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失明这件事,唐果和他都接受的很快。

    两个人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来,但是唐果知道,黄连面上没说什么,心里有块地方已经塌陷了下来。

    她私底下问过医生,医生斟酌了一下,对她委婉道“他那么严重的情况,能够活下来,身体其他方面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失明,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还是要注意,脑疝预后极差,就是康复的效果很差,有的时候看似正常,但会突然性的头痛,意识混乱以及障碍,死亡或许就在几秒之间。”

    医生顿了顿“复明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唐果低着头看着医院雪白的地板砖,上面有一只黑色的小虫在爬行,它一个不小心,掉落在了地板砖细小的缝隙里。

    直到唐果推门离开,它都没有可以爬出来。

    唐果回到病房的时候,黄连的脸朝着窗户的方向,他还是可以感知到阳光的。

    听到她的脚步声,黄连有些迟钝地转过头,唐果的目光触碰到他无神的眼睛时,动作明显一顿。

    她停了下来,第一次面对他,却不知道开口该说什么话。

    黄连半靠在枕头上,只是安静地朝着她的方向,两个人之间,都沉默了。

    但他们清楚地知道彼此心里在想着什么。

    唐果走到他床边,拉开椅子坐下来,她握住他放在被子上的手,酝酿着自己的情绪。

    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在和他肌肤相贴的时候,如同疯狂滋生出来的野草,占领了她的心脏。

    黄连最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的原因,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更沉。

    像是一块石头,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之后,命运之手将它抛入大海,它不发一声地与海底接吻,以默认死亡的姿态。

    “果子,我知道的,我以后都不会再看见了。”

    唐果握紧他的手,她本来想安慰他“说不定哪天就看见了呢?”

    但这句话在他笃定的语气了,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咽了下去。

    她不喜欢骗人,尤其是他,何况她知道自己根本骗不了他。

    她的拇指情不自禁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听他又开口说道“我看不见你现在的样子了,但是你放心,你的模样,已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他叹了口气,露出了这些天鲜有的一个微笑,“我以后看不见其他风景了,你就是我脑海里唯一的风景。”

    唐果鼻子一酸,她抑制住自己哽咽的声音,笑着说“那我在你心里就永远不老,永远年轻咯。”

    她握住他的力气很大,她想克制却还是忍不住,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最好把温暖都全部传递给他。

    “你怎么可能看不见其他的风景,我替你看,我全部讲给你听。”

    “我可以做你的眼睛。”

    黄连眼眶微红,他低低道“果子,我不想在医院了,这里不自在,我想回家。”

    唐果直点头,“好,我去找医生,如果可以回去,我们就立马回家。”

    留院观察了几天后,医生又给黄连做了全身检查,“除了失明,其他各项问题不大,但是还是要按时吃药,控制病情,以防万一,这种情况,最怕颅内压突然上来,造成脑出血死亡。”

    唐果推着轮椅带他回家那天,是个好天气。

    黄连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开心,他流露出的情感,更像是一种解脱。

    他只有在她牵住他的手,拥抱他,或者和他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才会弯弯唇角,露出笑意来。

    唐果都知道,但是她假装没有察觉他情绪的变化,一路上和他有说有笑。

    “大黄这几天都在莉姐那里养着,我隔天就会去看它一次,喂它吃饭,我看得出来,它每次看到只有我一个人来,你不在,还是有点失落的。”

    黄连笑了,“嗯,没有白疼那毛孩子。”

    唐果握紧他的手“它现在就在家里等你,大黄和我,以后都会一直陪着你。”

    熟悉的风铃声响起,捕梦网依旧安稳地挂在门上,唐果的心里却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以后都不会再有梦了,梦里的那个人,也不会出现了。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的目光只在当下,在这个切切实实存在的世界里。

    打开门,大黄就坐在门口,它一个老早就听到了动静。

    它一下子跳到了黄连的膝盖上,黄连的手摸索着,摸了摸它的脑袋,“大黄,你好像长大了很多。”

    大黄兴奋地冲他汪了好几声,算是回应他刚刚说的话。

    唐果顺着这话说道“大黄当然长大了,吃的都比以前多了不少,像是小孩似的,长得飞快。”

    她强调“但是你瘦了,我得给你多补一补。”

    他失明的这些天,吃得越来越少了,有的时候才半小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他总说“果子,我还生着病呢,没胃口。”

    唐果总是会劝他“再吃点吧,不吃饭哪里来的营养,没有营养病怎么会好?”

    他摇摇头“我真的吃不下。”

    他是心理方面出问题了,唐果问过医生。

    后天性失明的人,最可怕的其实不是生理上的看不见,而是心理上的封闭。

    上帝给他们关上了原本打开的窗户,他们自个又把门反锁了上去。

    原本拥有光明,一下子被打入黑暗的地狱,这滋味,可以算得上是生不如死。

    冷了可以加衣服,痛了可以吃药,但心理上的折磨,很难根治。

    唐果不怕困难,只怕一件事情,怕他自己放弃自己。

    这是她最怕的东西,从他不愿意好好吃饭开始,她就害怕。

    她也知道,这一切负面的情绪,在他的心脏里是定时定点就有的潮起潮落,他自个也无法控制自个。

    她不走,她陪着他一起在沙滩之上,受浪潮来袭。

    到了吃午饭的点,唐果蹲下来问黄连“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这段时间,我的厨艺越来越好啦,只要你说,我一定可以做出来。”

    黄连冲她摇了摇头,笑了笑“我没什么想吃的东西,你看着做,你做什么我都吃。”

    唐果摇了摇他的手,“真的一个特别想吃的菜都没有吗?”

