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相域瞧着那人,眼中近乎轻蔑的嗤笑好不遮掩,他哑着嗓子还要扬起声调,“难怪你做不成主将,若有你在贺搂军中坐镇,今日我当还在建康饮酒作乐才是……”

    那人没有太多的耐心,问上那样一句似也没想到能的这样的回话,这在军帐之外,来往的士兵不绝,还有几个不甚会掩饰的,只差凑近来听这处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多少叫他有些没面子,他站定不动,等着叶相域被人往前再待了两步,这才抬脚狠踹了过去。

    纵使被人左右架着,也依旧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坚实的土地上四散着砂砾,隔着衣裳都能将身上刮出一道道血痕。叶相域爬起身来,回眸细看了他许久才终于将这张脸印在脑海之中。

    “还不把人带下去。”他摆摆手,满不在意地拍着纤尘不染的衣角,“等着本将亲自将他送去?”

    左右两侧之人诺诺应下,将叶相域重又关押进特意为他准备的,四处皆有哨岗的帐中。

    ……

    叶相域在贺搂军中一直不曾见到贺搂蹊,可待了两日也不曾听到一点有关他的只言片语,今次攻城的人马就如武安王麾下嫡系一般,可此前着人的探到的消息又一直都是贺搂蹊为在此战之中占得一份功劳,强逼着武安王收下了他们余下几个王族手中的兵马。

    贺搂军中将士本就不足,说是强逼,武安王也未必是当真不想收的,面上装出来的样子都是骗各部首领和贺搂百姓的,说不好也打这骗北楚探子们的主意,做不得数。只是不知她在此次博弈之中拿到了什么好处这才松了口。

    按着常理来说,既盯上了这份功劳,自不会只将人马拱手让出,总归还是要安插自己的亲信在军中。他在脑海中一遍遍闪过这些日子与贺搂交手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各个将军及这两日他在主将军帐中见过的全部将领,却仍旧辨识不出究竟谁更可疑。他兄长的本事再大,也治不知这般混杂的军中人马,军中服他的人多,不服的人少,虽是如此,他们却也不曾表现出来,除去方才给了自己尾骨一脚的那位。

    现下瞧着贺搂军中还算得上是安逸,底下是否暗流涌动,实在难于水面之上观清。北风将帐帘吹得翻飞,篝火燃出的气味伴着风一道吹入,熟悉得叫人分不大清自己究竟置身何处。叶相域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边唯一剩下的佩令,这是缝在衣裳上以便辨识身份的,乍一看与寻常将士们并无什么不同,细瞧才能看见其下边角处异变的云纹。

    熟悉的纹路最能叫人静心凝神。

    军中没有夜深人静之时,只是夜间的巡防要比白日里少上许多,一直随风摆动的帐帘忽而被人掀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清亮的铃音,“人在里边?”

    叶相域嘴角浮起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即刻松开手中佩令,待人走进才缓声开口,“王子屈尊来此,有何见教?”

    “惟将军请功的军报都传的贺搂人尽皆知了,这样大的功劳有本王子一份,过来瞧瞧又能如何。”

    贺搂蹊着人搬了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又将军帐周边的人都打发了,换成自己的人,他这身份特殊,军中将士无人敢招惹,只能跑去叶惟域哪儿报信,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都还有说上几句话的功夫。

    “辅国将军,叶家人,叶家小公子?”他环抱双手审视着眼前颇有些狼狈的人,被绑的结实只能坐在地上的叶相域,像是在脑海之中努力搜寻着些什么记忆,“上回见你,好似是在云洲的集会之上,那时你们叶家在北楚还如日中天呢。”

    他频繁进出云洲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叶相域不曾想到他竟那样早便能出入云州城若无人之境,叶家尚在时,贺搂蹊应当也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似是瞧出了他的困惑,贺搂蹊颇为好心地解惑,“贺搂可汗的王帐也不比你们北楚内宫安稳多少,为保我性命,可敦不得将本王子放在云洲,重又抱了个北楚孩子养在身边,总归那事说起来烦得很,总之你只消知晓本王子自幼在云洲长大便好。”

    叶相域自是不信他说的话,贺搂即便没有交浅言深这句话,作为能与武安王分庭抗礼的唯一人选,他也怎么不像是会将这种事和盘托出的人,“王子话本子看多了,怕不是得了癔症。”

