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和孙伯灵走到齐宣王的朝堂上。

    “微臣叩见大王。”田忌跪下对着齐宣王行礼。

    “微臣拜见大王。”孙伯灵对齐宣王颔首道。

    齐宣王不悦地说:“孙军师,为何见寡人不下跪?”

    “微臣受过膑刑,不能下跪。”

    “也罢。田将军和孙军师回到齐国,是寡人之大幸,寡人已下令将你们官复原职,重掌兵权。”

    “谢大王。”

    “哦,请坐吧。”齐宣王笑着说。

    二人走向朝堂一侧武将的位置,看到坐席,孙伯灵犹豫了一下,田忌看了他一眼,立刻对齐宣王说:“大王,孙军师腿有残疾,不能跪坐,请大王给孙军师赐座。”

    齐宣王翻了个白眼:“孙军师怎么这么多事。算了算了,赐座。”说着让人搬来了一张凳子放在了孙伯灵的面前。

    田忌面露不悦之色,正要说什么,孙伯灵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只得作罢。

    早朝结束后,众位大臣陆陆续续地往外走,田忌和孙伯灵走在最后面。齐宣王叫住他们:“孙军师。”

    孙伯灵回头行礼道:“大王有何吩咐?”

    齐宣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你的腿能不能再多穿件衣服遮一遮,不然从外面能看出来,怪恶心的。”

    “大王!”田忌再也忍不住了。

    齐宣王看了他一眼,气焰顿时弱了几分:“算了,就当寡人没说。”

    回到将军府中,田忌转头看了看沉默了一路的孙伯灵,小心翼翼地说:“孙先生,大王年轻,口无遮拦,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孙伯灵没有回答,田忌看着他眼中渐渐起了波澜,悲伤与愤恨在他的眼神里攻城掠地,几乎化作铺天盖地的箭雨…而只是片刻后,便被全数收回,只剩下了一声无法言说的叹息。

    孙伯灵转头看着田忌,语气一如往常般平静:“没什么。”

    的确,没什么。毕竟,从他决意复仇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残疾的身体和受刑的经历,必定会让他遭受百般侮辱,也知道他要对抗的,不仅仅是庞涓,还有强大的现实和命运。

    所以他早已做好了忍耐的准备,欺凌和偏见,和双腿日夜发作的疼痛一样,不过是这条艰险的复仇之路上必经的坎坷而已。

    田忌看着眼前一同出生入死的老友,一阵心酸,想要安慰他几句,可是他一介武将,实在不擅长说安慰人的话,只好叹了口气,说:“好在现在我们都回到齐国,官复原职了,相信很快也可以再建功业了。”

    孙伯灵静静地说:“田将军,你真的觉得大王对我们没有隔阂了吗?”

    田忌摇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推测,大王召我们回来,一部分原因是想要让我们为齐国抵御外敌,发展军事,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现在朝中邹忌一家独大,大王急需一个制衡他的人,以免他功高盖主,起谋逆之心。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既然大王召我们回来了,我们就必须为齐国尽力,不能让其它国家进犯齐国。”

    孙伯灵点点头:“那是自然,我既然回来了,必定会尽我所能保全齐国的。只是既然将军也觉得大王对我们的隔阂并未完全消除,那么倘若邹忌再陷害将军,大王依然会相信的,所以将军一定要格外提防邹忌。”

    田忌点头称是。

    孙伯灵又说道:“我见大王…似乎对将军很是敬重?”

    田忌点点头,答道:“这也是我推测先王一定让大王召我们回来的一个原因。先王知道大王一向贪玩,又贪图美色,担心他会因此不理朝政,所以需要我在大王面前,时时警醒着大王,让大王有所忌惮。”

    孙伯灵有些诧异:“大王贪图美色、享乐,我也有所耳闻,可是将军从未因此劝谏过大王,先王为何觉得将军会让大王有所忌惮呢?”

    田忌沉默了片刻,看着孙伯灵,说道:“孙先生,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偏僻的山林里,田忌和孙伯灵一同站在孤坟前。田忌走上前去,一边拔掉坟上的杂草,一边念叨着说:“这么久没来看你,我也是不得已,你别怨我…”

    “田将军,这是谁的坟?”

    “孙先生,此处埋葬的,是一名女子。当年,大王还是太子的时候,一次坐车出游,不小心撞倒了这名女子,大王见这女子有几分姿色,竟动了色心,当即回宫请求先王要娶她为妻。先王自然不允,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大王一时色迷心窍,竟把那名女子打晕了强抢回宫,逼迫先王同意让他娶她为妻。先王十分不悦,却也无可奈何,但也只是同意了大王纳她为妾,等以后大王有所成就了再升为正妻。若大王此后好好待她,倒也能相安无事,可偏偏大王是个贪图美色的,没过几天就又有了新欢,冷落了她。那女子性格十分刚烈,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如此,却又让大王更加厌恶她,甚至经常对她拳打脚踢,那段时间每次我看到她,都见她脸上手上带着伤痕,有时候旧伤没好就又添了新伤…直到后来有一天半夜,先王紧急密诏我们几位宗亲入宫,我们才知道,大王那一晚又一次对她施暴,一失手竟将她打死了。为掩人耳目,先王找来我们商量要把她的尸首处理掉,结果其他人都嫌晦气,纷纷推脱,只是我觉得她实在可怜,于是答应了帮先王办这件事。原本先王让我把她的尸首烧掉或扔进河里,是我擅自决定把她埋葬在这里的,毕竟,是条性命…”田忌直起腰来,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活着的时候受了那么多苦,死后连个像样的葬身之地都没有,为了不让人发现,只能葬在这里…我担心让先王和大王知道,也不能时常来看她…”

