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骤然拧成一股绳,开始关心起就病不朝的重臣来,从他们的病况如何,到是否真的生病,再到是否借口逼迫储君,一连串的质疑弹劾几乎没有一刻停歇地铺天盖地而来。

    他们这般语调一致,可见是私下说好了的,自然,在此番弹劾之前,病重无法下床的右光禄大夫忽然拖着病躯回归朝堂,重又开始替付泠鸢分担起朝政来了,故而他很是恰好地逃过了这番不留任何情面的弹劾。

    朝堂上既然要乱,便就让他们乱得更彻底一些。付泠鸢在弹劾的第三日,头一回从东宫发出了一道除朱批以外的旨意。

    旨中盛赞监察御史沈厚文公正不阿,见微知著,又称其在御史台多年,事事皆可见其赤胆忠心,要将人调至文选司,任主事一职。

    这旨意里句句未提近日之事,可又好似句句在说近日之事。

    文选司把控着文官们的命脉,虽官职不大,可日常调任就是逃不脱他们的,更遑论是现下这频繁调动官员的时候。

    付泠鸢即便是要恢复旧制,也做不到亲自调任每一个人,大半的权利总还是握在文武选司手中,武选司如今是付泠鸢特意挑中的,指望不得,这文选司可就不一般了。

    沈厚务虽不是什么交友广泛的,可黄傅却是门生颇多,人情关系复杂的,有他这样一位老师在,官员调任一事说是全权交与黄傅处置也不为过。

    这样大的好事忽然落在黄傅身上,分明就是告诉众人,上回皇太女出宫探病在黄傅发生了什么,这才叫她对黄傅及其门生这般信重。

    不过这也仅仅是外人的揣测而已,沈厚务是做过御史的,自然知晓什么叫做人言可畏,自入文选司那日起,便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逾矩错漏,秉公处置到了几乎严苛的地步。

    即便是从他手中过过一遍的记档,他都小心翼翼地不敢随意翻看,而但凡有官员调动一事,他也必定要与文选司的旁人一道商议之后才做决定。

    “沈厚务入文选司也有五六日了,这些日子章奏从手中来去,也没见着有什么黄傅的门生。”

    付泠鸢在宫里翻看着这些日子的官员调任,有了御史台的团结一心,这些日子的官员调任也简单了不少,至少是少听见了许多声音,就连章奏都少了许多。

    忍冬凑过去瞧了一眼名录,调动的官员依旧是五六品的居多,五品以上的寥寥,“大约是黄大人的门生之中,成器的居多,暂且挪动不到他们,又或许是,沈大人当真刚正不阿,只肯按着章程办事。”

    “这其中肥差也有几个呢。”付泠鸢掐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我记着工部有个员外郎,与黄傅似乎是沾着亲的,先且将他调去户部待着,有没有空缺的不大要紧,便是闲在家中,也先且给他挪过去。”

    沈厚务这般小心谨慎,就并非是她想看见的了,费了这样大的力气,若是当真换上个没有野心的也就罢了,可人人都是知晓他心怀鬼胎的,这般按兵不动岂不是白费了她的一番谋划。

    “是,奴婢明白殿下的意思。”

    东宫的意思刚到工部,便即刻就有人觉出奇怪来,与调任一同传出去的,还有付泠鸢对黄傅能教出这样公正的门生的赞赏。

    虽只有只言片语,多少也能坐实朝臣们私下议论过的,黄傅一心讨好储君,给自己换取利益。

    这样的事不用多,只要一两回,便足够让原本因利益结成同盟的团体之间产生缝隙,即便黄傅再如何能言善辩,也解释不了为何同是一般装病的,偏他能全身而退,还能连带着让自己的门生亲眷受贿,而余下的那些甚至至今还被御史台盯着弹劾。

    本朝文臣间的勾心斗角甚多,本就脆弱的信任之中,只要掺杂一丝疑心,便就能自己闹的天翻地覆,实在不用她再多费心。

    折腾上这么一回,即便不能即刻瓦解他们之间暂时结成的同盟,能给他们添些堵也是好的。

    “殿下这般作为,若是养大了黄大人的野心,岂不是又是一位靖国公。”忍冬只觉得她这法子冒险,即便是要给些甜头,也不该将这样要紧的地方送出去,“恐怕日后麻烦。”

    “也就这两处了。”她自然也知晓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两个位置看着紧要,实则她也留有后手,轻易不会被黄傅掣肘。

