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缭绕的九重天上，封神台前，玉皇大帝端坐在宝座上，姜尚立在右侧，捧着封神榜文缓缓宣读，台下是乌泱泱俯首跪着的三百六十四路诸神，点到谁的名字谁便伴随着泠泠仙乐起身上前听封，直到姜尚低沉的嗓音念了三遍“杨戬”，仍旧无人应答，四周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姜尚抬眼扫了一圈台下跪着的众仙，不见杨戬的身影。
他抿了抿唇，侧身对玉皇施了一礼，正要开口，忽听远处一人喊道：“弟子来晚了，还请师叔勿怪。”
伴随着这声，众仙纷纷侧目，只见远处大步走来一黑袍银甲金冠玉面的少年，他无视群神诸仙以及宝座上的玉皇大帝，只径直走到姜尚跟前，笑道：“师父让弟子问师叔好。”
姜尚偷眼瞄了瞄上座的玉皇。玉皇神色如常，看也没看杨戬一眼，只道：“继续封神。”
姜尚于是道：“杨戬听封。”
谁知杨戬朗声道：“师叔误会了，弟子此来只是拜会一下师叔和诸位师兄道友，不做他事。”
此言一出，诸神中隐隐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到底还是肉身成圣的好啊，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哪像他们这些枉死鬼，倘若不上这封神榜，便只能做一缕孤魂野鬼。
姜尚压低声音问杨戬：“贤侄，你莫非要放弃封神不成？”
杨戬道：“弟子性子野，受不了管束，这天官还是留给别人做吧。”
不做便不做，大不了今日不来，可杨戬偏偏要到玉皇跟前驳他的面子，很难说他不是故意的。
姜尚有些不知所措。杨戬又施礼道：“师父的问好我也带到了，师叔正忙，弟子便不打扰了，告辞。”说着便转身走了。
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姜尚回头看了看玉皇，等待示意，玉皇却勾起唇微微笑了：“随他去。”
杨戬离了封神台，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云华仙子的斗牛宫，自从当年劈开桃山救出母亲后，他已经七十多年没有见过云华了，杨戬一时有些近乡情怯，站在宫门前踌躇半刻，最终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走了进去。云华正呆坐着，盯着一池天水发愣，杨戬小心翼翼走过去，跪在她面前，轻声道：“孩儿见过母亲。”
云华像没听到一般，毫无反应，杨戬有些茫然无措，又说了一遍：“二郎来拜见母亲了。”
云华还是没有反应。
杨戬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这时，伺候云华的宫娥上前对杨戬道：“少主请起身吧，娘娘不会有什么反应的。”
杨戬站起身，问：“母亲百年来一直如此吗？”
宫娥道：“初时，娘娘目不能视，时常惊声尖叫，后来眼睛治好了，她便一直这般呆坐着，不发一言。”
杨戬点了点头：“你去忙吧，我陪母亲坐一坐。”
宫娥退下后，杨戬坐在云华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母亲，孩儿助周伐商，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个人已经答应赦免母亲的罪过了，母亲今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想了想，又说，“这些年来，孩儿一直想来看看母亲，是那个人不让，不是孩儿心中没有母亲。”
云华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眼神中一丝涟漪也没有。
杨戬有些崩溃。他盼了二百年，不是想盼回这样的一个母亲。他声音中藏了一丝颤抖，不死心地道：“孩儿一直很想念母亲，想念父亲和大哥，我有许多次做梦，梦见我们一家人又回到了二百年前的灌江口……虽然现在父亲和大哥已经不在了，但是母亲还在，今后我们母子永远在一起可好？”
杨戬问出这句话后便静静地等着，不知等了多久，等到自己的心慢慢冷却后，铺天盖地的悔恨和耻辱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诘问道：“既然早知如此，你为何要下凡来嫁给父亲呢？早知有今日，你为何、为何要生下我呢？”
云华仍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似乎她的心早在不知多少年以前便死了，只剩一具躯壳徒留于世。
那之后，杨戬回到了玉泉山，无所事事地过了几年，玉鼎真人看不下去了，将他叫到跟前说：“徒儿，该你下山的时候了。”
杨戬问：“师父可是有事要吩咐徒儿？”
“无事。”
“那徒儿下山做什么？”
“做你想做之事。”
“可是徒儿……”杨戬沉默了。
三个月后，杨戬游荡在人间，此时周朝初建，百废待兴，天子大封功臣，人间正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杨戬坐在朝歌城外的茶肆中，看着来来往往的商旅，分明不久前他才带领大军攻下此城，此刻却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那不时向他这边偷瞄的茶肆老板娘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来，笑问：“小哥不是朝歌人士吧？”
杨戬回过神来，冲这位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礼貌地笑了笑：“贫道乃是一名游方的道人，恰巧途经朝歌，以前从未来过。”
听他此言，老板娘上下打量了一下杨戬，果然见他穿着浅蓝色的道袍，言语间便有些惋惜：“好端端的，怎么就出家了？”
杨戬淡淡一笑，没有理她。她又凑过来坐在杨戬旁边，笑道：“这可巧了，奴家的丈夫一贯是个虔诚信道之人，今日得缘遇见道长，真是奴家夫妻的福分，可惜拙夫恰巧去道观斋戒去了，现下不在，不然一定亲自来拜会道长。”
杨戬道：“尊夫有这份心意便很好，见不见我也无所谓。”
老板娘又往杨戬这边蹭了蹭，几乎就要挨着了，她道：“不如这样，眼下天快要黑了，摸黑赶路也不安全，我家尚有一间空房，道长不如留宿一晚，见见我那丈夫？”
“不必劳烦了，我进城去找间客栈便是。”
“哟，这可不巧了，近日朝歌出了个□□，糟蹋了十几个闺女，那群吃公粮的饭桶还没抓到人呢，天子下令外来人一律不许在城内留宿。道长还是在寒舍委屈一下吧，若奴家的丈夫得知奴家没能挽留住道长，不晓得要怎么责打奴家呢，道长请发发慈悲吧。”
杨戬奇道：“尊夫既是个虔诚信道之人，又怎么会对妻室拳脚相加呢？”
老板娘从怀中掏出手绢，抹着眼泪道：“他是个混人，自小无法无天，偏极听道士的话，如今也只有道长能劝得了他了，求道长可怜可怜奴家吧。”
杨戬叹了叹气，只好道：“那好，贫道便叨扰了。”
老板娘忙转悲为喜，道：“道长稍待，奴家这就收摊。”
杨戬跟着她走了二里山路，走到了一间山脚下的院落里，此时金乌已落，四下里灰蒙蒙的，屋内也没点着灯，杨戬问：“尊夫不在家？”
老板娘答：“想是去了观里还未回来，道长先进来坐。”
杨戬被请进了一间屋子，屋内比外面更黑，老板娘点了一支蜡烛插在墙上，杨戬借着光一看，这屋里并无桌案，只正中央一张床，他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老板娘毫不避讳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对杨戬说：“道长站着做什么？过来坐呀。”
杨戬虽然有些不乐意，但也只好浅坐到床的另一头。
他刚坐下，老板娘便贴了过来，问：“道长可口渴？奴家为道长倒茶。”
杨戬道：“劳夫人体恤，方才喝过，现下不渴。”
