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榻上的少女闭着眼,唇色极淡,那明艳的姿态被一种极淡的清浅柔和替代,像春日里的柳条。只是,实在是太静了。如果不是那浅到不能再浅的呼吸,真当以为人已经没了生机。

    路宁止推门而入,昔年,望月小居里的人影与其重叠。

    他的手微颤。

    少女的生机被逐渐剥离,却没有似毫的挣扎,只是平静的等待着最后的宣判,等待着大雪崩塌,无声无息的掩埋一切。

    岁月长河,六十年前的一幕幕浮现,如一场经年大梦,久久未醒。

    路宁止笑了一声,声哑寂寥。

    年年岁岁,每一分每一秒,路宁止都在期待着重逢。余城相遇,路宁止并没有失去理智,十余年不怎么开口说话,让他丧失了这种能力,他花了整整一日的时间去学怎样开说话,然后将一身狼狈收拾干净,从个流浪者回归成风光霁月的样子。

    他们的再次相逢,他想给她一个好印象。

    玄宗的那场大雨冲刷了一切血腥,次日雨停,人人都道雨过天晴,唯有路宁闭着眼,在望月小居里构建了一场又一场的梦境。

    他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个人。

    他想,这场雨总该停了。

    只是……

    少女的呼吸同风中烛火,孱弱的似在下一息便会熄灭。

    余城相逢,那顽强的如三月野草烧不尽的蓬勃生命力,随着少女意志的沉沦,一点点低迷,随即覆灭。

    这人,不想活了,路宁止意识到。

    他走到了软榻前,视线描摹少女的眉眼,一寸寸也没有略过去。

    他想,这时他应该惶恐,应该惴惴不安,应该愤怒于这世间的一切,可是,他没有。

    血液在经脉中一寸寸冷了下来,只剩万物焚烧过后的无尽寂寥,苍茫。六十年里的煎熬,麻木在这一瞬间汇集将所有的情绪压下,唯余冷静,理智。

    路宁止弯下腰,贴近今安耳畔,一字一字唤,“孟、今、安。”

    这三字,他红了眼。

    六十年,她想让他承认的六十年。

    她是她,也是她。

    *

    今安沉溺在一场梦境里。

    景和二十三年,夏,仙门大比夺魁夜。

    碧水湖畔,玄门灯火煌煌,山间经久萦绕的雾气染上明火,有人至其中走来,揽尽明月清风。

    今安愣愣的看着来人,唇角微扬。

    十八岁的路宁止手里拿着一盏很漂亮的花灯,少年肆意流淌在眉眼间,指尖轻拨金丝缠绕的莲花灯瓣,懒懒散散的,道不尽的风流坦荡。

    他指尖忽的冒出一点火星来,触碰灯心。

    花灯被放入湖中,下一刻,少年唇畔的笑僵住。

    那正燃烧的灯芯灭了。

    无边的暗影从眸中攀爬而上,而后消散。路宁止笑了一下,捞起了花灯,荡出涟漪。

    其实也不算大事,毕竟他不信。

    重连金丝九明灯说是神物,谣传许愿点燃,诚心祈祷便会引神垂怜,灯明则心想事成,灯灭则……

    路宁止垂眼,揉弄着花瓣,不喜不悲。

    他不信。

    夜色浓重,似泼墨般。有人穿过芦苇荡隔着萤火中抬眼看向那水粼粼映照的岸边,在台上不费吹灰之力赢了众人的少年魁首,衣袍发丝每一处都透着轻狂,可此时却是难得一见的幼稚。

    雪衣逶迤蹲在湖畔,手指触碰莲灯,声音压的很低,漾进碧波与雾气里,模模糊糊的。

    今安却听了个清楚。

    “只不过是许了个长长久久,也算不得贪心。”

    “怎么这么不给面子。”

    是低声下气的语气,这一刻风都静止。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安咧开了嘴,心里却很难过。