    贺搂蹊闻言也不生气,只双肘置于膝上,倾着身子啧了一声,“叶惟域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豁出去什么都愿意做也就罢了,连自己的亲弟弟能这般豁的出去。”

    他挑眉看向叶相域,凑近他的耳边继续道,“你兄长同我和盘托出的时候,我可不曾说他得了癔症。”

    不等他再说什么,外间便就又有脚步声传来,他撑起身子往后仰去,还不忘翘起腿来,似是非让被人以为自己是个纨绔一般,他复又扬声高调,“北楚的将军这般无礼,实在妄称礼仪之邦。”

    “与人,自是要讲礼仪的。”叶相域反讥一句,见着叶惟域入内又笑道,“能惊动主将前来,还是小王爷有些本事。”

    ……

    叶惟域向来治军甚严,麾下之人也都令行禁止,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将云洲铁骑打散编入原本贺搂的骑兵之中,总过贺搂军中是没出什么乱子,甚至身为战俘的云洲铁骑也皆是逆来顺受的模样。

    贺搂人向来自负,瞧着这处整饬妥当,便就要叶惟域下令攻城,他们的动作倒是快得很,不过几个昼夜,便就大军开拔。

    叶相域是被外间凌乱的脚步声吵醒的,叶惟域亲自来提人,他亦着实有多年不曾见过兄长一身戎装的模样,尚且昏暗的灯光之下,叫人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眼前这位面带遮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异族将军,还是元宵灯会上,将自己打扮成炼狱修罗的白衣少年。

    他略张了张口,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猛然见到他身后跟着的贺搂将士,只得将嘴边的话调换,“现下开拔,甚是迫不及待。”

    “绑了带走,莫要与他多话。”叶惟域不放心似的又吩咐了一句,“这位辅国将军的本事了得,若被他套去了什么军情,便自去领军法罢。”

    虽是因着云洲战俘往后推延了些距离,贺搂大军距离云洲的距离也实在算不上太远,选着这个时候开拔,也的确能将云洲守军打个措手不及,无人能出城迎战只能守在城内防守,这对北楚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叶相域坐在叶惟域身后的车架之中,垂眸看向自己坐下木板,盯着其上的花纹想了许久,到底还是开口去问身边负责押解自己之人,“连我军中骑兵都只编入你贺搂军中不过短短两日,便就这般迫不及待地前去攻城,实在不似你们将军的性格。”

    那兵士一怔,随即神情冷待地看向前方,似是没听见一般,而后不论他再说什么,都是一副听不见的模样。

    那夜守卫军的副将似是听他一人在这处说话心烦,故意慢了两步与车架并行,装作一副要给他答疑解惑的模样,刻意扬起前后都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们北楚人最是阴险,想用美人计来蛊惑我们将军,好在我们武安王统顾全局,看穿了你们的把戏。”

    他自是信心满满胜券在握,云洲难攻,一时依靠叶相域,二便是这些铁骑,如今人和马都在自己手中,即便是想输,恐怕很难。拿下云洲不过是时间而已,如今天也渐渐回暖,看着都像是老天庇护。

    “你们北楚人占着那水清地沃之处数百年,也该换我们贺搂人享受享受了。”他抬眼去看在车架之中依旧做得端直的叶相域,“唔,也得算上你的功劳,闻听你们北楚女帝对你很不一般,想来瞧见你沦为阶下囚,总归是要忌惮几分的,若你当真有用,云洲城破后,我赏你一块肉吃。”

    叶相域低笑一声,斩钉截铁道,“不会。”

    “不过一个败军之将,女帝并不会放在眼里,今日身处此车架之中的,即便是北楚皇室,女帝亦不会因此后退一步。”

    “她会。”一直骑马在前的叶惟域冷声打断他的话,“叶家遗孤若是因她的见死不救而亡于云洲城外,她那皇位也再坐不稳了。”

    “军心,民心,朝臣之心,更或是为了她北楚基业,她也不得不妥协退让。”

    “惟将军说得有几分道理。”他今日忽又拥护起叶惟域的话起来,约是被武安王提醒过什么,即便是赞同的话,听着也有几分刺耳,“到底是武安王身边的……谋士出身,到底是要比寻常人聪明一些。”

    叶惟域重又回过身去,当是没有听见一般。日光渐亮,朦胧之中已然能瞧见云州城的城门就在眼前,泥土里隐约的血腥气又翻腾上来,一点点侵蚀着众人的鼻腔,唤起深埋血脉中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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