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鸦雀无声,好不安静。

    唐季同也紧张,握着暮云剑的手心出了一层的汗。此时此刻,他急需寻求一份心安。身侧的文书瑶似有所感,她对着即将要登台的唐季同展露笑颜。

    无言胜有言。

    唐季同怦怦跳的心被安抚,心率平稳下来。他接着环视一圈,依旧没瞧见慕千允的身影。见始终无人动作,他换手拿剑,擦干手心的汗后迈步朝拂衣台走去。

    “观林山庄唐季同,请试手!”步子迈得稳,本就低沉的声音,在他故意增添几分从容不迫之后,奇妙的变得有些少年意气。他也本就年少。

    依旧无人应。

    缥缈的到来着实是吓破了无数人的胆,曾蠢蠢欲动的心这会儿都老实按歇。

    萧牧泽看这种情形也不再等,他扬声道:“既无人愿登台,那便重改规矩。方才连胜三局的有六人,加上唐公子,七人自选与谁试手,一局定胜负。输了便算淘汰,赢者继续挑人试手,直至唯一人胜出。”

    这样安排,节奏快了许多,说不定午时之前就知道新任盟主花落谁手。

    江归晚看过前六人的功夫,上乘。

    常溪亭说唐季同武功不差,按照此说法,那赢下比试应是稳妥。她一直提着的心还没完全定下来,又听拂衣台上萧牧泽继续说道:“今日太阳落山之前,期间若有谁想登台,自可出手。”

    平地一声雷。

    此举极易生出变数。明月榜上的缥缈突然出现,本就引人深想,萧牧泽主事此次比武,怎可能迟钝的没有察觉。

    江归晚眼底带着一缕诧异看向萧牧泽,疑惑不解。拂衣台上两两过招,她的视线扫过乌泱泱的人群,凝神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唐季同的招式大开大合但收放自如,一看就是基本功练得扎实,暮云剑在他手上如鱼在水。

    三柱香的时间,他赢得游刃有余,输了的也是心服口服,丝毫不拖泥带水下了台。

    一道黑影不知从林中哪棵树上飞身下来,他衣袂飘然,猎猎作响,落到平地上身子轻轻一纵又离地窜起,翻身上了拂衣台。

    他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

    唐季同看着这双眼睛,遍体生寒,他怒斥道:“慕千允!适可而止,停手!”

    这人就是消失了一上午的慕千允。自发现慕千允不见后,唐季同心如火煎,他恐慕千允生出别的事端,又控制不住担心那小子的安危。

    今日慕千允头上依然编着小铃铛,不像平时那样多,距离稍远的人会听不到。但离得如此近的唐季同,听得清晰,铃铛每响一下,他的心就疼一下。

    慕千允也用剑。

    他的剑是唐季同送他的十二岁生辰礼,唤做萤雪。剑身细窄轻薄,是一把很柔的剑。可剑主人出手极狠,剑锋凌厉,左击右攻,像草原上的野狼崽子一样。

    萤雪和暮云的每一次撞击,都震得唐季同虎口发麻。他眼底沉郁猩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心中蓄满了火,“你想要什么?!”

    慕千允看着唐季同的怒容,他缓下攻势,眉眼弯弯,“我都上台了,师兄说我想要什么?”

    唐季同听此,直直瞪着慕千允,极想拿鞭子抽他。

    慕千允笑出声来,他挑剑横在唐季同的暮云剑上,带着剑把人往下压,“别管我想要什么。师兄再不出全力,我便要赢了。”

    自萤雪出鞘,唐季同的剑就在无声无形中被套上了绳索。

    他与慕千允做了九年的亲人。

    慕千允说自己没有哥哥,唐季同从此便做他的哥哥,好吃的、好玩的统统替他留着。慕千允说冬天练武冻得浑身疼,唐季同便省钱为他买来新棉做的冬衣,连同大氅也一同备上。

    文书瑶有亲爹爹,唐季同只稍需顾虑她的安全,而慕千允,唐季同不仅为他置办新衣,为他添寿礼,还要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若是不能带在身边,唐季同回来时总会问上一问,可有想要的,然后默不作声替人寻来。

    唐季同便是这样一天天把慕千允带大。

    他对慕千允说“此后我来袒护你,你只管往高了长,师兄不会让人欺负你”,后来他果真处处袒护着慕千允,袒护到如今慕千允与他执剑相对,他唐季同也下意识害怕伤到这个护了九年的师弟。

    文书瑶刚开始没认出黑衣人是谁,单凭身段,有七分眼熟。在台上两人过了十几招之后,她终于确认,这个七分眼熟的人是她倾心已久的心上人。

    怪不得唐季同只守不攻。

    文书瑶身上的力气好像一瞬间被抽干,眼里看到的所有景象跟着她的心一寸寸皴裂。

    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好似变成一棵枯树,伐木匠正拿着不怎么锋利的斧头往她身上砍,一下又一下,既不瞄准一处下狠劲,也不换个更利索的刀斧。像是故意折磨,像是要她忍受这份绵长的疼。