老板娘直白热辣的目光在杨戬身上一寸寸游移，想了想，道：“奴家看那观里的道士都会看手相，道长可会？”
“贫道学艺不精，略通一二。”
老板娘忙伸出手来：“那道长帮奴家看看可好？”
杨戬未作他想，低下头去看她的手掌，灯光昏暗，他有些看不清，又懒得为这等小事开天眼，便道：“请夫人将手再伸过来些。”
老板娘从善如流地又往杨戬身边凑了凑，却将手放得更低了。杨戬便道：“请往上抬一抬。”
老板娘撒娇道：“奴家的手酸了，抬不起来。”
杨戬无奈，道一声：“得罪了。”便伸手捧住老板娘的双手，将它们放到自己眼下，认真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拧起了眉头，一抬头，发现老板娘不知何时几乎贴到了他身上，他甚至能嗅到她呼吸中的茶香。
杨戬松开手，向后退了退。
老板娘笑嘻嘻地看着他，问：“道长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杨戬纠结了片刻，还是如实答道：“不吉，夫人近日恐有破身之劫。”
老板娘闻言却笑了：“奴家看道长一副正经做派，没想到一开口，却是满嘴破身不破身的话，可见人不可貌相。”
杨戬道：“我是实话实说。”
“说实话好，奴家最爱听实话，那便请道长为奴家细细讲讲，这身子是怎么个破法。”说着，她手脚麻利地将外衣脱下了。
杨戬见状，站起来背过身去，听她笑道：“奴家只是太热了，凉快凉快罢了，道长修行之人，一身正气，难道还怕女人不成？”
杨戬也觉得有些可笑，便道：“天色已晚，夫人还是请回屋休息吧。”
老板娘站起身，绕到杨戬身前，一双玉手揽住了杨戬的腰，一对酥肉贴在杨戬胸前摩挲着，娇声挑衅道：“你别和我装，莫非你白白生了副好模样，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软蛋？”
杨戬也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从前一心修道，从未有片刻对女人起过这种心思，眼下竟一时有些无措，又怕冤枉了人，便问道：“你是想与我阴阳相合？”
杨戬问的又文雅又直白，让老板娘有些讶异，又觉得好笑。她伸手一推，将杨戬推倒在床，伏在他身上道：“道长方才断言奴家有破身之劫，想来这劫是要应在道长身上了，不然，道长岂不是信口胡诌，徒有虚名？”
杨戬道：“你是有夫之妇，合该为尊夫守节才是。”
闻言，老板娘呸道：“呸！男人们明面上三妻四妾，背地里□□偷人，有谁要求他们守节了？不过是比我多了个屌东西，就骑在女人头上作威作福，我偏不服！这寻欢作乐的事情，男人做得，女人也做得，我可比那些屌东西干净得多。”
杨戬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老板娘又道：“何况，我是真心爱慕你，想跟你好，你难道忍心辜负我一片痴心？”
她的话让杨戬微微一怔：“你爱慕我？你我相见才不过两个时辰。”
老板娘一只手缓缓摩挲着杨戬的脸，另一只手伸到腰上开始解杨戬的腰带，她低声而充满诱惑地说道：“道长可听说过‘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纵使相守一生也彼此厌憎、同床异梦，可有些人只需见一面便情根深种，难道就因为这份情迅速且短暂，它便不是真情吗？”
杨戬闻言，陷入了沉思。他自认是个聪慧的人，再难的术法也学得会，再复杂的咒语也倒背如流，可偏偏对情之一字，他始终不曾去想，也不曾明白，甚至有意在逃避，他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东西，可以让母亲甘愿放弃神女的身份，嫁给父亲一介凡人，忍受百年的牢狱之苦，他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东西，让父亲在看到母亲这样的付出后，竟也转身续娶了别人，与他人恩爱生子、一家和睦。
“究竟情为何物呢？”
他喃喃自语。
在杨戬愣神的当儿，老板娘已将他的衣襟扒开了，眼看杨戬就要失身，他忽闻屋外有女子呼救声，忙抓住老板娘乱来的手，问：“夫人可听到有人呼救？”
老板娘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这荒郊野岭的，除了我们哪里还有别人？”话还没说完，杨戬就一把推开她跑了出去。
院外，不远处的山路上，一个少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紧随其后的一个彪形大汉饿虎扑食般扑到了少女身上抱住了她，少女惊声尖叫道：“啊啊啊！我□□你爹！你放开老子！”
大汉骂道：“臭婊子消停点！”说着，大耳刮子就要扇上去，却被斜刺里冒出来的一脚踹飞了五丈远，他惊疑不定地爬起来，打量着那个踹飞他的男人。那人一副清俊道士模样，却衣衫不整。
少女松了一口气，借着月光看了看杨戬，看到了他大敞着的衣襟和雪白的胸脯，一怔，指着他的胸脯道：“你你你、干嘛呢你？”
杨戬方才急着出门救人，连衣服也顾不上整理，此时连忙拢好衣衫，接着走到大汉跟前，一脚踩在他胸膛上，说：“听说近日朝歌出了□□，你便是？”
大汉原本就被他踹得五脏移了位，此刻这一脚直接踩得他吐了血，忙连声讨饶道：“大爷饶命啊！我不是□□，我是……我是爱慕这个小娘子，情难自抑，才向她求欢的。”
少女坐起了身子，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杨戬听到这话，却踌躇了，问：“你是真心爱慕她？”
大汉忙道：“是啊是啊，我也是个正经人，平日里连鸡也不杀的，如果不是动了真感情，我怎么会犯下这种错事呢？大爷，你大人有大量，就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见杨戬有些犹豫，少女忙蹦起身来大骂道：“放你娘的屁！什么动了真情？你分明是见色起意！虽然我没色，但这不重要。恩公，你可不要被他给忽悠了，连牙都没长齐的娃子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啊！做这种事情是要两情相悦的，两情相悦懂吗？他说他心里有我，可我心里没他呀，不说了，我去吐一会儿，这垃圾玩意儿，呕。”
杨戬霎时醍醐灌顶，醒悟了。
是了是了，纵然他仍不明白何为情爱，但若要行夫妻之事，总是要两厢情愿的。若有一方不愿意，便是不该。
杨戬见少女跑一边呕吐去了，便过去伸手拍了拍她的背，问：“你可好？”
少女吐完，用袖子抹了抹嘴，抬头正要说话，眼风一瞥，大喊道：“那狗日的跑了！”
杨戬回头一看，果然见大汉蹿起身来，一溜烟儿没影了，他抬脚刚要追，少女猛地抱住他的大腿，哭喊：“恩公，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呐？我一个妙龄少女，无父无母无家又无钱，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被人宰了呀，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杨戬见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忙宽慰道：“我不走，你别害怕。”
少女闻言，抽抽噎噎地抬头看向杨戬：“当真？”
杨戬道：“自然当真，我乃修道之人，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少女眼里冒出了星星：“那以后我就跟着你了！”
杨戬问：“你真的无家可归？”
少女点头：“真！比真金还真！我自小父母双亡，家里贫穷，被婶娘卖给了别人当童养媳，我那狠心的婆婆整日对我非打即骂，我熬油似的苦熬了几年，还没到圆房，我那短命的未婚夫便死了，那黑了心的婆婆竟然想让我陪葬，我好不容易趁她睡着才逃了出来，可我早已经忘了我娘家在哪儿了，我四处游荡，刚来到朝歌就遇到了今日这事。恩公，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呀！”
