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城
这会儿正是新年伊始的日子，天上飘着小雪，街上叫卖的小贩扯着喉咙招呼着过路的行人，早点铺里包子馄饨热腾腾地冒着白气，旁边摊上的赤色虎头绒毛小鞋上挂了几粒白霜，红的惹眼。
各家店铺挤挤攘攘的塞满了置办年货的平头百姓，一时间人声嘈杂，带着些世俗的喧嚣。
德济堂是做医药生意的店家，此时客人稀少，掌柜的靠在台子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里的算盘。
店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身材高挑的黑衣男子走了进来。
“客官可是要抓药？”
掌柜放下手里的算盘，站直了身子，热情地招呼着。
黑衣男子笑着道：“掌柜的，你这里可有医手的伤药？最好是治擦伤的，品质要好。”
“有的有的，看样子，客官您是习武之人吧？这跌打损伤可要及时医治，免得落下病根，我这就给您取去。”
掌柜脸上换了一副殷勤的笑容，说着便转过身去，在药柜上搜寻起来。
“那倒不是，这药是拿给我同行的，他平日里对我多有照顾。”黑衣男子垂下眸子，手指有节律地轻敲着古铜色的柜台。
“客官是个心善的人，日后也会有好报的。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每日在伤处涂抹一次即可。”掌柜拿出一只黛蓝色匣子，利落地将它包了起来。
“心善么……”
话音刚落，眼前的客人像是怔住了一般，神色有些异常，掌柜不由得纳闷起来。
“客官？”
黑衣男子这才回过神来，迅速付了钱，拿上包裹，转身离开店门，外边风雪交加的天透着熹微的亮光，风顺势卷起他额边的碎发。
……
裕王府上今日格外冷清，来客甚少，家仆们奉主人的安排，没有照旧例大肆翻新，兴修土木，不过还是做了些打点，红绒细裹，福字亮新，让府里多些热闹气儿。
“裕王殿下自从宫里回来那天起，便不再见客了，今年府里的吃穿用度也是能省则省，真不知是怎的了。” 丫鬟模样的女子清扫着庭中四散的落叶，跟身旁的人耳语到。
“你懂什么，今年漠北敌寇南下，仗本就难打，何况连年大旱，灾情似火，国库亏空，朝局动荡，裕王殿下心情不畅也是自然，节俭度日，也是为圣上分忧。”
“原来如此，裕王殿下得了闲便在书室静修，想来也是为了这些政务。”
两人的低声交谈很快叫管事的瞧见了，他面露愠色，一声呵斥，闲言碎语便作鸟兽散。
万庭栖从侧门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不过此刻他无心顾及，而是加快了步子。
一路疾行，到了议事厅前，他微微欠身，低声到：“殿下。”
“进来吧。”
门内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只是略显疲惫。
万庭栖缓缓推开门，浓郁的沉香气味便星星点点地溢出来，一个身着玄色长衫的俊秀男子就坐在紫檀木文椅上，手支撑在书案上，轻抚着额头，眉头皱起，神情不悦。
这人丹凤眼微微闭起，清隽明朗，眉眼间带着一股锐气，异常凌厉。
万庭栖将头低下，单膝跪地，双手作成拱形行礼，跟了裕王半年之久，这一套动作他已习惯了。
“如何？”
李景依旧闭着眼睛。
“回殿下，人和宅子均已处理干净。此外，在徐旧住处搜到了不少书信，其中一封，是他于昨夜才收到的，请殿下过目。”
说着，万庭栖从怀中拿出一叠信件，恭敬地递到书案上，随后又跪了回去。
李景睁开眼，顺手拿起那封信，粗略地看了几眼，眼角溢出了讥讽的笑意。
“李郴啊李郴，难为你一片好心，竟然还亲自给故交好友来信，告知返京这等要事，可惜了。”
李景真心实意地嘲笑了一番他那个永远不知长大的弟弟，随后语气便冷凝起来。
“徐旧虽然家道中落，并无实权，可毕竟跟党争有所牵扯，更何况他依附于李郴一方，宫里的事盘根错节，早些除去也了我一桩心事。”
话毕，他打量了一番万庭栖那一脸犹豫的神情，挥了挥手。
“还有什么，一并道来吧。”
“回殿下，属下斗胆发问，他们二人信中所谈返京之事，是确有实情吗？”万庭栖谦卑地低着头，朗声道。
“是了，漠北战事告急，李郴母妃兵家出身，在北疆主持大局的正是他亲舅舅，无论如何，朝廷现在都需要他回来，大局为重，我也不愿在这个时候与他再争个高下。”
李景依旧是那一副不咸不淡的口气。
“殿下英明。”
“说完了公事，现在我们来说点私事。”修长的手交叠在一起，李景面色平静，视线逐渐从书案上堆积的杂文移到了万庭栖那张甚是漂亮的脸上。