    她逐渐看不清晰,满眼朦胧。

    仰面倒在台上的唐季同顾不上嘴里的血腥味,他撑着所有力气眼不眨的盯着慕千允看。

    最初是他心软下不了狠手,到后来是他真的接不住慕千允的攻势。

    那样瘦弱的人,突然之间挥剑如劈山破海,出招极快,快到他来不及看清对方眼里是不是带着杀意。

    慕千允个子高,比唐季同稍微还高一些。但平时慕千允身上的少年气太重,印象里总是需要庇护的,是以总觉得矮小。

    现在以这般狼狈的视角看慕千允,唐季同第一次发现,那个瘦弱的爱掉眼泪的少年已经长得如此高。如他所期盼的那样,真的往高处长了。

    只是他无法欣慰。致使他落败的招式,不是文长风教的,也不是他指导的。

    慕千允身上带着秘密,窥不透。

    八岁时进到观林山庄,以一个懵懂、怯弱、孤苦、无人可依的模样。

    以文长风的性格,必不会不查明身世就招揽进来。是慕千允八岁之前就已经学了更厉害的功夫,过去九年密不透风的蛰伏着,还是九年里在无人察觉的时刻师从他人。所以真相是什么呢。

    慕千允知道唐季同在打量自己,他单手执剑指向地面,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不走进也不走远,方才对打时身上释放的凌冽之意此刻尽数收回。

    他又变回一只乖巧的兔子。只是这兔子在微微颤抖,明明赢了,却灰溜溜的,没有任何高兴的神采。

    胜负已分,皆都看得一清二楚。观林山庄的唐公子输了这场比试,盟主之位拱手他人。

    萧牧泽此时有些按耐不住的兴奋。

    他十七岁便跟着他爹周旋于朝堂之上,他的眼力早已被锻炼出来,面上看着不动如山,实则全场纵览于他视线之内。

    文书瑶短暂的失态、唐季同的心慈手软,他的心思千回百转已经猜到台上的黑衣人是谁。

    有趣极了,不是么。

    他稍稍动了下身子,像是要站起来宣布胜出者,但这个动作被他拉得很长。

    萧栀禾轻瞥一眼,然后环视在场的人,不出意外看见一个身穿青衣的姑娘紧皱着眉头,手里的剑握得紧紧的。

    她想,萧牧泽在等那姑娘上台。

    江归晚在心里挣扎了不知多久,才咬牙做了决定。她身后是围栏,借力其上轻身登空,足尖轻点明月莲花榜顶加以借力腾空翻转飞得更远,落到台上时她旋了好几个转才卸力站稳。

    “明山十四宗江归晚,请试手。”江归晚手握偃月剑,摆好了起手式。

    唐季同已被文书瑶搀扶下去,慕千允依旧维持着那个动作不动分毫。

    江归晚的话让他抬了眼,他眼睛里带着几分茫然,像是刚反应过来有人登台跟他讲话,更像是无家可归的无措和落寞。

    江归晚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心里隐隐生出一些莫名的愧疚,还有不忍。可这比试要继续,这黑衣人和缥缈一样可疑。

    慕千允眨了几下眼,他的手才终于动了动——他收剑入鞘,一句话没说,往台下走。

    “欸?这小公子怎么……”

    “这是不比了,直接认输?盟主之位啊……”

    听着台下嗡声议论,江归晚的脑子也跟着糊涂起来。她看着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猜测着难不成出手的是缥缈?

    她侧身看向那把梨花木椅子,坐在上面的人没有要起来的架势,触到她视线时嘴角还牵起一抹慈善的笑,像是在对她释放善意。

    拂衣台真的很大,江归晚孤身站在上面,台下站满了人,视线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这里。

    她的意志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始缓慢摇摆,台下人说话的声音、风声、落叶声无端在耳边无限放大,她的眼睛逐渐不知该往哪看。

    过多的猜测堆积在心里,她突然之间好像陷入某种幻境中,意志乱,心跟着乱。

    “谁在吹笛子啊?”

    “你莫不是听差——欸,哪来的笛音?”

    越来越多人探头寻这笛声。

    江归晚也听到了,耳边所有声音静下来,她听到的只剩下这悠扬的小调。

    她也去寻。

    明月莲花榜顶上,她刚刚踩过的地方,常溪亭单腿支起,安坐其上。他隔着距离看她,手中的玉笛晶莹剔透,挂着的穗子随风轻轻摇晃。

    今日他身着黑衣,细窄的腰束着同色腰带,全身唯一支白玉簪和露出来的透白的肌肤显出一抹亮色。

    他好不嚣张。

    江湖里人人敬仰的明月莲花榜,他不屑一顾,又是坐,又是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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