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外一处偏僻的山林里,有一处不起眼的孤坟。身穿便装的田忌站在坟前,仔细地拔掉坟头上的杂草。

    他直起腰来,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对着坟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是我对不住你,连个体面的葬身之地都不能给你,实在是委屈你了…可是我也实在是没办法,能把你葬在这里,我已经是冒了欺君的风险了…但愿你在那边,日子能过得好一点,别像你活着的时候受那么多苦吧…”

    齐威王的朝堂上。

    “昨日,赵国使者求见,说魏国围攻赵国的国都邯郸,赵国无力抵抗,想让齐国出兵援助。你们怎么看?”齐威王问座下的众位大臣。

    邹忌首先发话:“大王,赵国虽然与齐国结盟,但魏国的军队太过强大,若救赵,相当于牺牲我们齐国的军队来援助赵国,不如不救。”

    “相国此言差矣!”田忌打断他的话:“若不救赵,赵国必亡,到时候,魏国的势力更加强大,谁能保证他下一个进犯的不是齐国呢?”

    邹忌冷笑一声:“田将军,你从未带领齐国的军队打败过魏国,应该知道齐国的军队不是魏国的对手,现在你却在这里说大话,难道你要带着我们的军队去白白送死吗?”

    田忌不理会他,对齐威王拱手道:“大王,您前些日子说要重用孙伯灵,但是一直没有给他官职,微臣以为,孙伯灵独得孙子兵法,又智慧过人,若此次让他率领齐国军队,我们便可有胜算。所以微臣愿让出大将军之位,让孙伯灵做大将军,带领齐国军队援助赵国。”

    邹忌身旁的一位文臣立刻出言制止:“大王,万万不可!让一个残废做大将军,且不说他国会耻笑齐国没有将帅之才,他连战场都上不了,在军中又如何服众呢?何况他是受过刑的人,本就比我们低上一等,给他官职,不是笑话吗?”

    田忌正色道:“微臣以为,是否重用应该看才能,而非其它。孙伯灵如此有才,为何不能做大将军?”

    齐威王点点头:“田将军说的很有道理。”

    邹忌和一众文臣的脸色顿时都黑了下来。方才说话的那名文臣又说:“若大王执意要封孙伯灵为大将军,应该先给他提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大王,自古以来就有刑而更名的规矩,大王应该让孙伯灵改名为孙膑,以示他与其他人的区别,这样,也就不会有人耻笑大王亲近、重用刑余之人了。”

    “不行!”田忌气愤地制止道:“大王,刑而更名是极大的侮辱,您若下这样的旨意给孙伯灵,他必定会觉得大王并非真心用他,也必不会尽心辅佐大王了!”

    “那可未必。”邹忌冷笑道:“孙伯灵是魏国的要犯,大王肯保他性命他就应该感恩戴德了,除非他甘愿一辈子不受重用,否则除了留在齐国辅佐大王,他也无处可去。再说,刑而更名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难道孙伯灵就可以例外吗?”

    齐威王点点头:“邹相国说的也有道理。田将军,这样吧,下朝之后寡人和你一起去请孙伯灵出任大将军,顺便再跟他提及更名的事。寡人亲自去请,又是要重用他,他看到寡人的诚意,想必也不会推脱。”

    “先生!”钟离春从门外冲了进来。

    孙伯灵抬头看到满脸怒容的钟离春:“这是谁又惹你了?”

    钟离春气愤地说:“我听说大王让你改名?大王也太侮辱人了,以你的才能,帮齐国打败魏国、称霸诸侯是迟早的事,大王却如此待你,就不怕从此以后天下贤士都不来追随他了吗?”

    孙伯灵笑了笑:“没什么,不管怎么说,大王也已经答应重用我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大王根本没有真的重用你,不然以你的才华,足以做大将军,大王却只让你做军师——”

    孙伯灵打断她的话:“这不怪大王,是我自己只愿意做军师的。”

    钟离春一怔:“为什么?”