只是那人低着头，他看得不算清楚。
“殿下请讲。”万庭栖的声音小了几分。
李景从文椅上站起来，没走几步就到了他面前，声音带了几分冷意。
“手怎么回事？”
万庭栖如梦方醒般地想要去遮盖手上那露出的半截疗伤的麻布，又觉得已被看穿，便停下了多余的动作。
她有些犹疑不定，只道：“是被那徐旧袖箭所伤，不过伤口不大，并不碍事，属下无能，叫殿下看着心烦了。”
说前半句的时候，李景脸色还算正常，可到了后半句，他眉头便皱了起来。
“我同你说了多次，”李景看着地上半跪的人，神色很冷，“不用这般贬低自己，受伤了直说便是，我向来不爱听这话。”
万庭栖听罢，正欲开口，却被李景一个手势遏制住了，她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算那徐旧有几分本事，”李景冷哼一声，“你日后也该多加小心，不要因伤误事。”
“属下明白。”
李景顺势在屋内转了几圈，从博古柜的架格上取下一枚精巧的木雕，那是一只孤鹰的模子，表面上了蜡，光滑透亮，纹理清晰，那鹰栩栩如生，振翅张扬，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出去。
花梨木的料子，手感极佳。
李景打量着这只鹰，沉默片刻，道：“万庭栖，你跟我也有小半年了吧。”
“回殿下，”万庭栖把头低得更下了，“迄今为止，已是六个月零一十三天了。”
李景将那木雕重新放回架格上，语气低沉：“李郴返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若来了，朝中腥风血雨在所难免，党争再起，我身边也不会多安全，自己当心些吧。”
“属下明白，谢殿下训诫。”
万庭栖心领神会，知道自家主子这是倦了，需要休息，平日府里无甚大事的时候，再过半个时辰便是李景静心练字的时间，雷打不动。
她连夜兼程赶回来，风尘仆仆，需要换身衣服再来轮值，李景在朝中极有威望，政敌也不少，要她这个侍卫也不是吃干饭的，主人家休息了，做下属的自然要在外警惕着。
万庭栖拱手行礼，微微起身，小退了几步之后便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她的住所就在裕王府内，也方便接洽。
出门便是一道游廊，细碎的石子铺成一段窄路。庭院里栽种的竹枝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狭长的叶片抖落着才挂上不久的白霜。
一路向西，到了那间小小的厢房门口，万庭栖推开门，反身迅速将其反锁，随后大致看了一眼屋内，敏锐地发现了一件原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一只黛蓝色匣子就那么招摇地放在有些陈旧的木桌上，下边压了一张裁剪过的小纸。
万庭栖关好门窗，确认无误之后便走上前去，用帕子捻起了那张纸，上面的字迹颇为隽秀：
万大人，这是德济堂的特制伤药，对擦伤效果极佳，望您早日痊愈。
署名是林轩，昨夜跟他一起当差的那人。
万庭栖放下那张纸，看也没看那匣子一眼，便将它收到柜屉之中，从柜格中取出另一枚药盒，揭开盖子，看上去用了有一段时日了。
她这个住所堪称简朴，除了必要的伤药和几件简单的衣物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他是做这行当的人，简单的安排也是理所应当。
这林轩倒有几分心思，可惜自她万庭栖家破人亡，寥寥亲缘付之一炬的那天起，便再也不能信任任何人了。
她脱去外衣，苍白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胸口处是一大片骇人的瘢痕。
裹胸的带子勒得她有些喘不上气，好在这么些年过去，也习惯了这种感觉，称不上难受。
她慢慢揭开右手上已经渗出血渍的绷带，咬着牙将那层布裹掀下来，伤口比她想象中的要深上许多，所幸没伤到骨头。
万庭栖一点点将药盒中的膏状物体敷在手上，细微的刺痛漫上来，她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神情却依旧淡然自若。
室内没点灯，只有隐约的光线从紧闭的纸窗外渗进去，她狭长的眼垂着，眼尾因疼痛泛起艳丽的红，羽睫抖落下去，在朦胧的微光下发着颤。
“爹，娘，快了，我就快查到了，你们放心，女儿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少女包裹好伤处，用力将身体蜷缩起来，低声呢喃着什么。
