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故事依然在继续,第一个带着宿命意味的转折,发生在夏天刚刚结束的时候。

    他们所在的城市,其实夏天到秋天的过渡并不明显。

    风的温度也没有凉的太快,还带着夏天温暖的余温。

    日子是刻在树桩上的年轮,靠着细枝末节推进着人生轨迹的纹路。

    唐果在金店看着张莉的眉头越皱越深,都忍不住想拿一把熨斗帮她抚平。

    她拍拍张莉的肩膀安慰道“莉姐,咱们尽心尽力干了,没生意也不能全怪在自个儿头上,您老人家再这样愁下去,我怕您都长出白头发来。”

    张莉被她这话逗笑,瞪了她一眼“我发现你这丫头现在嘴皮子越来越会说道了,打趣人都不带喘气的。”

    话一说完,张莉仔细看了她一眼“你最近状态不错,小脸都红扑扑的,和红苹果似的。”

    唐果一笑,“有个人告诉我,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他希望天天开心。”

    像是蜜罐子里的蜂蜜用勺子兜到了底,沉淀下来最甜的那一口,此刻在她嘴巴里绽放。

    “他还说,没有隔夜的难过,但是人生有一直延续的快乐,我尽力就好了。”

    张莉笑话她“傻妞,这种鸡汤你也喝得这么乐呵。”

    唐果看着柜台里金光闪闪的珠宝发呆,“莉姐,我哪里真不知道行情艰难,咱们压力越来越大啊,但是天天消极下去把自己都要搞出毛病来了。”

    “他天天见我心情不好,其实比我还着急,一见到我就问我想吃什么,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张莉安静的听她讲完,唐果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想压力小一点,不被老板骂,拿着不多不少的钱,顺顺利利的把日子过下去。”

    “要是我十来岁那会儿,听到自己这么讲,肯定会觉得自己没出息。”

    “但是一脚踏进这社会啊,”玻璃柜台里的珠宝光芒太刺眼,唐果别开了眼睛,“我才知道连安稳这两个字都是难的。”

    她没有来由的想到他在夜色里柔软温和的目光,他太高了,高到她抬头去望,觉得他的眼神如同发光的星辰。

    他的声音被风尽数吹在她的耳朵里“走累了就回头,我一直都在。”

    “但也不要停留太久,继续走,我和你同在。”

    张莉的目光温柔:“生活本来就是一地鸡毛,不管你怎么去选择,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都是在得过且过里不断后悔,又不停向前。”

    “我们会遇到很多人,遇到很多事,但遇上真正值得的人,真正值得的事,概率是万分之一。”

    唐果在这句话里猛然抬头,心脏一下子被抓紧,人间若如山海,她不过渺渺尘埃。

    可他是她的万分之一,她对这件事,从来都是深信不疑。

    唐果笑了一下:“莉姐,我觉着我遇上了。”

    张莉没有惊讶,也没有嘲笑她什么,她在唐果弯起来的眉眼里只是温柔道“真好。”

    唐果抿嘴不好意思道:“莉姐,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幼稚呢。”

    张莉拍拍她的肩膀,“幸福感这种东西,哪怕幼稚也是值得,我不会笑话你的。”

    就像不会去嘲笑三岁的小孩因为吃到了糖果而开心一样。

    置身熙熙攘攘的平凡之中,要是眼光太过恶意,一生终将狭隘。

    黄连的游戏厅在负一楼,旁边是一个大型的地下超市和小吃街。

    生意总归那样,每天不好不坏的进行着,黄连和许强一块在里面干活,既当老板也当员工。

    今天应该和以往一样平静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黄连的眼皮子直跳。

    他揉揉自己的眼睛,想要把那不安的感觉的也一起揉进皮肉里。

    可是没有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慌从眼皮跳到了心尖上,如同芭蕾舞者的舞鞋用脚尖顶起那份不安,迅速的旋转起来。

    许强注意到了黄连的异常,他关切的问了句:“黄连哥,怎么了?”

    黄连摇头冲他笑笑“没事,就是眼皮子直跳,怎么也停不下来,估摸着是这几天没怎么睡好。”

    许强随口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黄连哥你跳的是哪只眼睛啊?”