    她的身后出现了细微的脚步声,今安察觉到了,那蹲着的少年明显也是。

    岁月长河万里,路途遥远,隔着很多年,少年侧过身,站着对她露出温柔的笑。没有麻木冰冷,唯有满腔不知挫折的热枕,逍遥,不受约束,包容一切的强大:“你来了。”

    今安张了张嘴,哑然。

    她的身后传来:“嗯。”

    青衫少女,同她长的一模一样。

    那不是对着她的笑容,今安转身才意识到。

    四周大雾弥漫,今安向前走迷失了方向,明明是站着的却有了失重的感觉。

    不,是她落入了水中。

    四肢无力,缓缓下落,冰凉的水灌入鼻腔,一点点压迫胸腔,耳边嗡鸣,窒息与痛苦交织。

    今安闭上眼,想到了那年的落水,这一次,她挣扎不动了。

    没有人能救她。

    谁救她呢。

    谁呢。

    耳鸣声渐强,水中的压迫让今安的意志逐渐迷离,在濒死前夕,有人的声音隔着山海云雾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轻轻的落在耳畔。

    是妥协,是承认,是悲伤。

    这一刻,游子有了归家的念头,羁鸟有了牵绊。

    “路宁止,我承认我有点喜欢你。”

    “我在京都等你。”

    不管多久,我都等得。

    他承认了她的名字。

    下坠的躯体,长发散开,本该一点点坠落进漆黑幽暗的湖底,不知归处的人此刻偏偏生出了一点力气。

    指尖颤动,生出微薄意志。

    她好像等到了。

    可是并不高兴,涩的想让人落泪。

    *

    孟江微踏进院子,就见一人抱着她的阿姊。

    长身玉立,墨发雪衫,明明不染纤尘,却似是蒙上一层阴翳,周身孤寂泠冽,压的人不敢动弹。日光正盛透过窗棂,割裂了他的脸,在平静的面容下,孟江微品出了几分癫狂的疯意来。

    不能动,也不敢动。后背发汗,只想逃。

    路宁止没做多余的动作,只是低下头,蹭了蹭今安的脸颊。很亲昵的动作,却隐隐透着克制,隐忍。在溃堤边缘。

    冷静,癫狂。

    人影消失,孟江微失去力气的倚靠着门框,双腿发软。

    她缓了一会,才跌跌撞撞向外跑,从无声到呢喃到嘶吼,每一声愈发惶恐,“快来人!快来人!”

    一个没注意,摔倒了在了地上,手蹭掉了一大块的皮,重新又爬了起来。没有来的,一种直觉告诉她,有人要离开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路宁止是在城外被拦住的。

    他的神情很淡,没有带一点的煞气,怒意,似是觉的平常。

    七抱着剑,九站在他的身侧,脸很惨白,像个鬼。

    没人说话,可这意图都明明白白的挑明了,谁都知道。

    一人要带走,两人要拦住,多清楚。

    二对一是占优势的,这次是意外。

    九捂住胸口,脸白了个度,神情不见紧张,也不怕死,淡淡的将一切置之度外,他望着昏迷着的今安,“你带她走,她会死。”

    魂体残缺加之不稳,会死。

    九没有说话,他现在的情况不太好,北域的伤还未痊愈,又挨了一下,脸像似在下一刻要碎了的一样。

    路宁止全然都不在意面前的人的身份了,他也不想去质问为什么一切变成了这样。结果就摆在他的面前,他的臻臻想死了,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的,他有错,那些待在他们身边的人也有,那么,就杀,他没有什么理由杀人,他要有理由,有人拦了他的路,那便是理由。

    他想杀了面前的人,很想。

    他心心念念,望以半个路氏娶回家的人,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他们会活的好好的。

    路宁止抬眸,短促的笑了一声。

    这个念头一旦有了,便在也停不下来,他要理智的,路宁止想。少女的身体柔软,呼吸很浅,他在这一吸一呼间感受到难得的宁静,可不够,不够。

    路宁止有些疯,他很清楚他在做什么,可他控制不住。

    在下一刻,今安醒了,路宁止僵住了身体,压抑着那身影中快要溢出的阴暗,平静道:“还好吗?”