杨戬闻言，叹了叹：“想不到你身世如此坎坷，既然如此，你便暂时跟着我吧，日后再作打算。”
少女站起身来，转悲为喜道：“那便这么说定了，你放心，我很能干的，端茶送水叠被铺床杀鸡宰牛下地栽秧我都会，生孩子也……”她默默地改口，“生孩子可能不太行。”又瞄了眼杨戬，壮士断腕般道，“但如果恩公实在想要，那我也……”
杨戬捂住了她的嘴：“谢谢，不用。”
少女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呀？”
杨戬抬头看了眼天：“夜色已深，我们先找个地方过夜吧。”
少女道：“好好好，我听人说朝歌东城门外便有家物美价廉童叟无欺的客栈，我们便去那儿吧。”
杨戬看了看少女，经过方才的逃跑挣扎，她鬓发散乱，浑身泥土，衣裙也被撕破了些。杨戬道：“我这样带着你去客栈，恐让人误会，我知道前方有一处人家，不如我们先去借一身衣裙可好？”
少女点点头，二人便一同回到了老板娘家，谁知刚一进院，便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二人一惊，忙向有烛光的那间屋子跑去，一进门便看到老板娘□□着下身倒在血泊中，还没死透，正抽搐着往外吐血，她见到杨戬，艰难地冲他伸出了手。
杨戬忙走上前蹲下，问：“是何人杀你？”
老板娘没有答话，只用力攥住了杨戬的衣襟，断断续续道：“想不到我这一生，最后一眼见到的人是你这个小道士。”
杨戬追问道：“你告诉我，是谁杀害的你？我帮你讨回公道。”
老板娘缓缓垂下手，留了一个鲜红的手印在杨戬衣襟上，她眼中落下泪来，说：“不重要了。”
杨戬连声问：“怎么不重要？天理昭昭，我一定还你个公道，你快说，是何人所为？”
“恩公，”少女开口道，“别问了，她已经死了。”
杨戬颓然地站起身，闭了闭眼：“方才我若不离开……”
少女忽然说：“方才你若不离开，死的便是我。”
杨戬一震，看向少女。
善良的人在遭受不幸时总是习惯性自责，这实在是一种极大的坏习惯。
这时，老板娘的丈夫冲了进来，迅速扫了一眼房内，大喊道：“杀人啦！杀人啦！”然后跑了出去。
屋内二人对视了一眼，少女问：“跑吗？”
杨戬看了眼老板娘的尸体：“我要找出真凶。”
少女点点头：“那你跑，我留下找真凶。”
杨戬有些惊讶：“我是修道之人，凡人奈何不了我，还是你先跑吧，别跑太远，等我去找你。”
少女不假思索道：“那我们便一起留下，反正没有你我也活不了。”
杨戬回想起了她那悲惨的身世和过往，只好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打着哈欠的刑狱官扈帷上了堂，他眯着眼睛扫了一圈堂下，问：“堂下那人为何不跪？”
杨戬道：“我怕你折寿。”
虽然他回答得如此诚恳，但仍然惹怒了扈帷，他睁大了眼睛，拍案怒道：“大胆刁民，胆敢藐视本官，左右，给我打！”
少女忙道：“大人且慢！您要打的这位可是修道之人啊，而且还是超厉害的那一种，别说打了，只怕他跪您一跪，您真得折寿。您要不信，可当堂让他变个戏法……不是，施展一下神通，您一看便知。”
扈帷闻言，见杨戬果真仙风道骨，相貌非凡，一时有些拿捏不准，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他咳嗽了一声，道：“不跪便不跪吧，本官问你们，谁是原告？谁是被告？”
老板娘的丈夫崔老板忙道：“回大人，小的是原告。”
“嗯，说说吧，怎么回事？”
崔老板娓娓道来：“回大人，小的姓崔，小的娘子姓杜，二十年前我们两家是街坊，我二人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娘子说她长大了定要嫁给我，我也发誓非她不娶，可她家有个嫌贫爱富的爹，硬是棒打鸳鸯，将我们拆散，还诬陷我偷盗，陷我入牢狱，被判了流放，我本以为无回天之力了，结果在流放的路上……”
扈帷拍了拍桌子：“讲重点！”
少女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道：“流放的路上怎么了？”
“我流放到半路，就遇上了大赦，我便又回了朝歌，谁知半路又遇上了盗匪，我躲避追杀时不小心跌进了一个山洞，洞内毒蛇密布，但谁知那毒蛇窝里竟放着一个包袱，我本想尽快逃命，但我从那包袱破损的地方竟看到了……”
扈帷不耐烦了：“你这么讲猴年马月才能讲到重点！”
少女道：“你别打断，让他讲，人生处处是重点，崔老板，你看到什么了？”
扈帷闻言，怒了，正要发作，却瞥见杨戬冷着脸盯着他，不由得泄了气，不言语了。
崔老板继续道：“我在那包袱里啊，竟然看到了钱币，当时我想，反正我也一无所有了，有什么可怕的，于是我怒从心头起，硬是冒着丢命的风险从蛇群中抢来了包袱，我拿着那满满一包钱币衣锦还乡，如愿以偿地跟娘子成了亲，在城外开了间茶摊，安稳度日，这一过便是十多年。我们夫妻虽没有孩子，但感情一向很好，我平日便崇佛慕道，昨日城南观里做法事，我便撇下茶摊去了，直到夜深才回家，我怜惜娘子持家辛苦，在回来的路上还特地绕道去城南给娘子买了她最爱的发簪，本想给娘子一个惊喜，谁成想……”说到此处，崔老板开始声泪俱下地控诉，“谁能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的昨夜刚一回家，便看见我那可怜苦命的娘子被这假冒道士的淫贼给奸杀了！请大人给小的做主啊！”
扈帷惊道：“竟有此事？”
少女惊道：“竟有此事！”
杨戬额上青筋隐隐跳动，他瞪向少女：“你跟着惊讶什么？”
少女嬉笑道：“烘托一下气氛嘛。”
扈帷叹道：“好你个淫贼！枉你生得相貌堂堂，竟是个黑心烂肺的畜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杨戬平静道：“人不是我杀的。”
扈帷对崔老板道：“他说人不是他杀的。”
崔老板道：“这淫贼是在狡辩呀大人！不要被他骗了！”
扈帷惊道：“啊？你竟敢欺骗本官？”
少女惊道：“啊？你竟然骗我！”
杨戬瞪着少女，将牙咬得咯吱响：“你给我闭嘴。”
少女讪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入戏了。”
杨戬对扈帷说：“我昨日去他家茶摊吃茶，老板娘说崔老板虔诚信道，邀请我去他家坐一坐，我便去了，其间听到院外有人呼救，我便出去救人，等回来时老板娘已经命悬一线了，此案确实与我无关。”
扈帷问：“有人呼救？何人呼救？”
少女举了举手：“我，我呼救。昨夜我一个人在山路上闲逛，突然斜刺里杀出一个彪形大汉，就要对我这样那样，那我当然跑啊，我就一边跑啊一边喊，一边跑啊一边喊，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天而降一个美男，一脚将那个大汉踹飞，救我于水火之中，现在这位美男正站在我身旁瞪着我。”
扈帷啧叹道：“真是好险。”
崔老板冷声道：“你们二人都来历不明，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
少女道：“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们不是串通好的，昨夜那个大汉。”
“他人呢？”
“跑了。”
崔老板冷笑一声。
少女道：“跑了也没事，反正他肯定是朝歌人，跑不远的，我已经记住了他的相貌，只要我将他的模样画出来，指定能抓住他。”
扈帷道：“左右，上纸笔，让她画。”
一刻后，扈帷捋着胡子赞道：“你这猴子画得倒是惟妙惟肖。”
少女噎了噎。
杨戬道：“还是我来画吧。”
又一刻后，众人看着画陷入了沉默。
少女道：“你平时画符咒肯定很认真。”
扈帷道：“这还找什么？找回来的都能直接放戏团里参观了。”
崔老板道：“只怕根本就没有此人吧。”