    “统帅全军的大将军,要有威严,我身有残疾,已经不能再亲自上沙场了,又如何能服众呢?”

    钟离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停顿了片刻,又说道:“不管怎么样,大王也不能这么侮辱你。先生,我现在就跟田将军一起去找大王,一定让他收回这道让你更名的旨意!”

    孙伯灵正视着她:“大王说了,这是他启用我的条件,如果你让他收回旨意,那么我也不可能再被大王重用了。你觉得,哪个比较重要?”他慢慢低下头,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腿上:“再说,大王说的,不也是实话吗…”

    钟离春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先生,眼看着你受这么大的委屈,我实在不忍心…”她心疼地说。

    孙伯灵淡淡地笑了笑:“没什么,这样很好。”

    的确,这样很好。

    那个内心充满仇恨的刑余之人,本就不是他真实的模样。不如换个名字,时刻警示自己曾在人心的对垒中输得一败涂地,也可以在被复仇之路的艰辛折磨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提醒自己还有未竟之恨。

    等到大仇得报的那日,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父王,我听说您要让一个受过刑的残废任职军中?您就不怕别人笑话您重用刑余之人,笑话齐国没有将帅之才吗?”

    齐威王正色道:“辟疆,用人最重要的是才能,孙膑是真正有才能的人,让他任职军中,能带领齐国的军队打败魏国,到时候,又有谁会来耻笑寡人,耻笑齐国呢?”

    田辟疆小声嘟囔着:“到底是父王仁慈,若换做是我,断不会用这样的人。那天父王召见他,我在一旁看到他那副一瘸一拐的样子都觉得恶心,心想着田将军也真是的,那么多好手好脚的人不举荐,偏偏举荐这么个残废,跟他同进同出,不嫌丢人吗…”

    齐威王面露不悦之色:“辟疆,寡人还没驾崩呢,你就急着要来做寡人的主了?”

    田辟疆赶忙跪下:“儿臣不敢!”

    齐威王叹了口气,把他拉起来:“辟疆,治理国家最忌讳的就是带入个人的好恶,你若不喜欢孙膑的样子,不看便是,但不能因此让真正有才之人不得重用。寡人重用孙膑,是看中了他的才能,与他的样貌无关,更与寡人个人的喜恶无关。这个道理寡人已经给你讲了多次,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

    田辟疆困惑地问道:“既然父王并不在意他刑余之人的身份,那又为何让他更名呢?”

    齐威王笑了笑:“辟疆,你应该也有所耳闻,相国邹忌和大将军田忌一向不和,时常因此而互相争斗,那你知道寡人为何不制止他们吗?”

    “儿臣不知。”

    “他们二人,分别是文臣和武将之首,无论哪一方势力过大,都可能会把持朝政,甚至功高盖主,起谋反之心。所以寡人要让他们斗,以此制衡对方,以免某一方一家独大从而为所欲为,以至于动摇寡人的江山社稷。”

    田辟疆恍然大悟:“所以,父王虽然重用孙膑,却让他更名,是为了震慑打压他,从而不让田将军一方的势力过大?”

    齐威王赞许地点点头:“不错。辟疆,你身为太子,这些也要多学着点,对你将来治理国家会有所帮助。你记住,保住你的王位是最重要的,不然一旦有臣子有了谋逆之心,意图篡位,齐国必将内乱,他国就会趁虚而入。你也要记住,不管是谁,不管他有多大的才能,最终都是为了齐国称霸而服务的,你可以重用他,给他高官厚禄,但却不必对他过于仁慈,更不要带入个人的喜好而感情用事,为了齐国的霸业,牺牲几个大臣的利益,不算冤。”

    田辟疆点头称是,心却早已飞到了外面。昨晚在宫宴上跳舞的那个女人长得真是漂亮啊,可是父王一定不会同意自己和她来往的,得想个法子,偷偷把她带出宫去,避开父王的视线…

    “你又想什么呢?”