    黄连刚想说:“右眼。”可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游戏厅门口的不远处就传来了一阵嘈杂。

    黄连和许强同时把目光转移到了门口那儿,门边是黑色的框,此刻框住了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一幕。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带着人堵住了一个女人的路,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他的气势汹汹。

    周围提着购物袋或者拿着小吃的路人避之不及一般的走得老远,有人还时不时回头,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一番再转过头。

    那男人一看就不好惹,此刻他冲女人扬了扬下巴“想分手?没门。”

    他的嗓门很大,清楚的传到黄连耳朵里的时候,黄连情不自禁的皱了下眉头。

    女人低低的反驳,但明显在男人的威慑下显得中气不足:“你滥赌成性,还打我,我一天都不愿意在你身边呆下去了。”

    黄连的眼皮子跳得更加快了。

    男人“呵呵”一声,用力推了女人一把,那力道挺足,让女人差点完完全全的摔倒在地上。

    听到是感情纠纷,不少人投过去的目光更加好奇和揶揄,像是在看每晚八点半的狗血剧,但又被男人那凶狠的模样吓得不敢多注目。

    女人吃痛的站稳,往后害怕的退了几步,男人拿手指着她:“你这辈子休想摆脱老子。”

    男人身后的一帮兄弟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像是在欣赏着女人脸上那惊恐万分的表情。

    对于残暴的人而言,弱势者所有的害怕恐惧,对他们来说,都是激发他们兴奋的乐章。

    女人浑身发抖,她倔强的仰起脸“我不要再委曲求全了,在你身边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这种反抗,无疑是汽油浇在了火上,男人抬手就甩给了女人一个巴掌。

    清脆的一声“啪”,让商场嘈杂的广播音乐都自动变低了一个度。

    时间仿佛被暂停一样,黄连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变慢了。

    女人低低呜咽出声,像是一只被宰的羔羊,她死死揪住了自己的裙摆,不想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太过狼狈。

    有路过的女孩想要上前制止,可是被男朋友一把拉住:“宝贝,他们人多,你别自己受伤了。”

    也有母亲拉住了自己的儿子:“你别多管闲事,这么多人,你哪里打得过?别给自己惹祸上身。”

    羔羊周围的人,都沉默了,他们路过,有人小心翼翼的侧目,有人不忍心再看下去。

    男人又狠狠踹了女人一脚:“老子一个人就能弄死你,更别提我后面的兄弟们,你不怕死,你想想你爹妈,他们年纪可都大了。”

    男人没有再开玩笑,他的裤子口袋里确确实实露出了黑色的刀柄。

    黄连的心突然强烈的震动起来,这幅场景像是一块拼图,拼凑着他记忆里的碎片。

    又像是一把钥匙,扭动着他脑海中记忆大门的锁。

    那个被欺负的女人,穿着的是一条白色的裙子,现在那干净的颜色,印上了男人黑色的脚印。

    白色被污染,干净被弄脏,一些串联的,但又无关紧要的画面闪过黄连的脑海,他心脏莫名其妙的被揪的发疼。

    他想到了唐果,想到了自己前几天晚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白裙子的女人有着和唐果一模一样的脸,她在虚无的黑暗里朝自己呼救。

    黄连迈开了自己的脚步,他在缺失中寻找到了完整。

    记忆是否能够被完完整整的拼凑出来,已经不重要了。

    他就是那份记忆所有的寄托,不论轮回里他遭受过几场磋磨。

    这是他沉睡在血脉和骨骼里的觉醒,不管前世,今生,还是来世,只要他还是他,都会这么去做。

    许强才反应过来,他喊道:“黄连哥,你别多管闲事,那个男的是出了名的地痞流氓,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黄连已经完全听不见他说得每一个字了,他只看到那片白色上有泪痕,有黑色的脚印,有肮脏的污泥。

    他脑子里想的是,如果是他一直珍惜的那片白,遇到这种情况呢?

    会不会有人来救救她,拉她一把?

    会不会她自己站起来反抗,又被继续击倒下去?

    他没有停止住自己的脚步,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眼皮不跳了。

    芭蕾舞者的鞋尖在此刻停下,舞曲进入到了最高潮,一个动作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般的停住,高昂和激烈还在后头。

    他一步步走到了男人面前,挡住了正在哭泣的女人,先是客客气气的说了声:“别欺负女人。”

    男人显然没有预料到会有人来多管闲事,他打量了黄连一眼,看见他结结实实的肌肉,手臂上是大片暗色的纹身。

    黄连将近一米九的个子也有点把他唬住,可是他仗着人多,冲黄连不客气道“我打我自己家的娘们,关你屁事。”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黄连皱眉,低头看向他沉声道:“她就算是你女朋友,是你老婆,可是她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你的私人物品,你没有权利伤害她,欺负她,威胁她。”

    黄连看着男人的眼睛:“欺负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东西?你自以为自己多么厉害吗?”