    再者说,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沈厚务初到文选司,也不大敢肆无忌惮地安插什么别人。

    如今,该给的甜头给了,朝堂上那些还在家中休息,不曾上朝的,譬如司同弈之流,也就该受到些教训了。

    她伸手戳了戳自己胸前的伤处,用力按下去总该有些疼痛难忍,不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算没白费她这些日子的耐心修养,“明日上朝,好生准备着。”

    ……

    付泠鸢上朝之事并未提前告知,只不过许久未见的叶相域难得在早朝上露面,也着实全是提醒了他们,近日朝堂纷乱,泰半是因为储君营中遇刺,无法在朝堂主持大局,以至于朝政被右光禄大夫把持所致。

    不论事实是否如此,左右朝臣们心中是这般想的。

    她今日特意上了厚厚的胭脂水粉,盖住原本的脸色,画出一个看起来还算康健的妆容来,只是因着脂粉太厚,让整个人看上去既红润又苍白,既康健又病弱,身上的朝服虽与往常无益,可看上去却要臃肿许多,大约是穿得太多的缘故。

    再过不了几日就要换上轻纱薄衫的天气里,穿上这样多的衣裳,便只透露出一个要紧的消息,那便是她的身子实在不好,哪怕是养了这样久,也没能好到哪儿去。

    “本殿久未上朝,怎得仍不见司老大人的身影。”她将殿中巡睃一圈,生是装着关心的模样,点了司益安回话,“司老大人近日的身子如何了?”

    司同弈如今仍在翰林院任职,即便被人弹劾多次,也仍旧有其门生替他解释说情,在府中装病的那几位中,有实在受不了弹劾,“病愈上朝”的,有被黄傅气的当真生起病来的,只除了这位。

    司家不动如山,朝堂变化似乎与他家无干一半,左右除去储君,也不会有人这般不长眼,明知这是装得,还要特意到司益安面前去问上一句,令尊的病究竟如何了。

    不过这问话他是早就想过如何应答的,无非便是拿些年岁大了身子不适,旧疾难愈缠绵病榻来搪塞。

    “家父老迈,又积病难医,实在是躺在床榻之上,起不得身,蒙殿下挂念,臣,替父亲大人谢殿下深恩。”

    付泠鸢眉心微颦,为着此事颇为忧心到,“上回本殿去探病,就觉察出司老大人不大好,这么多日子过去,怎么还是毫无起色?可见是你们府中的郎中不成。”

    她不过是言辞急切地关怀了两句,便忍不住捂了口鼻咳上许久,待气息平稳后,才又道,“御医院的院正一向是只替父皇与本殿看诊的,北楚再找不出比他还好的大夫,不妨也叫他去给司老大人看看诊。”

    今日院正是跟着她一道来的大明宫,此处刚提起他的名字,他便从殿外而来,先应了这个差事,没给司益安一点儿拒绝的机会。

    “臣父不过是陈年旧疾,很不敢劳动殿下身边的院正大人。”他知晓时间久了,付泠鸢总是会叫大夫去府中问诊的,只是没想到她自己受了伤,还要将御医院正遣出去,“也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不过是年岁大了些,病好得慢了些。”

    “司大人这话不对,正因为是陈年旧疾,医治不利才致使如今老大人缠绵病榻。”院正低声驳了一句,抬眼看向司益安,“殿下回东宫后,曾与臣提起过老大人的病况,在下以为,这病并不难医,不过是要多费些功夫罢了,待治好了,也就能行动自如,也算是算了您的孝心。”

    分明彼此知晓事情原委,还要将话得这般好听,好似今日他不让院正去司府诊脉,便是不孝了一般。

    文官最是注重官声,他们这样的书香门第更是将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这一顶高帽子压下来,他是戴得住也得戴,戴不住也得戴,否则司家这百十来年的名声,就算是毁了。

    “容在下去给司老大人诊脉,若真是去臣心中所想一般,好好调养一段日子,想必就是会好的。”他是如今北楚医术最为高超之人,能给出这样的承诺,便是铁了心要将人医好了,“司大人以为如何?”

    “殿下与院正大人这般挂心家父,实在是感激涕零。”司益安略转向付泠鸢的位置,弓着身子谢了又谢,“还请殿下准许,臣领院正一道回府给臣父诊脉,也好叫臣安心。”

    “且快些去吧,这是等不得的事。”她摆摆手,说起话来有些中气不足,“诸卿,可另议他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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