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陈孚和杨叔轮换开车,顺利抵达宋舟入住的酒店。

    这是家全国连锁经济型酒店,远够不上陈孚平时出行住宿的标准,杨叔看看酒店外观,正想问是否换家酒店,陈孚已经推开车门下了车。

    在前台办了入住,杨叔问酒店借来一个推车,回到门口停车场搬行李箱和书。

    陈孚拿上装硬盘的塑封盒,正要转身去车尾,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舟舟。”

    陈孚回头,视线越过车顶,落在不远处酒店门口一道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身影上。

    呼吸停滞,心跳漏拍。

    那灯光明亮处走出来的,正是他日思夜想魂牵梦绕,每每午夜梦回不敢联系,如今到了眼前不敢相认的人。

    宋舟从酒店里推门而出,她一身出行装扮,头发剪短了,扎了个小短尾巴的辫子留在后颈,上身穿着橘色的防晒外套,下身是高腰阔腿牛仔裤,脚下一双白色运动鞋。

    她走起路来轻盈利落,像一只跳脱的小鸟,三两步下了台阶,听见呼唤回头,小短尾巴扫过瘦削的肩膀,上面别了一朵蔷薇花。

    “给,等会山上凉,先喝点暖暖胃。”安新彦递给她一瓶牛奶,宋舟伸手接过,拧开盖子喝一口,笑眯眯说谢谢,然后转头继续往前走。

    另外同行的三个女孩笑嘻嘻调侃,“彦哥,我们没有吗?”

    “都有。”安新彦从手里的袋子又拿出三瓶牛奶,分别递过去。

    其中一个一接过来就叫道:“哇,还是热的呢,跟着舟姐可真有福。”

    宋舟走到一台越野车前,回头对四个人喊道:“快点,太阳可不等人。”

    四个人匆匆赶过去,把摄影设备装进车尾箱,安新彦开车,宋舟坐副驾,三个女孩坐进后排。

    越野车启动后,陈孚才从失神中收回意识。他立刻绕过车头转到主驾这边,正要去开门,杨叔走上前来,“陈总,您上车,我来开。”

    陈孚拉开后排车门上车,眼睛盯着左侧不远处缓缓出了车位的越野车,沉声道:“跟上去。”

    两台车一前一后,开了一个多小时,盘旋着上了一座山,山的一侧临着大海。

    到了山顶一处平地,安新彦把车停稳,视线在后视镜里停留几秒,这才解开安全带,转头去看宋舟。

    宋舟朝着窗玻璃侧身蜷在座椅里,睡得很熟,精心梳理过的头发散落几缕遮着半边睡脸。

    安新彦伸手试了下空调温度,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顺手替她捋了下头发。

    后排的几个姑娘也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安新彦看看时间,推开车门独自下了车。

    夜色尚未褪去,头顶的星空繁密闪烁,海风带来清新的空气,以及并不遥远的海浪起伏声。

    安新彦绕车走了一圈,重点看了看刚才上山的路,有车灯的光照亮那边树丛,但看不见车身。

    这座山不在热门景区,是宋舟为了拍到太阳同时照亮大海和整座城市而找的一个取景位,知道的人很少,会大半夜开车跑上来的人就更少了。

    但有一台车大概从酒店出来没多久就跟上了她们,宋舟这个小团队都是女孩,他不能不留个心眼。

    身后传来开车门的声音,安新彦收回神思,回头去看,见宋舟打着哈欠下了车,走过去说:“可以再睡会,时间还早。”

    “不睡了,太阳出来很快的。”

    宋舟把外套还给他,伸手到脑后扯皮筋,蔷薇花往下掉,安新彦一伸手接在手心,看着宋舟散了辫子用手指梳头,麻利地扎好一个低马尾,他上前准备把花给她别回去,宋舟连忙转头,“我自己来。”

    安新彦笑了笑,直接给她别在耳朵上,宋舟伸手拿下来,自己别回马尾,吐槽道:“恬恬这家伙简直就是摧花辣手,酒店二楼窗户爬上来的蔷薇花每天被她扯几朵,快扯秃噜了。”

    抗议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哼,没有我的辣手摧花,你们哪来的道具在这里簪花理发,郎情妾意。”