    这话对男人来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他冷笑着“哼”了一句,“滚开,你再不滚开,老子今天晚上回家就弄死她。”

    黄连没有动,他依旧挡在了女人面前,不让男人触碰到她。

    他的眼神沉默,但没有任何的畏惧,像一潭看不见底的湖水一样冷静。

    男人“嘶”了一声:“你这不是在帮她,你是在害她,你越护着这个娘们,我打得越狠。”

    “再说一遍滚开。”男人伸手想要推黄连一把,可是被黄连一下子抓住了手。

    狠狠的,不留余地的一把抓住,反手就是一扭。

    男人吃痛的皱眉,黄连眼睛里的某种情绪更深了几分,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冷静“欺负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东西,你除了威胁人,打人,还会什么?”

    “你他妈干什么呢!”男人身后的小弟瞪着黄连,“想要打架是不是,我们一共四个人,你一个人,想清楚点,你妈的快放手!”

    许强在游戏厅里急得直跺脚,看势头不好,自己凑过去也帮不上黄连什么忙,他拿出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以后遇到什么麻烦事不知道怎么解决,就找警察叔叔。”

    这是许强妈妈从小灌输给许强的话,没想到在今天有了用武之地。

    黄连那边已经僵持住了,他没有松开男人的手,两边对持着,剑拔弩张的架势越来越激烈。

    女人感激的看了黄连一眼,冲黄连摇了摇头,眼睛里的水光发亮“谢谢您,松开吧,我不想给您添麻烦。”

    黄连愣住,他低声道“可他会继续伤害你。”

    女人满脸泪水“我不想牵连无辜的人,您为我出头,我很感激。”

    黄连别过头看着男人,目光带着点狼才有的锐利,他开口“我可以松开,但你不能再骚扰她,威胁她。”

    男人觉得手被禁锢住的力道加重,他急忙点头道“行,你松开。”

    黄连质疑道“真的?”

    “真的!”

    黄连松开了男人的手,男人扭着自己发痛的手腕,把凶狠的目光投向了站在黄连身后的女人。

    她想摆脱男人的魔爪,可是不愿意牵连无辜的路人,她太明白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他现在那凶恶的眼神预示着什么。

    女人在颤抖,白色的衣裙早就被沾染上灰尘,此刻更像是一种默哀。

    黄连看了女人一眼,“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他不傻,他当然知道自己走后女人会面对什么样的遭遇,以及男人肯定不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就真的放过她。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黄连有点窒息,他想到很多新闻上,这种禽兽不如的男人做出偏激的事情,也会被冠上“情感纠纷”这种字眼。

    像是把过错和罪名,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平摊到受伤害那方的身上,她们也的的确确无法再开口替自己辩解什么。

    所有带血的痕迹被“情感纠纷”这四个字所掩盖,是双方之间的情感矛盾呢,是私事,是感性造成的伤害。

    好像他爱她,才会有这种矛盾发生,才会冲动,才会失去理智。

    忽略了举起利刃者的残暴,也抵消了倒在血泊里的人的无助和绝望。

    谁能教教那些被恶鬼缠身的人,如何摆脱,如何好好的保护自己。

    谁又能去救救那些被逼到角落里的人,让他们可以站起来,自由的呼吸一口空气。

    男人的眉头的皱成川字,看了眼黄连,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女人的身上。

    他瞪着女人“你他妈和这个男的是不是有一腿啊,他这么护着你?”

    黄连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你不要瞎说八道。”

    男人的怒火彻底被激发,他猛的推了黄连一下,“我看你妈早就和这个娘们勾搭上了是不是?”

    许强惊呼了一声,看到几个人扭打在了一起,女人上去拉开他们,却被人推了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女人又继续爬起来,想上去拉开打成一片的男人们,哪怕她知道她力量微薄。

    许强也三步当一步的跑过去,想要拉开把黄连压在地上的几个男人。

    可他还是迟了一步,他走过去的时候,几个男人已经自觉的松开了黄连。

    所有人的目光愣住,像是时间被凝固。

    芭蕾舞者的脚尖在舞曲走向尾声的地方,开始了激烈的旋转,一下一下,宛如黄连此刻加速的心跳声。

    舞曲骤然停住,黄连的眼睛也慢慢闭上。

    他的小腹上,被带头的男人捅了几刀,此刻伤口喷薄而出的鲜血止不住的往外冒。

    警车的警笛声“滴答滴答”的在外面响起,和很多年前的一样,紧张,急促,为他而奏鸣。

    黄连并没有丧失意志,他只是陷入了一片黑暗。

    一切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熟悉。

    他做了一个很深很沉的梦,虚无而又温暖,让他不愿意醒过来。

    他梦到了唐果。

    梦到她穿着白裙子,一步一步微笑向他走来。

    她的手上还抱着一大束野百合,清风吹拂,送来花的香,以及她的暖。

    她用久别重逢的口吻说道“别来无恙,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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