少女想了想：“医馆。那人昨天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可能不去医馆医治。大人，只要你让我去朝歌城所有的医馆里认一遍，我一定能找出他。”
扈帷点头：“左右，带她去。”
少女离开后，崔老板道：“即便找到那淫贼，证明了他二人不是一伙又能如何？兴许他们赶走那淫贼后，又回到我家，图财害命杀了我娘子呢？”
杨戬忽然道：“崔老板，你可知我衣襟上这血手印是如何来的？”
“自然是你伤害我娘子时，我娘子挣扎间弄上去的。”
“不是，我昨夜最后一次见到老板娘时，她并没有咽气，那时她拉扯着我的衣襟，在我耳旁说了几句话。崔老板，你可知尊夫人临死前说的是什么？”
崔老板闻言，看向杨戬，攥着拳问：“她说了什么？”
杨戬却不说话了。
崔老板一时难以自抑，上前揪住杨戬的衣领诘问道：“你说呀！她对你说了什么！”
杨戬一把推开他，整了整衣服：“你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她。”
崔老板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说过了，我乃是修道之人，并且，我远比你想象的还要神通广大得多。”杨戬冲他微微勾了勾唇，“我会勾魂。”
崔老板脸色惨白，愣在了原地。扈帷问：“你当真会勾魂？”
杨戬道：“不难，等今日太阳落了山，我便将老板娘的魂魄叫来问个清楚，到时便能真相大白。”
扈帷搓了搓手，兴奋道：“好，好得很。”又问，“这个不收钱吧？”
杨戬无奈道：“我这不是耍把戏。”
太阳落山时，刚好少女也将大汉抓了回来，扈帷表彰少女有功，便特赦她去后屋更衣休息去了，其余人齐聚大堂，杨戬随便乱舞了一通，帷帐后面便真的隐隐绰绰显出一个红衣女人的身影来，众人皆瞠目结舌，大气不敢出。
那女人的声音有些破碎，从风里传过来：“好啊，你杀了我，却还好端端地活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定化为厉鬼，日日夜夜缠绕着你，让你家宅不宁，不得好死……”
还没说完，大汉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道：“我没杀你呀，我只是借了你些钱财，与你温存了一番，我何时杀过你？我走时你不还好好的吗？冤有头债有主，你可找不到我身上来呀！”
帷帐后的女人顿了顿，接着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杀的我，可你以为你就能逃过制裁了吗？至于那个真正杀害我的人……”她沉默了一会儿，从帷帐后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道，“崔郎，既然那发簪是你买来送我的，那你便亲自交到我手上吧。”
崔老板闻言，迟疑了一会儿，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不得不走上前去，站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前面，他细细看着那只手，骨瘦如柴、黑黄粗糙、布满老茧，这是她多年操劳的印证，是她，虽然声音有些奇异，也许是因为死人的缘故。
一旦确定了这人的身份，崔老板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他从怀中取出发簪，就在他要交到那只手上时，女人忽然低声说：“其实鬼也是可以被杀死的，这次死了以后我就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忽然，电光火石之间，崔老板冲进帷帐将发簪狠狠插进了女人的心窝，而当他看清那张脸的时候，扭曲的表情逐渐布满了他的脸，没等他再有反应，衙役们连忙上前控制住嘶吼的崔老板。
崔老板突然暴起伤人，连杨戬都没预料到，他慌忙跑上前扶住向后踉跄着退了两步的少女，就要为她疗伤，熟料少女呲着牙从怀中掏出一只陶制的碟子，看着上面的裂纹骂道：“他奶奶的，幸亏老子早有准备。”
杨戬登时松了口气，便有些生气：“你怎能这般擅自行动？方才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少女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下次不会了。”她站起身，走到崔老板面前，拍了拍他的脸，“郎君啊，你编造的那些爱情美梦，怕是连你自己都信了吧？你知道老板娘临死前说了什么吗？我告诉你吧，她什么也没说，她直到死都没有说出是你杀了她。”
崔老板闻言，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哭。
将崔老板和大汉押解下去后，扈帷抹了抹额上的汗，对杨戬道：“陪你演这一场戏还真是累，不过如此断案倒是挺有意思的。”
杨戬道：“有劳大人了。”
扈帷道：“哪里的话，自从数年前你们离开后，我们都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没想到还有今日的缘分。天子也一直念着你们呢，你可要去宫里觐见天子？”
杨戬道：“不必，就让那个上阵杀敌的杨戬随风而去吧，如今我只是游方道士杨戬。”
扈帷点了点头：“也好，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杨戬过来拍了拍洗手的少女：“走了。”
少女回头：“啊？现在就走？大晚上的。”
杨戬伸手指了指月亮：“你不觉得月下赶路很浪漫吗？”
少女微微一怔，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赶上去笑道：“甚是甚是，你要是能为我租一辆牛车，而不是徒步前行，那就更浪漫了。”
杨戬笑了：“不是你要为我当牛做马吗？怎么现在你问我要牛要马了？”
少女想了想：“让我变成牛马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恩公实在想要的话，就是不知道原来恩公好这一口啊……”
杨戬道：“闭上你的嘴。”
月夜之下，一辆牛拉板车缓缓驶出朝歌，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女骑在牛上驾车，车板上端坐着一位谪仙般美貌的少年。
少女回头问：“为什么崔老板要杀老板娘呢？”
杨戬睁开眼睛：“我猜，他回家时在门口碰见了那淫贼，进屋又看到老板娘衣衫不整，他以为老板娘又背叛了他，一时气急攻心，便杀了她。”
少女摇了摇头：“我是说，为什么年少情深最终却会走到相看两相厌，彼此仇恨厮杀的地步呢？”
杨戬沉默了，这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少女又问：“不过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是崔老板杀的老板娘呢？”
杨戬道：“我托扈大人找到了崔老板昨夜买簪子的那家店铺的老板，那位老板说，昨夜崔老板来时双眼红彤彤的，像是刚哭过。”
少女明白了，倘若真如他所说，买这簪子时，他还不知道老板娘已死，他又怎么会提前为她哭泣呢？他也许是想补偿老板娘，也许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也许是想制造不在场证明，总之他特地去买了那只发簪，也因此让他的谎言无处遁形。而他在真的以为老板娘魂归时，认定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便临死还想拉她垫背，何故爱人至此，又恨人至此？
马蹄达达声渐行渐远，杨戬在风里问：“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少女清脆的笑声飘扬在风里。