    今安没有力气,她眨了眨眼。

    ——我很好。

    其实不太好。

    另外两个人的细微的声响,今安也听得见,从梦镜中醒来,全身都软塌塌的,意识也混沌,她想揣测一下他们的意图,却发觉力不从心。

    一向懒惰,今安向路宁止怀中蹭了蹭,那她就不去想。

    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就这样挺好的。

    随心所欲,大梦不醒。

    *

    今安被路宁止带走安置在了个种满丹云花的庭院中,第一次见的时候,今安挺震惊的,不过精神头不好眉目倦怠不大看的出什么表情。

    丹云开在北域峭壁之上,一簇簇的拥在一起,漂亮的厉害。

    今安猜想,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因该是在北域境内。不过又不大像,这里比北域要暖上不少,虽冷,但不泠冽。

    过了几日,今安觉的自己要好上不少。

    她发觉到了不对劲,准确来说,是路宁止很不对劲。

    “我现在很好。”今安躺在路宁止给她放置的躺椅上,一张小脸上散发着淡淡的柔和,望着那一簇簇的丹云,唇畔的笑似有若无的,很浅。

    路宁止之那人回来之后,就没怎么同她说话,长身玉立,陷入死寂。

    有一天晚今安从梦中醒来,借着屋外并不明亮的烛光,窥见了路宁止偏执晦暗的一角。

    他守在她的不远处,乌发黑瞳,眸中神色晦涩的让人感觉浓烈。

    不止一次。明明是该让人觉的害怕的,今安却觉安心。

    路宁止没说话,神情很淡。如果不是这人有时透出的浓烈情感,今安真的会以为面前的人只是披了一层属于路宁止的外壳的人偶,除了照顾她,其他的他也不做。

    她睡觉,他就在一边盯着。

    她看花,他就看他。

    很奇怪,也很莫名。

    不过又怎么样呢。

    她不去想这一份感情是不是因为扶月,还是因为她。不去想她离开了京都,会不会让孟氏出问题,让人着急。她该想的,不过,她不想去想。

    一日复一日的过去,今安的精神状态稳定了很多,她就想在着一方狭小的天地里蜗居下去。

    一个雨夜、一片艳红、一个人的到来将看似平静的生活给打破,再无隐藏的可能。

    大雨如注,闪电劈下撕裂夜空,一声惊雷响彻天地,震耳欲聋。

    今安就是在这时醒来的。

    空气中是湿漉漉的潮气,今安挣扎着起来,发丝凌乱。再抬眼,发觉往日坐在那的人不见踪迹,心下一沉,抿了抿唇。

    大雨溅湿台阶,今安披着狐裘,推门与雨中人对视。

    闪电惨白的光映在路宁止的脸上,同他手中染血的长剑相对应,仿佛让人置身尸山血海。

    雨滴从他的脸颊与发滑落,脸色惨白,是湿答答的狼狈。

    他的手在抖,今安想起了十八岁在碧水湖畔拨弄莲灯的清隽少年。

    山间明月应如是,他应该是这样的。而不是苍白细长的手握住长剑,慌乱的想掩盖一切却只是手足无措的站着原地。

    今安一步步的向路宁止走去,雨微凉,夜正浓,步步坚定。

    他应该同梦中的一样,告诉她,他赢了。

    负手而立眉眼一弯,压制不住的肆意逍遥,又或者是不修边幅的无拘无束的,但总归不是这样的。

    心脏在跳,一下又一下,是苦,是涩。

    牵住那冰凉的手,这时她身上才有了一点雨渍,这一路他一直在护着她。感受着相触碰时的那一刻僵硬,今安仰头,抿唇一笑,“路宁止,你不在,我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而是不安心。

    她想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其他的,无所谓了,就这样吧。

    路宁止没说话。

    今安视线下移,她的眼神很好,很容易就将那倒在血泊中,死死捂住腹部的人给认了出来,是林姨。不见之前模样,秀发染上了白,落魄潦倒,云鬓不知道歪到了哪里去了,一双眼睛恶毒而疲倦盯着她。

    “孟今安,你知道是谁下的毒吗?”字字啼血,林素拼尽全力的吐出这一问。

    谁下毒?

