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两个人在这间房子里彻底安顿好住下后,已经是萧瑟的深秋了。

    楼上楼下的邻居和他们也就坐电梯的时候打一个照面,客气的点点头或者干脆安静的不说话。

    唐果知道,他们没少在背后议论他们,议论这间众人口中怪诞的房子。

    但那些对于唐果和黄连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就像这间房子,这么多年了,被唇舌用非议封印,可它依然完好无缺的存在在这里。

    尤其是推开阳台窗户的时候,那一阵馥郁的桂花香在空气里浮动,清冷的凉意携着甜蜜,让烦恼的河,暂时停流。

    黄连蹲着身子侍弄着花架上的花,彩绘的陶瓷被他擦得干净蹭亮,泥土是刚挖的,扎实的孔里还会爬出一两只小虫子,菊花苗在还带着青草味的泥土里安稳的扎根下,就像他和她,在这里安了家。

    那间画室被整理过,里面的作品还在原来的位置没有半分挪动,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都想保持着它的原样。

    唐果和黄连每周都会给画室打扫一次,但他们很少再进去过。

    那幅一米高的油画,黄连重新给它盖上了丝绒红布。

    现在唐果从桂花的香味里回头,看向蹲在地上满手泥土的男人,天气这样凉了,他却还是喜欢穿的单薄。

    黄连把每一盆花都在不锈钢的花架上摆好,用干净的手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暗色的纹身被他这样一个动作,弄得微微潮湿,颜色也好像更加深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才发现她含着笑意在凝视他。

    “有没有闻见桂花香?”她问。

    他仰头一吸鼻子,那甜蜜的味道就从她的方向一股脑的涌了过来,窗户还只是半开。

    “闻见了,好香。”他看向她的眼睛,里面泛着温存的味道“小区名字就叫桂花园,里头最多的就是桂花树,所以秋天是这里最好的季节。”

    放眼望去,金黄的桂花像是沉甸甸的麦穗,缀在苍翠的枝头,团结的挨着,发出醉人的香来。

    唐果笑着向他走近几步,张开了手臂想要拥抱他,这狭小的阳台啊,被桂花的香甜充满,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他们被关在了酿桂花蜜的罐子里,严丝合缝的相爱。

    黄连没有用那双沾满泥土的手去回抱她,而是任由她靠在自己的怀抱里,而他一低头,就可以吻到她。

    世间的芬芳,都被他们占去了。

    黄连在她耳边问“咱们种的菊花苗什么时候才能开花?”

    才刚栽好苗苗,他居然就在想开花的事情了,唐果笑了“还早,要到冬天的时候,十一月底吧。”

    “等到冬天过了,那些空着的花盆里,我们可以种别的花,让它们春天开。”

    江城的秋天降温是断崖式的,有人闲聊的时候开玩笑,说这天气预报的起伏都快赶上最近股市的起落了。

    确实冷,尤其是在下过一场秋雨后,寒意把桂花香都冲淡了不少。

    唐果一出门就直打哆嗦,回头看一眼属于自己的那扇小窗户,觉得只有那里才是温暖的。

    阳台上的菊花苗,她根本不用操心什么,黄连总是会时时刻刻的盯好。

    他比她更期待开花,更期待那个小角落,能长出鲜亮的颜色来。

    唐果坐在黄连摩托车后面的时候,他替她挡去了很大一部分风,她摸了摸他的薄外套,开口道“你不冷吗?”

    专心开车的男人不过一笑,“不冷。”

    她已经披上呢子大衣了,可还是觉得凉飕飕的风直从衣领子里灌,懊恼为什么不戴条围巾。

    他穿得单薄,可身体却像火炉一样暖和,唐果的手从他衣服下摆伸进去贴在他的腰上,觉得

    热意从自己的手掌心传到了全身。

    他由着她把他当热水袋一样捂着,一动也不动,好像她掌心过渡给他皮肉的寒意,也是一种享受。

    她故意问他“什么感觉?”

    他仰头迎面容纳所有的寒风,尽力替她多挡掉一点寒冷。

    “你不是糖果了,你现在是冰淇淋。”

    唐果低低笑了一声,把手掌心从他腰上松开,可他却在她松手的那一刻缓缓道“捂着,别松。”

    他唇边的笑意更加浓,像是深秋熟透的柿子,在枝头摇摇欲坠,他一开口,柿子就坠落在她心里。

    实打实的心意,在坠落的瞬间,皮开肉绽。

    “捂着,糖果也好,冰淇淋也罢,都是甜的。”

    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桂花在秋末最后的香甜,唐果在那甜丝丝的气息里,感受到了一份妥帖的暖意。

    金店的生意本来就不好,随着天越来越冷,好像也进入了一个萧瑟期。

    到了晚饭的点,张莉拉着唐果去了附近的一家馆子吃饭。

    今天一单生意都没有接到,张莉却很平静,把店门一锁,冲唐果笑道“你这么着急销售干什么,要真着急也该是老板着急。”

    张莉拍拍唐果的肩膀,“走,今天莉姐请你吃饭,饭还能不吃了?”

    等菜的功夫,唐果才奇怪的问道“莉姐,今天什么日子,你请我吃饭,还点了这么多菜。”

    张莉语气很平淡,“这是咱们的告别饭,我明天就离职不干了,去大城市给倩倩看病。”

    倩倩是张莉的女儿,明年该上小学一年级了。

    在唐果的印象里,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会甜甜的叫她“唐果姐姐,”会给她唱幼儿园新教的儿歌,背刚刚学会的古诗。

    杯子里的果汁一下子失去了原来的甜味,唐果愣住,“倩倩怎么了?”