“我姓潘，小名桃儿。”
“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我自己呀，好听吗？是不是听起来人见人爱？”
“略微有些朴素。”
“多写实啊。”
姜尚抬眼扫了一圈台下跪着的众仙，不见杨戬的身影。
他抿了抿唇，侧身对玉皇施了一礼，正要开口，忽听远处一人喊道：“弟子来晚了，还请师叔勿怪。”
伴随着这声，众仙纷纷侧目，只见远处大步走来一黑袍银甲金冠玉面的少年，他无视群神诸仙以及宝座上的玉皇大帝，只径直走到姜尚跟前，笑道：“师父让弟子问师叔好。”
姜尚偷眼瞄了瞄上座的玉皇。玉皇神色如常，看也没看杨戬一眼，只道：“继续封神。”
姜尚于是道：“杨戬听封。”
谁知杨戬朗声道：“师叔误会了，弟子此来只是拜会一下师叔和诸位师兄道友，不做他事。”
此言一出，诸神中隐隐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到底还是肉身成圣的好啊，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哪像他们这些枉死鬼，倘若不上这封神榜，便只能做一缕孤魂野鬼。
姜尚压低声音问杨戬：“贤侄，你莫非要放弃封神不成？”
杨戬道：“弟子性子野，受不了管束，这天官还是留给别人做吧。”
不做便不做，大不了今日不来，可杨戬偏偏要到玉皇跟前驳他的面子，很难说他不是故意的。
姜尚有些不知所措。杨戬又施礼道：“师父的问好我也带到了，师叔正忙，弟子便不打扰了，告辞。”说着便转身走了。
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中，姜尚回头看了看玉皇，等待示意，玉皇却勾起唇微微笑了：“随他去。”
杨戬离了封神台，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云华仙子的斗牛宫，自从当年劈开桃山救出母亲后，他已经七十多年没有见过云华了，杨戬一时有些近乡情怯，站在宫门前踌躇半刻，最终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走了进去。云华正呆坐着，盯着一池天水发愣，杨戬小心翼翼走过去，跪在她面前，轻声道：“孩儿见过母亲。”
云华像没听到一般，毫无反应，杨戬有些茫然无措，又说了一遍：“二郎来拜见母亲了。”
云华还是没有反应。
杨戬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这时，伺候云华的宫娥上前对杨戬道：“少主请起身吧，娘娘不会有什么反应的。”
杨戬站起身，问：“母亲百年来一直如此吗？”
宫娥道：“初时，娘娘目不能视，时常惊声尖叫，后来眼睛治好了，她便一直这般呆坐着，不发一言。”
杨戬点了点头：“你去忙吧，我陪母亲坐一坐。”
宫娥退下后，杨戬坐在云华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母亲，孩儿助周伐商，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个人已经答应赦免母亲的罪过了，母亲今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想了想，又说，“这些年来，孩儿一直想来看看母亲，是那个人不让，不是孩儿心中没有母亲。”
云华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眼神中一丝涟漪也没有。
杨戬有些崩溃。他盼了二百年，不是想盼回这样的一个母亲。他声音中藏了一丝颤抖，不死心地道：“孩儿一直很想念母亲，想念父亲和大哥，我有许多次做梦，梦见我们一家人又回到了二百年前的灌江口……虽然现在父亲和大哥已经不在了，但是母亲还在，今后我们母子永远在一起可好？”
杨戬问出这句话后便静静地等着，不知等了多久，等到自己的心慢慢冷却后，铺天盖地的悔恨和耻辱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诘问道：“既然早知如此，你为何要下凡来嫁给父亲呢？早知有今日，你为何、为何要生下我呢？”
云华仍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似乎她的心早在不知多少年以前便死了，只剩一具躯壳徒留于世。
那之后，杨戬回到了玉泉山，无所事事地过了几年，玉鼎真人看不下去了，将他叫到跟前说：“徒儿，该你下山的时候了。”
杨戬问：“师父可是有事要吩咐徒儿？”
“无事。”
“那徒儿下山做什么？”
“做你想做之事。”
“可是徒儿……”杨戬沉默了。
三个月后，杨戬游荡在人间，此时周朝初建，百废待兴，天子大封功臣，人间正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杨戬坐在朝歌城外的茶肆中，看着来来往往的商旅，分明不久前他才带领大军攻下此城，此刻却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那不时向他这边偷瞄的茶肆老板娘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来，笑问：“小哥不是朝歌人士吧？”
杨戬回过神来，冲这位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礼貌地笑了笑：“贫道乃是一名游方的道人，恰巧途经朝歌，以前从未来过。”
听他此言，老板娘上下打量了一下杨戬，果然见他穿着浅蓝色的道袍，言语间便有些惋惜：“好端端的，怎么就出家了？”
杨戬淡淡一笑，没有理她。她又凑过来坐在杨戬旁边，笑道：“这可巧了，奴家的丈夫一贯是个虔诚信道之人，今日得缘遇见道长，真是奴家夫妻的福分，可惜拙夫恰巧去道观斋戒去了，现下不在，不然一定亲自来拜会道长。”
杨戬道：“尊夫有这份心意便很好，见不见我也无所谓。”
老板娘又往杨戬这边蹭了蹭，几乎就要挨着了，她道：“不如这样，眼下天快要黑了，摸黑赶路也不安全，我家尚有一间空房，道长不如留宿一晚，见见我那丈夫？”
“不必劳烦了，我进城去找间客栈便是。”
“哟，这可不巧了，近日朝歌出了个□□，糟蹋了十几个闺女，那群吃公粮的饭桶还没抓到人呢，天子下令外来人一律不许在城内留宿。道长还是在寒舍委屈一下吧，若奴家的丈夫得知奴家没能挽留住道长，不晓得要怎么责打奴家呢，道长请发发慈悲吧。”
杨戬奇道：“尊夫既是个虔诚信道之人，又怎么会对妻室拳脚相加呢？”
老板娘从怀中掏出手绢，抹着眼泪道：“他是个混人，自小无法无天，偏极听道士的话，如今也只有道长能劝得了他了，求道长可怜可怜奴家吧。”
杨戬叹了叹气，只好道：“那好，贫道便叨扰了。”
老板娘忙转悲为喜，道：“道长稍待，奴家这就收摊。”
杨戬跟着她走了二里山路，走到了一间山脚下的院落里，此时金乌已落，四下里灰蒙蒙的，屋内也没点着灯，杨戬问：“尊夫不在家？”
老板娘答：“想是去了观里还未回来，道长先进来坐。”
杨戬被请进了一间屋子，屋内比外面更黑，老板娘点了一支蜡烛插在墙上，杨戬借着光一看，这屋里并无桌案，只正中央一张床，他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老板娘毫不避讳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对杨戬说：“道长站着做什么？过来坐呀。”
杨戬虽然有些不乐意，但也只好浅坐到床的另一头。
他刚坐下，老板娘便贴了过来，问：“道长可口渴？奴家为道长倒茶。”
杨戬道：“劳夫人体恤，方才喝过，现下不渴。”
老板娘直白热辣的目光在杨戬身上一寸寸游移，想了想，道：“奴家看那观里的道士都会看手相，道长可会？”
“贫道学艺不精，略通一二。”
老板娘忙伸出手来：“那道长帮奴家看看可好？”