    今安神色不变,轰隆一声,天地瞬亮,眉目间的冷淡映照出来,“知道。”

    她知道,是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想让她死。

    那样的反常,整夜整夜的做梦都是在那一碗碗亲手做的羹汤之后,她还没有蠢那种地步,对暗处的龌龊一无所知。

    剑锋抵在的咽喉处,如影随行的窒息,林素听到了那一直沉默的,宛若磐石的人开了口,“什么毒?”

    大雨啪嗒啪嗒的,冷。失血过多的林素拉起嘴角,在笑,刚要张嘴,一口的血就又吐了出来,嗓子在漏风,可她依旧在笑,扯着嗓子,嗬嗬的笑。

    都活不了,全死,都不可圆满。

    剑尖移至林素的肩膀处,刺入,翻搅,路宁止握剑的手青筋暴起,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什么毒?”

    痛,林素咬紧牙关,恨恨的瞪着路宁止,唇瓣上扬,眼里亮的惊人。

    不说话就可以逃避吗?冰冷的雨水顺着下颚坠落,路宁止的眼中深幽。

    只要人活着,那些不该说的,该说的总归能从嘴巴里撬出。

    从来这里,林素就没想活着出去,血倒灌进嗓子里,咳嗽不停,身体一点点趴向地面。

    她没力气了,也要死了。

    今安伸手拉住了路宁止正欲拿丹药的手,他的打算太过明显,杀意清晰明了,是为了她。

    “路宁止,就这样吧,没必要,我很好。”

    那双被夜雨湿寒侵蚀的手顿住,低低从耳畔传来,“好。”

    雨声不绝,屋内既闹又静。今安拿出帕子给路宁止擦水,扶上他眉眼处,她的手被握住,明灭的光影中,有人低语:“我没有想让你看见。”

    这一段时间,路宁止能察觉不可控。

    他压制不住神骨中的祟气,他将锁魂钉入四肢,他要清醒,即使灵力和境界被压制。他要平心静气,不去想岁岁年年,他要抛弃一切情绪,要静心。

    可是不行。

    今安她有点累,这一天攒的力气全都花在刚刚那几步上。没力气,她就蹲了下来,不在意路宁止身上的水,轻轻靠了上去,“路宁止,我知道。”

    她知道他不想让她看见,可是呢,“可我喜欢你,不只是一部分,是全部。”

    是杀人的那一面,是不堪的那一面,是全部。

    少女的眉眼如春柔和,淡如烟雨朦胧。路宁止低着头,手掌放在今安后脑,今安不察,抬头下一刻便是唇齿相依,很温柔的一个吻,不安,黏腻潮湿。

    喘息声,今安被路宁止抱起,整个人都攀附在他的身上。

    软塌上,细白的双臂搂着路宁止的脖子,今安的发散落在脑后,眼角染上坨红,又娇又艳。路宁止埋在她的脖颈处,手扣着她的腰,死死困住。全身的水渍在人靠近的那一刻,早已悄然蒸发。

    “别害怕我,我会害怕。”

    别不要他。

    “路宁止,放开我。”

    搭在腰间的手力度受紧,随后彻底松手。

    路宁止抬头去看今安。

    因刚刚的动作,今安身上的衣物颇为凌乱,发丝搭在脸颊,大片的红晕从肤下蔓延。她跪在软塌上,郑重的捧起了路宁止的脸,本要落在额头上的吻,在触及那双眸时,偏离了方向。

    这个吻,落在了他的眼上。

    “路宁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被下的毒是什么?”

    “……”

    下意识的今安想要隐瞒,“我……”

    “不要骗我。”

    被这双眼盯着,很难继续逃避,今安垂眸,“不知道。”

    “是谁?”

    “……”

    “我们回京都吧。”今安拉住路宁止的手,发丝垂在身侧,很乖顺却避开了回答。

    路宁止轻啄今安的唇边,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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