    田辟疆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齐威王眼神凌厉地看着他。

    “啊,没什么,儿臣是觉得父王说得好,十分拜服…”

    齐威王严肃地对他说:“辟疆,你别以为寡人不知道。昨晚宫宴上,我早就看出你垂涎那个跳舞的女人。你年纪也不小了,该管住自己了,不能一辈子都指望寡人像从前一样出了事为你善后,若你将来成为一国之君还如此好色,岂不耽误国事,又让人抓了把柄?你记着,女人只为传宗接代,逢场作戏地玩一玩也要适可而止,不要为了几个女人,就坏了你的大事!”

    “军师。”田忌满面愁容地走进来。

    孙伯灵抬头看着他:“大将军,出什么事了吗?”

    田忌在坐席上坐下,叹了口气:“我刚刚收到大王的旨意,他不愿采纳你的围魏救赵之计,认为此举是惧怕魏国,会让齐国遭他国的耻笑,影响士气。他命令我们迅速带兵进军邯郸,与魏国正面交锋。”

    孙伯灵沉默了片刻,说道:“大将军,魏国的军队比齐国强大很多,若正面强攻是不可能取胜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还是按计策行事,不然,若再次败于魏国,不但救不了赵国,齐国也要不得不再次忍气吞声与魏国讲和,到那时,别的国家才真的要耻笑齐国了。”

    田忌苦着脸说:“话是这么说,可是大王最忌讳将领不服从君命,若我们执意不从,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孙伯灵摇头道:“大王说了让我们救赵国,而我们现在围攻魏国的国都,正是为了救赵国,所以我们并没有违背大王的旨意,等到我们战胜了魏国,大王就不会计较我们是用什么手段了。”

    田忌不无担忧地说:“你真的有战胜魏国的把握?我们已经向大梁方向走了几天了,将士们都在埋怨我们不能去邯郸跟魏国痛痛快快地打一仗。如果我们围攻大梁,庞涓还不从邯郸撤军,那可怎么办?”

    孙伯灵自信地说:“大梁是魏国的国都,国都被围,庞涓岂有不回师的道理?”

    “那要是庞涓带着魏国的大军回师了,我们不照样不是他们的对手吗?”

    “庞涓一向自负,从不把齐国军队放在眼里,他得知大梁被齐国所围,必定只带精锐部队轻装返回,想要快速打败我们。到时候,用我们休整已久的大部队对他日夜兼程疲惫不堪的军队,我们就有把握取胜。”孙伯灵看了看田忌:“大将军,你放心吧,我已经派钟离姑娘带着几名士兵打探庞涓的动向,庞涓一撤军立刻回来向我们汇报。我估计等我们走到桂陵附近,就该有庞涓撤军的消息了。”

    田忌还是有些不放心:“钟离春一个姑娘家,你让她去打探庞涓的消息,能行吗?”

    孙伯灵笑了笑:“钟离姑娘剑术过人,又有勇有谋,她的本事,我信得过。”

    田忌从孙伯灵的营房中走出来,正好遇到了堂弟田国和一众将军们。

    “大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去和魏国打一仗啊?”田国开门见山地问道。

    田忌看了看面前站着的众人:“别急,军师说了,要等时机成熟了,才有胜算。”

    田国不满地说:“哼,我看他就是惧怕庞涓!”

    田忌摇头道:“不,这是军师的计谋。”

    “什么计谋?倒是说给我们听听啊?”

    “人多口杂,计谋岂能让所有人都知道?”

    田国气愤地说:“我看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计谋,就是他惧怕庞涓找的借口!他是胆小鬼,我们可不是!大将军,我们听你的,什么时候带着我们去跟魏国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田忌安抚他说:“田国,打仗不能意气用事,军师深谙用兵之道,听军师的,没错。”

    “他一个瘸子,连战场都上不了,我们凭什么听他的——”田国话音未落,就挨了田忌一耳光。

    “混账!我们家的家教,是教你拿别人残疾来取笑的?”