杨戬未作他想，低下头去看她的手掌，灯光昏暗，他有些看不清，又懒得为这等小事开天眼，便道：“请夫人将手再伸过来些。”
老板娘从善如流地又往杨戬身边凑了凑，却将手放得更低了。杨戬便道：“请往上抬一抬。”
老板娘撒娇道：“奴家的手酸了，抬不起来。”
杨戬无奈，道一声：“得罪了。”便伸手捧住老板娘的双手，将它们放到自己眼下，认真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拧起了眉头，一抬头，发现老板娘不知何时几乎贴到了他身上，他甚至能嗅到她呼吸中的茶香。
杨戬松开手，向后退了退。
老板娘笑嘻嘻地看着他，问：“道长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杨戬纠结了片刻，还是如实答道：“不吉，夫人近日恐有破身之劫。”
老板娘闻言却笑了：“奴家看道长一副正经做派，没想到一开口，却是满嘴破身不破身的话，可见人不可貌相。”
杨戬道：“我是实话实说。”
“说实话好，奴家最爱听实话，那便请道长为奴家细细讲讲，这身子是怎么个破法。”说着，她手脚麻利地将外衣脱下了。
杨戬见状，站起来背过身去，听她笑道：“奴家只是太热了，凉快凉快罢了，道长修行之人，一身正气，难道还怕女人不成？”
杨戬也觉得有些可笑，便道：“天色已晚，夫人还是请回屋休息吧。”
老板娘站起身，绕到杨戬身前，一双玉手揽住了杨戬的腰，一对酥肉贴在杨戬胸前摩挲着，娇声挑衅道：“你别和我装，莫非你白白生了副好模样，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软蛋？”
杨戬也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从前一心修道，从未有片刻对女人起过这种心思，眼下竟一时有些无措，又怕冤枉了人，便问道：“你是想与我阴阳相合？”
杨戬问的又文雅又直白，让老板娘有些讶异，又觉得好笑。她伸手一推，将杨戬推倒在床，伏在他身上道：“道长方才断言奴家有破身之劫，想来这劫是要应在道长身上了，不然，道长岂不是信口胡诌，徒有虚名？”
杨戬道：“你是有夫之妇，合该为尊夫守节才是。”
闻言，老板娘呸道：“呸！男人们明面上三妻四妾，背地里□□偷人，有谁要求他们守节了？不过是比我多了个屌东西，就骑在女人头上作威作福，我偏不服！这寻欢作乐的事情，男人做得，女人也做得，我可比那些屌东西干净得多。”
杨戬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老板娘又道：“何况，我是真心爱慕你，想跟你好，你难道忍心辜负我一片痴心？”
她的话让杨戬微微一怔：“你爱慕我？你我相见才不过两个时辰。”
老板娘一只手缓缓摩挲着杨戬的脸，另一只手伸到腰上开始解杨戬的腰带，她低声而充满诱惑地说道：“道长可听说过‘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纵使相守一生也彼此厌憎、同床异梦，可有些人只需见一面便情根深种，难道就因为这份情迅速且短暂，它便不是真情吗？”
杨戬闻言，陷入了沉思。他自认是个聪慧的人，再难的术法也学得会，再复杂的咒语也倒背如流，可偏偏对情之一字，他始终不曾去想，也不曾明白，甚至有意在逃避，他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东西，可以让母亲甘愿放弃神女的身份，嫁给父亲一介凡人，忍受百年的牢狱之苦，他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东西，让父亲在看到母亲这样的付出后，竟也转身续娶了别人，与他人恩爱生子、一家和睦。
“究竟情为何物呢？”
他喃喃自语。
在杨戬愣神的当儿，老板娘已将他的衣襟扒开了，眼看杨戬就要失身，他忽闻屋外有女子呼救声，忙抓住老板娘乱来的手，问：“夫人可听到有人呼救？”
老板娘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这荒郊野岭的，除了我们哪里还有别人？”话还没说完，杨戬就一把推开她跑了出去。
院外，不远处的山路上，一个少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紧随其后的一个彪形大汉饿虎扑食般扑到了少女身上抱住了她，少女惊声尖叫道：“啊啊啊！我□□你爹！你放开老子！”
大汉骂道：“臭婊子消停点！”说着，大耳刮子就要扇上去，却被斜刺里冒出来的一脚踹飞了五丈远，他惊疑不定地爬起来，打量着那个踹飞他的男人。那人一副清俊道士模样，却衣衫不整。
少女松了一口气，借着月光看了看杨戬，看到了他大敞着的衣襟和雪白的胸脯，一怔，指着他的胸脯道：“你你你、干嘛呢你？”
杨戬方才急着出门救人，连衣服也顾不上整理，此时连忙拢好衣衫，接着走到大汉跟前，一脚踩在他胸膛上，说：“听说近日朝歌出了□□，你便是？”
大汉原本就被他踹得五脏移了位，此刻这一脚直接踩得他吐了血，忙连声讨饶道：“大爷饶命啊！我不是□□，我是……我是爱慕这个小娘子，情难自抑，才向她求欢的。”
少女坐起了身子，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杨戬听到这话，却踌躇了，问：“你是真心爱慕她？”
大汉忙道：“是啊是啊，我也是个正经人，平日里连鸡也不杀的，如果不是动了真感情，我怎么会犯下这种错事呢？大爷，你大人有大量，就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见杨戬有些犹豫，少女忙蹦起身来大骂道：“放你娘的屁！什么动了真情？你分明是见色起意！虽然我没色，但这不重要。恩公，你可不要被他给忽悠了，连牙都没长齐的娃子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啊！做这种事情是要两情相悦的，两情相悦懂吗？他说他心里有我，可我心里没他呀，不说了，我去吐一会儿，这垃圾玩意儿，呕。”
杨戬霎时醍醐灌顶，醒悟了。
是了是了，纵然他仍不明白何为情爱，但若要行夫妻之事，总是要两厢情愿的。若有一方不愿意，便是不该。
杨戬见少女跑一边呕吐去了，便过去伸手拍了拍她的背，问：“你可好？”
少女吐完，用袖子抹了抹嘴，抬头正要说话，眼风一瞥，大喊道：“那狗日的跑了！”
杨戬回头一看，果然见大汉蹿起身来，一溜烟儿没影了，他抬脚刚要追，少女猛地抱住他的大腿，哭喊：“恩公，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呐？我一个妙龄少女，无父无母无家又无钱，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被人宰了呀，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杨戬见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忙宽慰道：“我不走，你别害怕。”
少女闻言，抽抽噎噎地抬头看向杨戬：“当真？”
杨戬道：“自然当真，我乃修道之人，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少女眼里冒出了星星：“那以后我就跟着你了！”
杨戬问：“你真的无家可归？”
少女点头：“真！比真金还真！我自小父母双亡，家里贫穷，被婶娘卖给了别人当童养媳，我那狠心的婆婆整日对我非打即骂，我熬油似的苦熬了几年，还没到圆房，我那短命的未婚夫便死了，那黑了心的婆婆竟然想让我陪葬，我好不容易趁她睡着才逃了出来，可我早已经忘了我娘家在哪儿了，我四处游荡，刚来到朝歌就遇到了今日这事。恩公，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呀！”
杨戬闻言，叹了叹：“想不到你身世如此坎坷，既然如此，你便暂时跟着我吧，日后再作打算。”