这会儿正是新年伊始的日子，天上飘着小雪，街上叫卖的小贩扯着喉咙招呼着过路的行人，早点铺里包子馄饨热腾腾地冒着白气，旁边摊上的赤色虎头绒毛小鞋上挂了几粒白霜，红的惹眼。
各家店铺挤挤攘攘的塞满了置办年货的平头百姓，一时间人声嘈杂，带着些世俗的喧嚣。
德济堂是做医药生意的店家，此时客人稀少，掌柜的靠在台子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里的算盘。
店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身材高挑的黑衣男子走了进来。
“客官可是要抓药？”
掌柜放下手里的算盘，站直了身子，热情地招呼着。
黑衣男子笑着道：“掌柜的，你这里可有医手的伤药？最好是治擦伤的，品质要好。”
“有的有的，看样子，客官您是习武之人吧？这跌打损伤可要及时医治，免得落下病根，我这就给您取去。”
掌柜脸上换了一副殷勤的笑容，说着便转过身去，在药柜上搜寻起来。
“那倒不是，这药是拿给我同行的，他平日里对我多有照顾。”黑衣男子垂下眸子，手指有节律地轻敲着古铜色的柜台。
“客官是个心善的人，日后也会有好报的。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每日在伤处涂抹一次即可。”掌柜拿出一只黛蓝色匣子，利落地将它包了起来。
“心善么……”
话音刚落，眼前的客人像是怔住了一般，神色有些异常，掌柜不由得纳闷起来。
“客官？”
黑衣男子这才回过神来，迅速付了钱，拿上包裹，转身离开店门，外边风雪交加的天透着熹微的亮光，风顺势卷起他额边的碎发。
……
裕王府上今日格外冷清，来客甚少，家仆们奉主人的安排，没有照旧例大肆翻新，兴修土木，不过还是做了些打点，红绒细裹，福字亮新，让府里多些热闹气儿。
“裕王殿下自从宫里回来那天起，便不再见客了，今年府里的吃穿用度也是能省则省，真不知是怎的了。” 丫鬟模样的女子清扫着庭中四散的落叶，跟身旁的人耳语到。
“你懂什么，今年漠北敌寇南下，仗本就难打，何况连年大旱，灾情似火，国库亏空，朝局动荡，裕王殿下心情不畅也是自然，节俭度日，也是为圣上分忧。”
“原来如此，裕王殿下得了闲便在书室静修，想来也是为了这些政务。”
两人的低声交谈很快叫管事的瞧见了，他面露愠色，一声呵斥，闲言碎语便作鸟兽散。
万庭栖从侧门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不过此刻他无心顾及，而是加快了步子。
一路疾行，到了议事厅前，他微微欠身，低声到：“殿下。”
“进来吧。”
门内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只是略显疲惫。
万庭栖缓缓推开门，浓郁的沉香气味便星星点点地溢出来，一个身着玄色长衫的俊秀男子就坐在紫檀木文椅上，手支撑在书案上，轻抚着额头，眉头皱起，神情不悦。
这人丹凤眼微微闭起，清隽明朗，眉眼间带着一股锐气，异常凌厉。
万庭栖将头低下，单膝跪地，双手作成拱形行礼，跟了裕王半年之久，这一套动作他已习惯了。
“如何？”
李景依旧闭着眼睛。
“回殿下，人和宅子均已处理干净。此外，在徐旧住处搜到了不少书信，其中一封，是他于昨夜才收到的，请殿下过目。”
说着，万庭栖从怀中拿出一叠信件，恭敬地递到书案上，随后又跪了回去。
李景睁开眼，顺手拿起那封信，粗略地看了几眼，眼角溢出了讥讽的笑意。
“李郴啊李郴，难为你一片好心，竟然还亲自给故交好友来信，告知返京这等要事，可惜了。”
李景真心实意地嘲笑了一番他那个永远不知长大的弟弟，随后语气便冷凝起来。
“徐旧虽然家道中落，并无实权，可毕竟跟党争有所牵扯，更何况他依附于李郴一方，宫里的事盘根错节，早些除去也了我一桩心事。”
话毕，他打量了一番万庭栖那一脸犹豫的神情，挥了挥手。
“还有什么，一并道来吧。”
“回殿下，属下斗胆发问，他们二人信中所谈返京之事，是确有实情吗？”万庭栖谦卑地低着头，朗声道。
“是了，漠北战事告急，李郴母妃兵家出身，在北疆主持大局的正是他亲舅舅，无论如何，朝廷现在都需要他回来，大局为重，我也不愿在这个时候与他再争个高下。”
李景依旧是那一副不咸不淡的口气。
“殿下英明。”
“说完了公事，现在我们来说点私事。”修长的手交叠在一起，李景面色平静，视线逐渐从书案上堆积的杂文移到了万庭栖那张甚是漂亮的脸上。
只是那人低着头，他看得不算清楚。
“殿下请讲。”万庭栖的声音小了几分。
李景从文椅上站起来，没走几步就到了他面前，声音带了几分冷意。