    安新彦笑出了声,宋舟转头要去掐田恬的脸,田恬迅速退回车内升起车窗玻璃。

    车内几个人都醒了,宋舟也不再说笑,拿出手机选地点找方位,几个人开始架机器。

    两台相机一台无人机,调试得差不多的时候,天边的夜色明显褪下去一层。

    星光淡下去,城市和海面渐渐从一片黑暗中显露出轮廓来。

    陈孚一个人站在树下,静静看着宋舟在不远处忙忙碌碌,时而低头调整相机,时而与旁人讨论交流,时而试飞无人机,时而与安新彦有说有笑。

    像是有一只手拿着饱蘸清水的毛笔在东边的天空反复涂抹,黑夜褪去,蓝色一层层淡化、透明,渐渐叠上极淡的粉色、紫色、橘色、黄色,一小团一小片,或一丝丝一缕缕。

    毛笔作画的范围慢慢扩大,渐渐覆盖整个天际,东方的色彩越来越热烈,海面像浓墨重彩的油画,深蓝与金橘,大自然的绝美撞色。

    眼前有人连声发出惊叹,宋舟似乎也惊呆了,迎着海风站立不动。

    风吹着她的头发和衣摆翻转飞扬,晨光里马尾上那朵娇嫩的蔷薇花沾染上一层金光。

    刚才安新彦给她耳边别上花的那一幕深深刻在了陈孚脑海里。

    此刻安新彦站在宋舟身侧几步远,正拿手机在偷偷给她拍照录视频。

    宋舟似乎突然感应到了,转过头,伸手去挡镜头,安新彦笑着把手机举高了,宋舟跑过来,拉他的胳膊抢手机,两个人闹着,笑着,几乎抱在一块。

    陈孚此时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宋舟。

    这一年来,他排斥听见任何宋舟的消息,他生气,他心痛,他后悔,他愤恨……但这所有情绪都是建立在“哪怕分手,宋舟依然是他的”这一潜在认知下。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自信,会认为宋舟除了他不会爱上其他任何人。

    他竟然忘了安新彦。

    这是一个任何人都会觉得靠谱的男人,尤其对于宋舟。

    太阳跃出海面,光芒照亮大海穿透城市层叠的建筑那一瞬,面前有人几乎要跳起来,“天呐,好美啊,好像动漫里的场景。”

    “啊——好美啊——”

    一个人带头,其他人就都开始了,呐喊声此起彼伏,在风里振荡,响彻海面和山头。

    “喂——”

    “我——是——宋——舟——”

    “我——爱——中——国——”

    陈孚不由就笑了,宋舟这幼稚的毛病真是改不了了。

    笑着笑着却突然忍不住想落泪。

    宋舟开始尝试飞无人机,安新彦在跟她讨论着什么,过了一会,无人机慢慢起飞。

    风很大,无人机飞得摇摇晃晃,陈孚不想被宋舟拍到,回到车上,让杨叔开车,打算到山脚下去等。

    下坡山路,车开得很慢,阳光穿透树林,像从山这头朝海那头牵了一把金线,鸟儿在金线里穿梭歌唱。

    陈孚仰靠在座椅上,看着后视镜里宋舟渐渐变小的身影,心中空洞而茫然。

    转过一个弯,宋舟的身影消失了,陈孚闭上眼睛,低头拧紧眉间鼻梁。

    忽然,头顶传来一阵“咔——”“哗——”撞击声,陈孚抬头去看,只见一架无人机正撞上右前方路边一棵大树,“咔啦咔啦”笔直往下掉。

    “停车。”

    陈孚推开车门,赶到树下的时候无人机已经碎成几块,一半在马路上一半在草沟里。

    他抬头,听见了宋舟自上方传来的懊恼惊叫声,以及安新彦的一句“小心!”

    陈孚把无人机残骸一块块收拾起来,犹豫是否要送上去,送上去见到宋舟他要说什么?

    他又能说什么?

    陈孚站在原地,差点站成化石,直到安新彦吃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是你?”

