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他们二人私下里便常常见面,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李景在宫里的日子照样不好过,但也正是这无人问津的处境,给了他出宫的机会。

    每每带着从市里淘来的新奇物件去见宋婉,都是他最为高兴的时候。

    宋婉是他见过最好的姑娘,他拼劲心力,想要讨得她的笑容。

    有时候李景也会想些杂七杂八的事,他会想,宋婉是大家族的女儿,她日后的郎君必然也是位身份显赫的贵族。

    也会想,自己大概不能同她长时间相处。

    他知道自己低贱。

    宠命优渥的人和地位低下的人,当不成朋友,也成不了亲眷。

    烈日骄阳之下,郊外田野上的水草十分丰茂,随着风摇晃身躯,走在前面的宋婉转过身来,伸手戳了戳他,气呼呼地问道:“周公子,你怎么走神了?我们不是来这里采惠兰花的吗?”

    “对不住宋姑娘,”李景回过神来,赔着笑脸道“我这就过来帮忙。”

    他在想,是不是拥有一个高贵的身份,就能跟宋婉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如果哪一天,自己真的成了父亲器重的儿子,有了权力,甚至登上这个王位,是不是就配得上宋婉了。

    那个时候,他对将来的事只有一个含糊的设想,并不坚定。

    ——

    好景不长,嘉武四年初,镐京城里出了变故。

    朝廷内乱,宋蕃被连带着倒台,他辞了相,带着家人,即将离开京师,李景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天色已晚,日近西山。

    他没命地在街上狂奔,一路撞到了打算收摊回家的商人,招来了几声怒骂,李景权当听不见。

    他身体文弱,资质不好,步子迈起来很慢,又禁不住气喘,但还是强撑着在那条无比熟悉的道路上跑下去。

    他还有很多话没对宋婉说,也还想去跟她说声再会。

    日头西斜,暮色将临,天光一点点消逝在他的脚边。

    紧赶慢赶,终于到了昔日宋府所在的那条街上,顾不上礼仪,李景赶忙拨开路上莫名其妙堆积起的人群,冒失地冲到众人的最前方。

    眼前还是那座气派的府邸,只是现在家仆稀落,零零散散的几个下人正往马车上填置着硕大的箱子,那是宋家人的行李。

    高大的马呼出几口热气,扬了扬尾巴,似乎在不耐烦些什么,周围围观的行人对着宋府指指点点,几个人团团围成一圈交头接耳,并不压制音量。

    “宋府今日这是怎的了?”

    “你还不知道啊?宋老前些日子上错了疏,朝廷正对他不满呢,眼下除了告老还乡,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唉,纵使是国相,也有衰落的一天啊。”

    这些人半是怜悯半是戏谑地搭着话,言语里满满的遗憾。

    李景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紧盯着眼前收拾行李的几个仆从,净是些生面孔,不见那陈伯的影子。

    他又加快脚步,去了以前常跟宋婉见面的那道侧门,犹豫一会儿,这才敲了敲门,一长两短,这节奏正是二人之前约定好的。

    宋婉若是在附近,她一定会来为自己开门。

    砰,砰砰。

    可是一连敲了很久,都无人应答,李景心里有些慌了。

    不会的,他们一家还没收拾好行装,此刻定然还在府中,想必她现在也正忙活着,抽不出空。

    他坚信宋婉会来见自己。

    想到这里,李景手上的速度稍微放缓了一些,但仍旧没有停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脚下的影子也被逐渐拉长,延伸到宋府耸立的高墙脚下,轮廓被逐渐模糊。

    门后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随着最后一记沉重的声音砸在木门上,有节律的敲击就此停止。

    李景一只手撑着门,头慢慢低下来,嘴唇微微颤抖,他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身体沿着墙边滑了下来,蜷缩着蹲在一边。

    他不是胆大妄为的人,当然不敢喊她的名字,宋婉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呢,若是让人知道她私下里与自己这个不明不白的人来往,那还得了。

    他不能让她沾上污名。

    时间不早了,李景听见府邸大门前传来仆从们的招呼声,似乎在催促着主人家快些出发。

    缩在墙角有一会儿,他最终还是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径直离开。

    就在这时,伴随着嘎吱开门声,一声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周公子。”

    李景慌忙转过身,快步走了回去。

    宋婉像以往那样开了门,只是脸上的表情并不雀跃,夹杂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愁绪。

    看着李景激动的神情,她极少见地蹙起了眉,只道:“你这个时候前来,是有何事?”