“手怎么回事？”
万庭栖如梦方醒般地想要去遮盖手上那露出的半截疗伤的麻布，又觉得已被看穿，便停下了多余的动作。
她有些犹疑不定，只道：“是被那徐旧袖箭所伤，不过伤口不大，并不碍事，属下无能，叫殿下看着心烦了。”
说前半句的时候，李景脸色还算正常，可到了后半句，他眉头便皱了起来。
“我同你说了多次，”李景看着地上半跪的人，神色很冷，“不用这般贬低自己，受伤了直说便是，我向来不爱听这话。”
万庭栖听罢，正欲开口，却被李景一个手势遏制住了，她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算那徐旧有几分本事，”李景冷哼一声，“你日后也该多加小心，不要因伤误事。”
“属下明白。”
李景顺势在屋内转了几圈，从博古柜的架格上取下一枚精巧的木雕，那是一只孤鹰的模子，表面上了蜡，光滑透亮，纹理清晰，那鹰栩栩如生，振翅张扬，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出去。
花梨木的料子，手感极佳。
李景打量着这只鹰，沉默片刻，道：“万庭栖，你跟我也有小半年了吧。”
“回殿下，”万庭栖把头低得更下了，“迄今为止，已是六个月零一十三天了。”
李景将那木雕重新放回架格上，语气低沉：“李郴返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若来了，朝中腥风血雨在所难免，党争再起，我身边也不会多安全，自己当心些吧。”
“属下明白，谢殿下训诫。”
万庭栖心领神会，知道自家主子这是倦了，需要休息，平日府里无甚大事的时候，再过半个时辰便是李景静心练字的时间，雷打不动。
她连夜兼程赶回来，风尘仆仆，需要换身衣服再来轮值，李景在朝中极有威望，政敌也不少，要她这个侍卫也不是吃干饭的，主人家休息了，做下属的自然要在外警惕着。
万庭栖拱手行礼，微微起身，小退了几步之后便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她的住所就在裕王府内，也方便接洽。
出门便是一道游廊，细碎的石子铺成一段窄路。庭院里栽种的竹枝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狭长的叶片抖落着才挂上不久的白霜。
一路向西，到了那间小小的厢房门口，万庭栖推开门，反身迅速将其反锁，随后大致看了一眼屋内，敏锐地发现了一件原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一只黛蓝色匣子就那么招摇地放在有些陈旧的木桌上，下边压了一张裁剪过的小纸。
万庭栖关好门窗，确认无误之后便走上前去，用帕子捻起了那张纸，上面的字迹颇为隽秀：
万大人，这是德济堂的特制伤药，对擦伤效果极佳，望您早日痊愈。
署名是林轩，昨夜跟他一起当差的那人。
万庭栖放下那张纸，看也没看那匣子一眼，便将它收到柜屉之中，从柜格中取出另一枚药盒，揭开盖子，看上去用了有一段时日了。
她这个住所堪称简朴，除了必要的伤药和几件简单的衣物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他是做这行当的人，简单的安排也是理所应当。
这林轩倒有几分心思，可惜自她万庭栖家破人亡，寥寥亲缘付之一炬的那天起，便再也不能信任任何人了。
她脱去外衣，苍白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胸口处是一大片骇人的瘢痕。
裹胸的带子勒得她有些喘不上气，好在这么些年过去，也习惯了这种感觉，称不上难受。
她慢慢揭开右手上已经渗出血渍的绷带，咬着牙将那层布裹掀下来，伤口比她想象中的要深上许多，所幸没伤到骨头。
万庭栖一点点将药盒中的膏状物体敷在手上，细微的刺痛漫上来，她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神情却依旧淡然自若。
室内没点灯，只有隐约的光线从紧闭的纸窗外渗进去，她狭长的眼垂着，眼尾因疼痛泛起艳丽的红，羽睫抖落下去，在朦胧的微光下发着颤。
“爹，娘，快了，我就快查到了，你们放心，女儿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少女包裹好伤处，用力将身体蜷缩起来，低声呢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