    他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

    唐果突然很想念以前那个一顿要吃三碗饭,饭后还能啃个苹果的他。

    她摸了摸他的脸,他习惯性地把脸往她温暖的掌心靠拢。

    “再不好好吃饭,就要瘦脱相了。”

    黄连拿脸蹭了蹭她的手掌心,“嗯,好,我努力多吃一点。”

    午饭就他们两个人吃,但是唐果还是准备的很丰盛,小鸡炖蘑菇,炒菜心,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个虎皮青椒。

    他鼻子变得和大黄一样尖,听着厨房里热热闹闹的声音,老远就问了一句“炖鸡汤了?”

    唐果的注意力除了在厨房,还放了一半在客厅,她实在是放心不下他。

    她听到他的话,从厨房里探出个头来,油烟机被她开小了些,她回答“小鸡炖蘑菇,可香了,你多吃点。”

    她以前只会做西红柿鸡蛋汤和紫菜蛋花汤这些简单容易上手的。

    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刻意去学的。

    黄连朝厨房的方向抬起头,他在脑海里想象着她的样子,心中塌陷的地方陷得更深了。

    那里是一片温暖的潮水,他甘愿让自己下坠。

    “好,”他开口答应她“我多吃一点。”

    回家的第一顿,他很给面子地吃了很多,比之前在医院的时候要多了一点。

    但黄连吃饭还是很不方便,因为他看不见,不能自己夹菜,只能唐果夹在他的碗里,他吃进嘴里之前,根本不知道碗里的是什么菜。

    他也很少去和唐果说,想吃桌子上的什么菜,她夹给他什么,他就低着头吃。

    他变得沉默了不少,没有失明之前,他喜欢一边吃饭一边和她聊天,聊烧烤店,聊大黄,聊未来,总之什么都聊。

    他因为爱她,产生了无穷尽的分享欲,褪去了在外人面前沉默的面具,对她敞开心扉。

    她笑着回应,从来不觉得他吵,她享受着这份独属于她的炙热。

    最后她碗里吃不完的饭和盘子里剩下的菜,他都会自然而然地接过来收尾。

    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他收拾碗筷乖乖去厨房洗碗。

    这样平常的日子,好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像是老式收音机里一下子断掉的磁带,猛地戛然而止,生活看似风平浪静,却在不知不觉间偏离轨道。

    黄连从碗里抬头,对着唐果笑道“果子,别夹菜给我啦,我真的吃不完了。”

    唐果也不逼他,放下了手上的筷子,用哄小孩的口吻道“好,我不夹菜给你了,你乖乖把碗里的吃完,我给你盛碗鸡汤,咱们就不吃了。”

    黄连因为看不见,吃饭的时候变得很小心,他怕吃到外面去,或者把衣服弄脏。

    这份小心翼翼,让他吃饭的姿势很奇怪,变得局促,紧张,不自在。

    他眼睛好的时候,是大老爷们吃饭的风格,畅快,大方,豪迈,愈发衬托得现在这份不自在,像是受刑一般。

    他面无表情嚼着饭菜的时候,唐果都觉得,他愿意把碗里她夹的菜吃下去,也只是为了让她开心而多吃点。

    黄连这些天,一直在逼着自己,逼着自己尽量正常。

    唐果也是,她逼着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要在他面前哭鼻子。

    他们不愿意把负担放在对方身上,却一昧地往自己的肩上抗。

    他们在命运这条道上,都老了很多,需要搀扶着才能走下去。

    怕吗?

    说不怕是假的,但是不能怕,也不可以怕。

    怕了就是认输,他们从来不愿意认输。

    一碗饭,黄连在黑暗里吃完了,他吃得慢,她就一直在耐心地等。

    “我给你盛碗汤。”她拿过他的碗,他没有拒绝。

    给盲人盛汤倒水也是有讲究的,这些唐果都查过资料,做过功课。

    不能太满,太烫,要将碗或者杯子放在固定的一个位置,引导着他们的手,去触碰器皿的边缘。

    不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也要让他们的手,接住杯子的底端,接稳了才能松手。

    她一步步引导着他完成这碗汤的交接仪式,他自己端稳这碗汤低头小心去喝的时候,她的眼泪才在看不见的对方掉了下来。

    幸好,她庆幸着,没滴到那碗汤里,要不然又要再加把盐味了。

    黄连喝汤比吃饭快,喝完之后,他很捧场地夸道“很好喝。”

    唐果拿了张餐巾纸,想要帮他擦掉嘴边的汤渍,她的手触碰到他唇边的那一刻,被他按住了。

    他的拇指很温柔地摸摸她的手背,“没事,我自个来,你下次这些小事都让我自己来做。”

    她鼻子又开始发酸,点了点头,但刹那间又意识到,他看不到自己点头的动作。

    她喉咙里头哽咽,只好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唐果开始收拾碗筷,这活一般都是黄连来做的。

    所以他听见动静下意识的起身想要帮忙,又在站起的一瞬,颓败地坐了下去。

    他自己都忘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这些活他做不了,只会增加她的麻烦。

    唐果假装没看见他的动作,利索地收拾了碗筷放到了厨房的水池子里。

    她打开水龙头洗碗,眼泪也在一瞬间掉落下来。

    这闸门一开,就收不住了。

    哗啦啦的水流声里,她听到了他的声音落寞地响起,宛如一把钝钝的刀,割在两个人连在一起的心里。

    “果子,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我觉得自己挺像是一个麻烦的。”

    水倒流进水龙头,眼泪憋回眼睛,时间骤然停住。

    只有唐果手上的碗一不小心滑落,清脆一声,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水池里,像是溺水。

    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破碎。

    “果子,你跟着我,就是在拖着一个麻烦。”

    “我现在什么都给不了你,帮不了你,我只能给你添麻烦。”

    他又补充了三个字“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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