    张莉摇摇头,过了很久才说道“一开始她说不怎么看得清东西了,我就吓得赶紧带她去了医院,我们还乐观的以为有可能是家族遗传的高度近视,结果医生说是青光眼,情况不乐观。”

    服务员端上来一条红烧鲫鱼,冒着香浓的热气,谁都没有动筷子,像是都被鱼刺卡住喉咙一样说不出话来。

    张莉夹了筷子鱼肉,剔除里面的刺,却没有吃“医生说了,极大可能会失明,不可逆转。”

    “但是我还是想带她去大城市的医院看看,哪怕有一点点希望都行。”

    张莉呼出一口气,“她昨天握住我的手问我,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得清东西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只好骗她,很快的,带她去大医院,乖乖听医生的话就会好了。”

    “倩倩最信任我,她相信了,可是果子,我骗得了她,却骗不了自己。”

    菜终于上齐了,可谁也没有了胃口。

    唐果想要安慰张莉,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她知道,张莉明白的很,冠冕堂皇的安慰在她面前全部都苍白无力。

    张莉眼眶湿润,“果子,你说,一个失去光明的孩子,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唐果在这个问题里,眼泪怔怔掉了下来。

    外面起了一阵大风,江城梧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

    黄连和许强出来的时候,都被这阵妖风冷得哆嗦了一下。

    许强皱眉,用着抱怨的语气嘀咕的一声,“什么鬼天,秋天还没几天,就有冬天那味了。”

    黄连望了眼灰蒙蒙的天,本来就微弱的太阳光都被闷在了云层,冷飕飕的风更加猖狂了。

    他们在路边随便找了家小馆子吃晚饭,等菜的功夫,黄连和许强讨论着游戏厅能不能撑到年底。

    他不是个糊涂人,每一笔帐都算得清楚,游戏厅虽然不算亏,但确实赚不了多少,再这样下去,这条下坡路只会越走越远,亏空是迟早的事。

    破旧的小吃店都透着风,门缝里蛇吐信子似的钻进来,有人再一开门,坐在门边上的人又是一个寒颤。

    黄连和许强就正好坐在了门边上的那个位置,门一推一开间,菜就凉了大半。

    许强扒拉了一大口米饭,只觉得这米太硬,都有点噎嗓子,他喝了口免费的白开水,问黄连道“黄连哥,咱们的游戏厅迟早要撑不下去,你说,要是咱们不开游戏厅,又能干嘛去?”

    有人推门,冷风直吹在黄连的脸上,他手上的筷子一顿,却没有许强那样愁云惨淡的表情。

    他淡定的多,眉眼间有着远山一样的沉稳,就算狂风暴雨来袭,也岿然不动。

    门被关上,风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握住,黄连开口“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发愁也没用,你相信我,只要肯干,总会找到事干的。”

    这话他是来安慰许强的,也是安慰自己的。

    许强笑了,“黄连哥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你面子上乐观,其实心里打算的比我更多,也比我考虑的更多。”

    他摇摇头,随手把白开水倒在饭里泡了泡,水泡饭瞬间就有了粥的味道,冷硬的米饭遇到了滚烫的开水,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温暖的归宿。

    “我不知道后面该怎么走,”许强低头“但我知道,我还是会跟着黄连哥一起走,就像咱们高中那会一样,老师们打赌我们兄弟几个没出息,只有黄连哥你对我说了那句话。”

    时间太过久远,黄连自己都忘了,他和许强碰了碰杯,问道“我当年说了什么?”

    杯子里的啤酒斟满,两个人都一口闷掉,许强的眼睛在发光。

    “黄连哥你对我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这顿粗茶淡饭再差,也没有当年高中住校的时候食堂的冷馒头难吃。

    黄连想起,自己好像确实说过这句话。

    他当时穿着那身已经洗得发白的校服,掰了口硬馒头塞在嘴里,嚼的腮帮子都发疼。

    他冲红着眼睛的许强道“喂,强子,他说你这辈子是坨烂泥,是猪粪,你就当真啊?”

    许强在黄连的话里眼睛更红,“他是老师,俺爹说了,老师看人都是准的,瞅上你一眼就知道你以后是什么货色了。”

    许强没调皮捣蛋,没犯事,他只是单纯的没送好处,班主任就是看他不顺眼。

    一个班级,其实无形里,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老师的心里自有一座金字塔,你在顶端,还是在底层,他老早就安排好了你的位置。

    黄连咽下了那口馒头,只觉得满嘴不是滋味,他皱起眉,用力拍了一下许强的肩膀,那力道还挺足。

    “把头抬起来。”黄连本来就比许强高不少,气势也在那,许强立马情不自禁的抬起头,站好。

    他的眼眶还是红的,委屈巴巴的,黄连看了他一眼“掉什么眼泪珠子,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许强迅速抹了一把眼睛,就听到黄连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度。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你得让那老头后悔自个今天对你说的话。”

    许强看向黄连的眼睛,那里头仿佛有光。

    “得有出息,不是说让你当什么建功立业的伟人,而是你要当一个靠自己就能活得有尊严的人。”

    现在黄连再想想自己那个时候说过的话,在一口闷的啤酒里,苦笑了一下。

    人穷尽一生,忙忙碌碌,不过挣扎着想做一个活得有尊严的人。

    但是在这世间堂堂正正,有尊严不低头的走下去,谈何容易?

    黄连和许强碰杯,也是在和十八岁的自己碰杯。

    他开口“前面的路再难走只要我们愿意走,总归会走下去的。”

    “咱们得在这磨人的世道里,活得有尊严。”

    漏着寒风的小店,一瞬间被他的话填满。

    哪怕前路看不见光明,身上的伤口还未痊愈,一切汹涌在黑暗和未知里。

    也得主动去乘风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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