    “宋姑娘,我才听闻你们一家即将离开镐京的消息,这才赶过来,我来是想,想同你告别。”

    李景默默注视着眼前身形娇小的少女。

    宋婉避开他炽热的视线,原本按在门上的手收了回来,紧攥住胸前的衣物,低声道谢。

    “周公子,我此去江陵,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再回来,你我若是有缘,他日定能相见。”

    顿了一会儿,宋婉转身回了府,很快便捧出一丛什么东西出来。

    她将手里鲜妍的花递给李景,道:“周公子,这是惠兰花,我一直喜欢,家中院里也种了不少,今日赠予你。”

    说到这里,宋婉便不再言语,只一味默默地看着他。

    宋姑娘的眼睛可真是漂亮,李景常常偷着看她,像这样直接的眼神相接,为数极少。

    “婉儿,你在哪儿?我们该走了。”

    府邸内传来一个男声,语气有些急躁,催促的意味很重。

    “爹,我马上来。”宋婉连忙应道。

    “周公子,就此别过。”她看了他一眼,身影就此消失在李景的眼前。

    宋婉的背影如他们二人相见那日一般洒脱飘逸,一如既往,未有改变。

    李景急匆匆跑到府邸前侧,众人围观之下,暮色下的马车已经扬长而去,徒留扬起的沙尘。

    宋姑娘,但愿我们还有相见的那一日。

    他想。

    ——

    “所以,殿下后来再也没能见过那位姑娘?”

    万庭栖起身,蓄上了案前的灯油,书室内霎时明亮起来。

    李景仰面靠倒在文椅上,右手遮住眼睛,衣袖兀自垂下来,似乎有些累了。

    “那之后出了很多变故,我与她,便不复相见了。”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平静,像是早已将这份少年时的情谊淡去,不再置于心中。

    万庭栖点好烛火,见案前的人实在疲倦,便出声劝到:“殿下,莫要因情伤身,我送您回去歇息吧。”

    李景平时一向自持,很少出现今天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回忆沉重如漆,一旦陷入其中便难以自拔,李景闭了闭眼,眼角有些泛红,半晌过去,才道:“走吧。”

    书室外已是夜色无边,日头早就落了下去,这才初春的天,竟也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蝉鸣,窸窸窣窣,同清脆的鸟叫声纠缠在一起,人听着也不觉得分明。

    万庭栖推开门,沉默着送李景去了卧房。

    小心地安顿好这位主,她才悄悄合上了门,踏上熟悉的卵石小路,走过一道游廊,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黑暗的室内依旧是那副陈设简单的样子,万庭栖没有点灯,狭窄的空间内只有她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荒唐至极。

    万庭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脚下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她无法将记忆里那个姓周的清俊少年同眼前这个手段狠辣的皇长子联系起来。

    眼角发酸,胸口处说不出的难受。

    万庭栖头脑一片混乱,天知道她听见宋婉那两个字的时候是如何将那汹涌的情绪强压下去的。

    她武技不俗,处理过无数比这更令人惊恐的事,一身腥煞,早就洗不干净,哪怕是在那些时候,她都从未这般惊慌失措过。

    万庭栖瘫坐在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喉间发出几道似泣似悲的含糊声音,不仔细听,完全发现不了这是自己原本的音色。

    哪里清脆。

    万庭栖沉默着,用手捂住嘴,避免泄出那些可能引人注意的动静。

    李景是那人又如何,她是来为家族证道清名的,现在根本不是该计较这些旧事的时候。

    听他方才所言,当初与李郴的关系还算缓和,甚至称得上和谐二字,只是后面不知发生了什么,竟劣化到这个地步。

    也许是因为他们争同一个王位,但她不懂,也不想懂。

    自己现在要做的是隐藏好身份,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陈年旧事,她该查的还是要查,这才是自己坚持到现在的初衷。

    只要李景还安排自己做事,就说明他还是重视的,也无甚必要非得说出这个身份。

    李景心悦昔日的那个宋婉,不是现在满身血腥的她。

    只是,听他讲起那些往事,万庭栖也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肆意妄为,无忧无虑的自己。

    多少有些怀念。

    她跟现在的周公子已不是同路之人,他们之间已经隔着一层深不见底的鸿沟,那些儿女情长,自然只能抛之脑后。

    只是将来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那时候,再道明实情,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里,万庭栖才彻底冷静下来,手指从唇上放下来,却接触到一行带着凉意的泪。

    她好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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