    陈孚愣怔回头,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把无人机破碎的残骸推给安新彦,“都在这里了。”

    安新彦接过无人机残骸,看着他转身准备上车,不由问道:“你是来找她的?”

    陈孚没有回话,拉开车门,安新彦又问:“你为什么要来?”

    陈孚依然没出声,一脚踏进车里,安新彦走过来,把住他的车门,语气带着警告,“你既然不敢见她,那就以后都不要再来找她。”

    “我来不来找她,见不见她,都是我的事情。”陈孚转头,抬起眼皮,直直对视回去,“跟你无关。”

    安新彦丝毫不慌,一字一句回他,“我不会再让你有机会伤害她。”

    陈孚眼神闪躲,默了一下,道:“我没有想要伤害她。”

    “你要是真的不想伤害她,就应该永远从她的生活里消失。”

    陈孚不满地斜他,“我凭什么听你的?”

    安新彦笃定中带有一丝不屑,“凭我比你更了解她,凭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心脏被精准狙击,陈孚一时想不到能拿什么话来反驳,他愤愤然坐上车,“哐”地拉上车门。

    安新彦还想说什么,头顶传来宋舟的呼喊:“彦哥,找到了吗?”

    “找到了,马上上来。”安新彦朝上面回一句,最后再次警告陈孚,“你心里要是还有一丝愧疚,就不应该再来打扰她的生活。”

    “开车。”陈孚朝杨叔发令,顺手升上车窗玻璃,把安新彦的话关在车外。

    安新彦一直等到陈孚的车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这才往回走。

    回到山顶,宋舟叹着气查看这一堆破碎的无人机残骸,随口问道:“刚才下面有人吗?”

    安新彦淡定否认,“没有。”

    宋舟没再追问,安新彦忽然道:“舟舟,后天我跟你们一起往威海去。”

    宋舟诧异道:“你明天不回新疆了?”

    “嗯,暂时没啥紧要事。”

    “可是……”

    旁边的田恬这时插话进来,“彦哥干脆跟我们一起走完全程算了。”

    安新彦笑道:“好,我是有这想法。”

    宋舟低头摆弄无人机,没有接话。

    陈孚闭眼坐在车里,一路美景于他毫无颜色,他满脑子只有安新彦的话。

    “你要是真的不想伤害她,就应该永远从她的生活里消失。”

    “凭我比你更了解她,凭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你心里要是还有一丝愧疚,就不应该再来打扰她的生活。”

    还有那段录音里宋舟对程欣说过的话。

    “他没有什么不好,是我没法再跟他好好相处下去。”

    “如果时间重来,我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人没有办法跳出当时当下的情境去做选择,所以,有些事情是注定了的。”

    “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我们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会再有交集。昨天的电话只是个意外,以后我不会再去打扰他,你可以放心。”

    陈孚伸手把身旁的塑封盒拿到腿上,打开来,拿出那个标记了“结婚”的硬盘,轻轻抚摸上面的两颗爱心。

    安新彦那句“我比你更了解她。”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他是通过这些硬盘才更进一步认识了宋舟。

    在这些硬盘里,他看到了二十五岁从绝望的家庭和失败的爱情中逃离出来的宋舟。

    二十六岁在新疆大草原快乐地骑马跳舞、重拾热情和梦想的宋舟。

    二十七岁买了自己的房子兴奋得拍了几百张照片做了详细装修记录的宋舟。

    二十八岁与他重逢、跟他在一起、疯狂偷拍他、最终跟他来到北京的宋舟。

    二十九岁接受他的求婚、努力工作想在北京扎根、想跟他一直走下去的宋舟。

    通过她的镜头,他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风景,也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人,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宋舟对新疆的热爱。

    她喜欢大自然远胜过人类城市,但她还是为了他离开新疆来了北京。

    她想要的生活跟他给她的生活大概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她从来没有说过跟他在一起有什么遗憾。

    她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做好了所有准备要跟他结婚,结果呢,他亲手毁掉了这一切,还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

    今天,他看到了三十一岁离开他之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走上自己想走的路的宋舟。

    宋舟是什么呢,宋舟是一只自由高洁的鸟,是蓝天、碧海,是风,是光,是电,是山河万里,也是寻常人家。

    是世间灵魂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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