诸如《女训》《女诫》之类的书里送给我。我怕藏得多了被嬷嬷发现,每次读完便将它们烧了。”

    “所以啊,如今我这脑袋里也只是模模糊糊,半分都没留下。若我能有十哥一半天赋就好了。不过我现在很幸福,很满足。我想,这样的日子才是哥哥希望我拥有的吧。”

    展柔看着萧琼眉目里流露的几分喜色,心上忽有几分感慨,不过这几分感慨转而就被替萧琼欢喜的心情冲淡,只向萧琼道:“前几日碰巧得了几本方志,明日我就拿来。”

    “那萧琼便先谢过姑娘了。”

    ***

    寒来暑往,岁岁又年年,转眼已是承景四年。

    萧琮这几年在洛州军虽是未建奇功,却也曾随军打过仗、救过灾。而他虽出身尊贵却从未将那皇子的身份摆出来压人,又兼行事为人向来公正明理,故而在军中赢得了一片好名声。眼见萧琮凭此搏了一州军心民心,朝中那些本就无所凭依而针对萧琮的气焰也便渐止渐息。

    正是牡丹倾城时,京都传来旨意召展柔回京。

    谕旨传来的那日,她正在园中赏花。

    虽已将这宜松牡丹看了两轮春,却总觉得看不够。

    此般美景,人生难得几回遇,便似一生好光景,捱不过几番蹉跎。

    她拾了几瓣落红抛落溪间。

    落花流水,总不负这一生春。

    这两年攒下的书卷皆留给了萧琼,要收拾的也不过几件衣裳。

    另外还有几只木箧。

    箧中藏的不止百叠蜻蜓,更藏了婉婉情思,几度年华。

    展柔一一启了锁扣将那百叠情思落入暖焰。

    情思化烟散入春夜,凝了夜色作了氤氲的雾,笼上一弯月。

    “姑娘为何要烧这纸蜻蜓?”

    甘生看着那几只空荡荡的木箧觉得甚是可惜。

    展柔一面去落锁扣,一面认真应道:“自然是要你家公子再接再厉喽。”

    “啧啧啧……”甘生抱着其中几只跟在展柔身后踱步回屋,“姑娘越发会欺负人了,不过……”他话音一转,点头道,“姑娘做什么,甘生都站在姑娘这边儿!”

    展柔听着甘生这一番早将他家公子跑到九霄云外的话替桓白痛心道:“你家公子若听了这话不知会是什么表情。不过……”她学着甘生方才的模样将话音一转,“我倒也想看看。”

    及将木箧放下后展柔又点了一回明日要带走的东西,却见甘生也将自己的东西打包得整整齐齐。她转过身正欲开口时却见甘生抢声道:“姑娘曾说要甘生好好想想,自己喜欢什么,想去哪,想做什么,甘生听姑娘的话认真想了。这两年跟着姑娘帮萧姑娘修书,我觉得我也该去更远的地方看看,也许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将姑娘平安送回京都,送回公子身边才能放心。”

    展柔听着这般话,只点点头。

    “好。那明日我们就一起回家。”

    ***

    三月春,暮时风,杨柳依依乌篷摇。

    映在眸中的身影一如那年元夕月下,亭亭如风荷。

    “阿柔。”

    女子转过身来,莞尔一笑。

    “我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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