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二刻,围拢在玉秋堂的人几乎快要站不下脚。对于文长风尸首不翼而飞这件事,众人憋了一夜的牢骚,此时已是不吐不快。

    “堂堂武林盟主突然横死,还死得不明不白,尸首昨夜更是被贼人盗走!这简直是狠狠打我们大魏江湖名门正派的脸!若是不算这笔账,简直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呐!”

    “这位英雄说的是!贼人当着在座诸位的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纯属是明晃晃的挑衅!怎可不同仇敌忾,找出这胆大包天的贼人!?”

    “理应如此!”

    “对!”

    东说一句、西喊一句,吵囔声此起彼伏。激愤的话越说越多,也越来越人跟着亢奋。

    六大派之下的百门向来谁也不服谁。比武试手今年你胜,明年我赢,再到后年又蹦出来一个“后起之秀”,这么多年比来比去,各家也都能出些武学奇才挣出个名头耀武扬威。

    此刻打眼看过去,好像真拧成一股绳,誓要荣辱与共了。

    “如果六大派不肯出山,那就拿出江湖令!我们重选盟主!没有一个主事的人,又怎能成事!”

    人群里不知是哪个长了胆子的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吵闹了小半个时辰的玉秋堂霎时安静下来。大家闭着嘴左看右瞧,齐齐沉默。说出那句话的人见这情景,梗的高高的脖子立马缩了回去,老实做回鹌鹑了。

    虽各自不说话,心里弯弯绕绕也都没停。

    自新皇登基以来,武林盟主便是文长风,再没推选过。六大派在前,百门不敢肖想江湖令,可如今局势不同,说不定还真就能扬眉吐气。即便六大派压在头上,那也算是傲立群雄。

    大约是想到一处,默不作声间又悄然抬头四处环顾。两人对视上,互相审视一番就瞧出对方和自己打的一样的算盘。气愤又焦灼起来,众心合一声势滔天,要跪请观林山庄拿出江湖令,重开拂衣台。

    唐季同在玉秋堂外站了好久。他早已料到这场面,所以亲眼见到,不算意外。

    慕千允跟在唐季同身侧,也同样听了很久。他像在戏园子看戏一样,听到兴起还鼓掌,像是在捧场,“师兄,里面可真热血沸腾啊。你待会儿进去要怎么办呢?拿不出江湖令,可是不太好交代。”

    唐季同不愿看身边人一眼,冷声道:“你若真担心我的处境,就把江湖令和义父交还与我。”

    “我也想啊。”慕千允伸开双手,笑得灿烂,“可不在我这,师兄大可以搜我身。”

    “搜身?”温润的女声从两人身后传来。文书瑶步子轻,玉秋堂里声音哄闹,还有一个慕千允在身侧,唐季同心不静也就没有注意到文书瑶,他收起身上外露的冷意,转过身安抚,“瑶瑶来了。”

    慕千允收敛之前的做派,脸上挂上乖巧的笑意,行礼喊人,“师姐。”

    文书瑶见两人神色无异,才应声,“我拿完安神药包回去找师兄,不见人,听弟子们说师兄和阿允在这,便寻来了。”

    唐季同点点头,没解释。

    文书瑶自出生身体便不好,从小便吃药仔细养着。身子骨不行,练武一事便不强求,只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后来断药后,才慢慢开始习武,不过也都是些简单的护身招式。

    玉秋堂里面的人随随便便找一个出来,文书瑶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更何况那些人中八成是男子。他进去后,不一定是什么局面,他也没把握护全文书瑶。

    “瑶瑶不如去找江姑娘和花姑娘,女孩子在一起总不会烦闷无趣。刚好你没出过远门,听她们讲讲琴川外的事。”唐季同温声哄着人走,他伸手拿走文书瑶手里握着的药包,拍着她的肩膀无声催促,“去吧。”

    三人里,唐季同最大。他不是文长风的亲传大弟子,是义子,观林山庄的人便尊称他为唐公子。

    唐公子,听着好像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可他就是穷人家生的孩子,越长大吃得越多,家里越养不起,被卖给人贩子,吃不饱穿不暖顿顿挨打。侥幸逃出来碰见文长风才过上好日子,吃穿不愁,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

    他感恩。他要一辈子护着文书瑶。

    “阿兄。”文书瑶站在原地,看着唐季同的眼睛,“阿兄,我不走。”

    有点不可思议。唐季同说不出来他听到这声“阿兄”是何心情,似梦非梦。他本就不是她亲兄长,所以她一直喊他师兄也理所当然。虽然感情深厚,不曾离心,但他也没奢想她会喊他一声兄长。