    “大将军,不必如此。”孙伯灵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田国低头嗫嚅道:“军师,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责罚我吧…”

    孙伯灵摇了摇头:“我不会责罚你。你放心,我们过不了几天就能和魏国军队打一仗了。”

    田国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孙伯灵:“真的?”

    孙伯灵笑了笑:“军中无戏言。”

    “太好了,”田国高兴地说:“军师,我要将功补过,第一个迎击庞涓!你说怎么打吧!”

    “好,外面人多口杂,你进来,我们慢慢说。”孙伯灵把田国和田忌迎进营房中,接着说:“我要你败。”

    田国目瞪口呆:“军师,你信不过我?你可以去问问,我田国作战一向以勇猛著称,就算战死沙场也会全力取胜的!”

    孙伯灵笑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第一个迎击庞涓的人必须要败,这样才能让他轻敌,把他引入我们的埋伏,好一举歼灭他们。所以你不仅要败,还要败得像是真的,这样才能迷惑庞涓。”

    “军师,我懂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败!”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

    钟离春走进孙伯灵的营房,孙伯灵见她拿了不少东西,连忙拄着拐杖起身要接一把,奈何双腿稍一用力就疼得厉害,竟没能站起来。钟离春赶紧放下东西过去扶住他:“别动!”

    孙伯灵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手撑着身子在榻上坐稳。钟离春一边帮他把腿放到榻上去,一边说:“累了一天了,你快歇会儿吧。”她转身把盆端过来:“今天又冷又潮,你从早上起来就腿疼,若是在家里,我该熬点药给你热敷一下腿,你也能好受点,现在我找了半天,连热水都没有,只找到一点酒,凑合着给你擦擦吧,能活血、驱潮。”说着用软布浸了酒,熟练地掀起孙伯灵的下衣,帮他轻轻地揉着膝盖。

    孙伯灵苦笑道:“行军途中讲究不了这么多了,反正我这腿就没有一天不疼的,习惯了也就不要紧了。”

    钟离春把软布递给孙伯灵,让他自己焐着左边的膝盖,她拿起另一块浸了酒的软布继续帮他揉着右膝:“你坐着别动,焐一会儿才能有效果。说起来,估摸着庞涓的军队后天就到桂陵了,明天你和田将军就要带着军队埋伏起来,又要累一天了,今晚你好好休息吧。好在明天不用走那么远,不然你一直坐在那个辎车里,又不透风,又颠簸得厉害,也真是难受。”

    “那倒没什么,有个车坐我还能省点力气,不然我走不了多远就得停下休息,会耽误行军的。”

    钟离春抬头看着他:“好在现在我回来了。明天,我和你同征,若有不测,我可以保护你,路上我也可以照顾你。”

    孙伯灵心中一暖,看着钟离春略显疲惫的面容,不禁有些心疼,这些天她为了帮他打探庞涓的动向,天天在外面风吹日晒的,又来回奔波,一定吃了不少苦吧…“钟离姑娘,谢谢你。这几天,也辛苦你了。”

    钟离春冲他笑了笑:“腿舒服点了吗?”

    “嗯,好些了。”

    “那你快休息吧,明天还有的忙呢。”钟离春说着起身扶着孙伯灵躺下,端起盆走了出去。

    “大将军,军师,庞涓的军队来了!”

    田忌一挥手:“好,进攻!”

    手握弓箭和长矛的士兵们,从树林中如排山倒海般冲了出去…

    钟离春扶着孙伯灵从辎车中下来,在山顶一块平整的高地上站定。孙伯灵看着山下拼杀的将士们,魏国军队的旗帜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庞”字。远处,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痛苦梦魇中的身影,渐渐接近…

    庞涓,战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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