少女站起身来，转悲为喜道：“那便这么说定了，你放心，我很能干的，端茶送水叠被铺床杀鸡宰牛下地栽秧我都会，生孩子也……”她默默地改口，“生孩子可能不太行。”又瞄了眼杨戬，壮士断腕般道，“但如果恩公实在想要，那我也……”
杨戬捂住了她的嘴：“谢谢，不用。”
少女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呀？”
杨戬抬头看了眼天：“夜色已深，我们先找个地方过夜吧。”
少女道：“好好好，我听人说朝歌东城门外便有家物美价廉童叟无欺的客栈，我们便去那儿吧。”
杨戬看了看少女，经过方才的逃跑挣扎，她鬓发散乱，浑身泥土，衣裙也被撕破了些。杨戬道：“我这样带着你去客栈，恐让人误会，我知道前方有一处人家，不如我们先去借一身衣裙可好？”
少女点点头，二人便一同回到了老板娘家，谁知刚一进院，便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二人一惊，忙向有烛光的那间屋子跑去，一进门便看到老板娘□□着下身倒在血泊中，还没死透，正抽搐着往外吐血，她见到杨戬，艰难地冲他伸出了手。
杨戬忙走上前蹲下，问：“是何人杀你？”
老板娘没有答话，只用力攥住了杨戬的衣襟，断断续续道：“想不到我这一生，最后一眼见到的人是你这个小道士。”
杨戬追问道：“你告诉我，是谁杀害的你？我帮你讨回公道。”
老板娘缓缓垂下手，留了一个鲜红的手印在杨戬衣襟上，她眼中落下泪来，说：“不重要了。”
杨戬连声问：“怎么不重要？天理昭昭，我一定还你个公道，你快说，是何人所为？”
“恩公，”少女开口道，“别问了，她已经死了。”
杨戬颓然地站起身，闭了闭眼：“方才我若不离开……”
少女忽然说：“方才你若不离开，死的便是我。”
杨戬一震，看向少女。
善良的人在遭受不幸时总是习惯性自责，这实在是一种极大的坏习惯。
这时，老板娘的丈夫冲了进来，迅速扫了一眼房内，大喊道：“杀人啦！杀人啦！”然后跑了出去。
屋内二人对视了一眼，少女问：“跑吗？”
杨戬看了眼老板娘的尸体：“我要找出真凶。”
少女点点头：“那你跑，我留下找真凶。”
杨戬有些惊讶：“我是修道之人，凡人奈何不了我，还是你先跑吧，别跑太远，等我去找你。”
少女不假思索道：“那我们便一起留下，反正没有你我也活不了。”
杨戬回想起了她那悲惨的身世和过往，只好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打着哈欠的刑狱官扈帷上了堂，他眯着眼睛扫了一圈堂下，问：“堂下那人为何不跪？”
杨戬道：“我怕你折寿。”
虽然他回答得如此诚恳，但仍然惹怒了扈帷，他睁大了眼睛，拍案怒道：“大胆刁民，胆敢藐视本官，左右，给我打！”
少女忙道：“大人且慢！您要打的这位可是修道之人啊，而且还是超厉害的那一种，别说打了，只怕他跪您一跪，您真得折寿。您要不信，可当堂让他变个戏法……不是，施展一下神通，您一看便知。”
扈帷闻言，见杨戬果真仙风道骨，相貌非凡，一时有些拿捏不准，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他咳嗽了一声，道：“不跪便不跪吧，本官问你们，谁是原告？谁是被告？”
老板娘的丈夫崔老板忙道：“回大人，小的是原告。”
“嗯，说说吧，怎么回事？”
崔老板娓娓道来：“回大人，小的姓崔，小的娘子姓杜，二十年前我们两家是街坊，我二人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娘子说她长大了定要嫁给我，我也发誓非她不娶，可她家有个嫌贫爱富的爹，硬是棒打鸳鸯，将我们拆散，还诬陷我偷盗，陷我入牢狱，被判了流放，我本以为无回天之力了，结果在流放的路上……”
扈帷拍了拍桌子：“讲重点！”
少女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道：“流放的路上怎么了？”
“我流放到半路，就遇上了大赦，我便又回了朝歌，谁知半路又遇上了盗匪，我躲避追杀时不小心跌进了一个山洞，洞内毒蛇密布，但谁知那毒蛇窝里竟放着一个包袱，我本想尽快逃命，但我从那包袱破损的地方竟看到了……”
扈帷不耐烦了：“你这么讲猴年马月才能讲到重点！”
少女道：“你别打断，让他讲，人生处处是重点，崔老板，你看到什么了？”
扈帷闻言，怒了，正要发作，却瞥见杨戬冷着脸盯着他，不由得泄了气，不言语了。
崔老板继续道：“我在那包袱里啊，竟然看到了钱币，当时我想，反正我也一无所有了，有什么可怕的，于是我怒从心头起，硬是冒着丢命的风险从蛇群中抢来了包袱，我拿着那满满一包钱币衣锦还乡，如愿以偿地跟娘子成了亲，在城外开了间茶摊，安稳度日，这一过便是十多年。我们夫妻虽没有孩子，但感情一向很好，我平日便崇佛慕道，昨日城南观里做法事，我便撇下茶摊去了，直到夜深才回家，我怜惜娘子持家辛苦，在回来的路上还特地绕道去城南给娘子买了她最爱的发簪，本想给娘子一个惊喜，谁成想……”说到此处，崔老板开始声泪俱下地控诉，“谁能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的昨夜刚一回家，便看见我那可怜苦命的娘子被这假冒道士的淫贼给奸杀了！请大人给小的做主啊！”
扈帷惊道：“竟有此事？”
少女惊道：“竟有此事！”
杨戬额上青筋隐隐跳动，他瞪向少女：“你跟着惊讶什么？”
少女嬉笑道：“烘托一下气氛嘛。”
扈帷叹道：“好你个淫贼！枉你生得相貌堂堂，竟是个黑心烂肺的畜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杨戬平静道：“人不是我杀的。”
扈帷对崔老板道：“他说人不是他杀的。”
崔老板道：“这淫贼是在狡辩呀大人！不要被他骗了！”
扈帷惊道：“啊？你竟敢欺骗本官？”
少女惊道：“啊？你竟然骗我！”
杨戬瞪着少女，将牙咬得咯吱响：“你给我闭嘴。”
少女讪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入戏了。”
杨戬对扈帷说：“我昨日去他家茶摊吃茶，老板娘说崔老板虔诚信道，邀请我去他家坐一坐，我便去了，其间听到院外有人呼救，我便出去救人，等回来时老板娘已经命悬一线了，此案确实与我无关。”
扈帷问：“有人呼救？何人呼救？”
少女举了举手：“我，我呼救。昨夜我一个人在山路上闲逛，突然斜刺里杀出一个彪形大汉，就要对我这样那样，那我当然跑啊，我就一边跑啊一边喊，一边跑啊一边喊，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天而降一个美男，一脚将那个大汉踹飞，救我于水火之中，现在这位美男正站在我身旁瞪着我。”
扈帷啧叹道：“真是好险。”
崔老板冷声道：“你们二人都来历不明，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
少女道：“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们不是串通好的，昨夜那个大汉。”
“他人呢？”
“跑了。”
崔老板冷笑一声。
少女道：“跑了也没事，反正他肯定是朝歌人，跑不远的，我已经记住了他的相貌，只要我将他的模样画出来，指定能抓住他。”
扈帷道：“左右，上纸笔，让她画。”
一刻后，扈帷捋着胡子赞道：“你这猴子画得倒是惟妙惟肖。”
少女噎了噎。
杨戬道：“还是我来画吧。”
又一刻后，众人看着画陷入了沉默。
少女道：“你平时画符咒肯定很认真。”
扈帷道：“这还找什么？找回来的都能直接放戏团里参观了。”
崔老板道：“只怕根本就没有此人吧。”
少女想了想：“医馆。那人昨天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可能不去医馆医治。大人，只要你让我去朝歌城所有的医馆里认一遍，我一定能找出他。”
扈帷点头：“左右，带她去。”