    孙伯灵一阵心酸,沉默地看着孤坟。许久,他说:“我明白了,这就是大王忌惮将军的原因,大王知道当年是将军帮他处理了这女子的尸首,所以担心将军把他当年的丑事宣扬出去。”

    田忌点点头:“正是。”

    两人默默地在坟前站了一会儿,田忌看了看天色,说:“回去吧,我们来这里不能让人知道,要是回去晚了,被人发现,传到大王那里,那可就麻烦了。”

    孙伯灵点点头,跟着田忌往回走去。

    “先生?!田将军?!”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将军府中。

    已是深夜,钟离春房中的灯光还亮着。她坐在灯下,面如死灰,手指的骨节攥得发白。孙伯灵坐在她身边,默默地陪着她。

    “先生,我好恨…”钟离春声音沙哑地说。

    孙伯灵心疼地看着她:“我知道…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别憋在心里了。”

    钟离春的声音渐渐提高了:“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害得我姐姐吃了那么多苦,就连她不在了,都不能有个体面的葬礼,甚至都没告诉我们一声…这么多年,我遇到什么事,想去找我姐姐哭一场,都不能…”她哭叫着泪如雨下。

    孙伯灵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想哭就哭吧,你和你姐姐,都太苦了…”

    钟离春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她终于哭得没了力气,只是靠在孙伯灵的怀里不停地发抖。孙伯灵把她扶起来,帮她擦了擦眼泪,正视着她说:“钟离姑娘,收拾东西,我们走。”

    钟离春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才回道:“去哪儿?”

    “我带你离开齐国,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钟离春惊愕地看着他:“不,先生,我们不能这样!你好不容易才回到齐国再次任职军中,若现在走了,你的仇就再也不可能报了!”

    孙伯灵看着她,眼中有泪意涌动:“可是我怎么舍得,让你留在齐国,眼睁睁看着一个害死了你至亲的人得不到任何的惩罚,甚至你还要帮我辅佐他…”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心中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若不是还有未报之仇,他还留在齐国辅佐这样的国君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钟离姑娘,你走吧。留在齐国,对你太不公平了。”

    钟离春看着他,脸上还带着泪,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坚定:“不,先生,我不走!我知道先生为了复仇,必须保住齐国,所以我能理解,也会支持先生尽力辅佐大王的决定。先生,我说过,不管你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所以现在,我也绝对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和你一起等到你带着齐国军队堂堂正正地打回魏国,让庞涓一败涂地的那一天!”

    孙伯灵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再次把钟离春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钟离姑娘,都是为了我,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第二天一早,孙伯灵急急忙忙地敲开了钟离春的房门。

    钟离春打开门看到是他,有些奇怪地问道:“先生这么早赶来,有什么事吗?”

    看到钟离春的那一刻,孙伯灵暗暗松了口气。他掩饰着说:“没事,我就是怕…你有什么事…”

    钟离春一愣:“说什么呢?我能有什么事啊?”说着把他让进了屋里。

    孙伯灵在凳子上坐定,也不说话,就只是盯着钟离春看。钟离春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你这是怎么了?”

    “啊,没什么。”孙伯灵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钟离春愣了一会儿,明白了:“你是担心我会想不开,做什么傻事了?”

    心思被猜中了一部分,孙伯灵有些窘迫:“啊…也不全是…我是怕你一时冲动,闯进宫去…”

    看到他的窘态,钟离春不禁笑了出来:“先生,你在战场上不管多危险都处乱不惊,怎么现在慌成这样?”

    孙伯灵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钟离春看着他,心里突然一暖,除了先生,也没有人会这么担心她的安危吧…她在他身边坐下:“先生,你放心,我不会做出那种冲动的事的。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保全自己,不然,我怎么保护你呢?”

    孙伯灵松了口气:“那就好…我昨晚回去之后想起你以前冲动的时候说过,你无牵无挂,不怕满门抄斩这样的话,实在放心不下你,可又想着你昨晚那么劳心伤神,好不容易才睡了,不想吵醒你,所以一直等到天亮了才赶紧来看看你,就怕你再一时冲动做了什么危险的事了。你记着,不管为了什么,你人都是最重要的,千万要保全自己的性命…”

    一股暖流渐渐地在钟离春心里蔓延开来,她柔声对孙伯灵说:“先生,我再也不会那么冲动了,因为,有了你,我就不再是无牵无挂的了…”

    孙伯灵坐在自己的房中,回想着方才的事。

    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一向冷静的他,怎么会如此慌乱,而前一夜,他又怎么会不顾尚未完成的功业,突然做出要带着钟离春离开齐国的决定。

    他原以为,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复仇,为了复仇他可以不顾一切,但他突然发现,他似乎并没有被仇恨左右,尽管曾经的伤痛和屈辱仍然在他心里,但至少在面对钟离春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她的安危,她的喜怒哀乐。

    也因了她的存在,充满艰辛的复仇之路,也没那么难熬了。

    “先生,有了你,我就不再是无牵无挂的了。”

    钟离姑娘,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了你,我才知道,这世间,除了复仇,我并非了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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