    现在她喊了,如此突然。他惊喜又觉得苦涩。所以为什么以前从不肯喊他兄长呢?他初见她时,她乌发雪肤,小小的脸藏在毛茸茸的大氅领子里,而他赤脚满身污秽,脏的看不出来长得什么摸样。他自卑不敢再抬眼瞧她。

    唐季同想装得强硬一点,力气攒了又瓒,还是没法对她说重话,“里面人多,你乖乖回去。”

    文书瑶还是不肯挪动脚步,眼神坚定,好像她一走,唐季同就要去过刀山火海。

    “阿允,带你师姐走。”唐季同再想不出别的办法,慕千允至少不会伤害文书瑶,其他的以后再说。

    慕千允还没动作,文书瑶便迈动步子,越过唐季同要进玉秋堂。

    唐季同赶忙伸手拉住,再好的脾气此时也没了,“你干什么突然犯倔?!”

    文书瑶没挣开唐季同的手,她回过头看着他,“你一个人进去能交出来江湖令吗?我了解我爹。他若不是知道自己没命活,江湖令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在哪。阿兄,你知道江湖令在哪吗?”

    慕千允不说话,视线落在唐季同身上。从昨夜到现在,唐季同都没时间和文书瑶说江湖令已被他拿走。但现在这么好的时机,他本人又在场。他好奇他这个最是好心的大师兄会怎么说。

    “……我不知道。”唐季同没怎么犹豫,他稍稍低下头,错开文书瑶的视线,隐匿着慌乱,“我不知道江湖令在哪。”

    慕千允眼里缓缓溢出笑意。好师兄,露陷了啊。怎么忘记文书瑶虽然体弱,但聪明。在她面前,任何的不自然都会被察觉。

    果然文书瑶心里起了疑,她不动声色打量着唐季同,又偏过头看向慕千允。后者还是那副乖巧做派,不过多了几分看师兄师姐争执,作为师弟该有的无措和慌乱。

    唐季同没把真话说出来,心中满是忐忑不安。他不是要袒护慕千允,他想护着的始终是文书瑶。

    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把真话说出来只会让文书瑶涉险。唐季同没有三头六臂,自知道慕千允无情无义起,他便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他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分不出心力来顾文书瑶。他只清楚一点,她知道的越少,他便越有把握慕千允不会伤她。

    可文书瑶不会按照他的安排走。她信任唐季同,但她有自己的判断。

    “阿兄,死的那个人是我爹,在灵堂被人悄无声息带走的尸首,是我爹。你是他的义子,我是她的亲生女。没有道理你出面,而我躲在后面不出声。”文书瑶挣开唐季同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天下道义里,没这种说法。他们想要江湖令,无非是要推选新盟主。登拂衣台,比出胜者,再言江湖令。你我虽是小辈,但如今的观林山庄,你我便是它的靠山。所以,阿兄,和我一起进去吗?”

    一番话,让唐季同心里翻滚起汹涌的浪,慕千允也侧目看着文书瑶,有惊讶,有陌生。可仔细一想,这本就是文书瑶,又何必太过诧异。

    玉秋堂众人瞧见三人一同进来,都默契让开了道,堂中人一并退到了堂下。毕竟是观林山庄的地盘,坐镇的人即便已逝,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这些外人也不能像不入流的阿猫阿狗似得不讲脸面。

    唐季同站在文书瑶身旁,立于堂上。他带着两人向堂下诸人行礼。

    “诸位前辈为文庄主之事千里迢迢赶来琴川,小辈铭记于心。此间事了,此后有用到观林山庄之时,观林山庄也必会相助。”

    都不是傻子,唐季同看似有礼有节,想必在门外已听了许久,如今当着他们的面只字不提江湖令,还想着什么也不交代就赶人走。三个小辈,看在斯人已逝的份上给几分薄面,可切莫真把人当猴戏耍。

    “唐公子,你也说了我们这些人千里迢迢赶来。既来到此处,也当戮力同心帮着观林山庄解决此等大事。你们是小辈,遇见这种事自然慌乱失了阵脚。莫怕。我们名门正派刀剑之下,沾的就是奸佞小人的血!”

    “说得对!说得对!”

    ……

    “唐公子!拿出江湖令!重选盟主率江湖百门追查此事,必助文盟主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魂归故里!魂归故里!”

    一人一句变成众口如一,齐声高喊,玉秋堂上四四方方的天都好似要被顶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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