少女离开后，崔老板道：“即便找到那淫贼，证明了他二人不是一伙又能如何？兴许他们赶走那淫贼后，又回到我家，图财害命杀了我娘子呢？”
杨戬忽然道：“崔老板，你可知我衣襟上这血手印是如何来的？”
“自然是你伤害我娘子时，我娘子挣扎间弄上去的。”
“不是，我昨夜最后一次见到老板娘时，她并没有咽气，那时她拉扯着我的衣襟，在我耳旁说了几句话。崔老板，你可知尊夫人临死前说的是什么？”
崔老板闻言，看向杨戬，攥着拳问：“她说了什么？”
杨戬却不说话了。
崔老板一时难以自抑，上前揪住杨戬的衣领诘问道：“你说呀！她对你说了什么！”
杨戬一把推开他，整了整衣服：“你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她。”
崔老板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说过了，我乃是修道之人，并且，我远比你想象的还要神通广大得多。”杨戬冲他微微勾了勾唇，“我会勾魂。”
崔老板脸色惨白，愣在了原地。扈帷问：“你当真会勾魂？”
杨戬道：“不难，等今日太阳落了山，我便将老板娘的魂魄叫来问个清楚，到时便能真相大白。”
扈帷搓了搓手，兴奋道：“好，好得很。”又问，“这个不收钱吧？”
杨戬无奈道：“我这不是耍把戏。”
太阳落山时，刚好少女也将大汉抓了回来，扈帷表彰少女有功，便特赦她去后屋更衣休息去了，其余人齐聚大堂，杨戬随便乱舞了一通，帷帐后面便真的隐隐绰绰显出一个红衣女人的身影来，众人皆瞠目结舌，大气不敢出。
那女人的声音有些破碎，从风里传过来：“好啊，你杀了我，却还好端端地活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定化为厉鬼，日日夜夜缠绕着你，让你家宅不宁，不得好死……”
还没说完，大汉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道：“我没杀你呀，我只是借了你些钱财，与你温存了一番，我何时杀过你？我走时你不还好好的吗？冤有头债有主，你可找不到我身上来呀！”
帷帐后的女人顿了顿，接着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杀的我，可你以为你就能逃过制裁了吗？至于那个真正杀害我的人……”她沉默了一会儿，从帷帐后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道，“崔郎，既然那发簪是你买来送我的，那你便亲自交到我手上吧。”
崔老板闻言，迟疑了一会儿，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不得不走上前去，站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前面，他细细看着那只手，骨瘦如柴、黑黄粗糙、布满老茧，这是她多年操劳的印证，是她，虽然声音有些奇异，也许是因为死人的缘故。
一旦确定了这人的身份，崔老板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他从怀中取出发簪，就在他要交到那只手上时，女人忽然低声说：“其实鬼也是可以被杀死的，这次死了以后我就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忽然，电光火石之间，崔老板冲进帷帐将发簪狠狠插进了女人的心窝，而当他看清那张脸的时候，扭曲的表情逐渐布满了他的脸，没等他再有反应，衙役们连忙上前控制住嘶吼的崔老板。
崔老板突然暴起伤人，连杨戬都没预料到，他慌忙跑上前扶住向后踉跄着退了两步的少女，就要为她疗伤，熟料少女呲着牙从怀中掏出一只陶制的碟子，看着上面的裂纹骂道：“他奶奶的，幸亏老子早有准备。”
杨戬登时松了口气，便有些生气：“你怎能这般擅自行动？方才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少女没心没肺地笑了笑：“下次不会了。”她站起身，走到崔老板面前，拍了拍他的脸，“郎君啊，你编造的那些爱情美梦，怕是连你自己都信了吧？你知道老板娘临死前说了什么吗？我告诉你吧，她什么也没说，她直到死都没有说出是你杀了她。”
崔老板闻言，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哭。
将崔老板和大汉押解下去后，扈帷抹了抹额上的汗，对杨戬道：“陪你演这一场戏还真是累，不过如此断案倒是挺有意思的。”
杨戬道：“有劳大人了。”
扈帷道：“哪里的话，自从数年前你们离开后，我们都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没想到还有今日的缘分。天子也一直念着你们呢，你可要去宫里觐见天子？”
杨戬道：“不必，就让那个上阵杀敌的杨戬随风而去吧，如今我只是游方道士杨戬。”
扈帷点了点头：“也好，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杨戬过来拍了拍洗手的少女：“走了。”
少女回头：“啊？现在就走？大晚上的。”
杨戬伸手指了指月亮：“你不觉得月下赶路很浪漫吗？”
少女微微一怔，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赶上去笑道：“甚是甚是，你要是能为我租一辆牛车，而不是徒步前行，那就更浪漫了。”
杨戬笑了：“不是你要为我当牛做马吗？怎么现在你问我要牛要马了？”
少女想了想：“让我变成牛马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恩公实在想要的话，就是不知道原来恩公好这一口啊……”
杨戬道：“闭上你的嘴。”
月夜之下，一辆牛拉板车缓缓驶出朝歌，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女骑在牛上驾车，车板上端坐着一位谪仙般美貌的少年。
少女回头问：“为什么崔老板要杀老板娘呢？”
杨戬睁开眼睛：“我猜，他回家时在门口碰见了那淫贼，进屋又看到老板娘衣衫不整，他以为老板娘又背叛了他，一时气急攻心，便杀了她。”
少女摇了摇头：“我是说，为什么年少情深最终却会走到相看两相厌，彼此仇恨厮杀的地步呢？”
杨戬沉默了，这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少女又问：“不过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是崔老板杀的老板娘呢？”
杨戬道：“我托扈大人找到了崔老板昨夜买簪子的那家店铺的老板，那位老板说，昨夜崔老板来时双眼红彤彤的，像是刚哭过。”
少女明白了，倘若真如他所说，买这簪子时，他还不知道老板娘已死，他又怎么会提前为她哭泣呢？他也许是想补偿老板娘，也许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也许是想制造不在场证明，总之他特地去买了那只发簪，也因此让他的谎言无处遁形。而他在真的以为老板娘魂归时，认定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便临死还想拉她垫背，何故爱人至此，又恨人至此？
马蹄达达声渐行渐远，杨戬在风里问：“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少女清脆的笑声飘扬在风里。
“我姓潘，小名桃儿。”
“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我自己呀，好听吗？是不是听起来人见人爱？”
“略微有些朴素。”
“多写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