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刘晓静阿姨

    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像幽谷鸟鸣,清秀脱俗。

    “嗯。”宋琦不敢多说话。

    “我是芙蓉的三妈。听小蓉说你很懂书法?”三妈又问。

    “前辈,晚上好。晚生只是会写几个字,谈不上懂书法。”宋琦谦虚礼貌地回答。

    “前辈?”三妈一怔,随即笑了,“什么前辈,我连毛笔都不会用。宋琦,叫我三阿姨、阿姨就行了。来,快进来坐。”

    “谢谢阿姨。”宋琦来到客厅,果然,屋子是三楼的一半儿,一张与楼下一样的灰绒布艺长沙发,几个抱枕整齐的摆放着。不过摆放方向不同于楼下,紧靠着与隔壁402的公用墙。

    “坐,小蓉,去给宋琦沏杯茶。”女人坐到沙发上对芙蓉说。

    “谢谢阿姨,不用。”宋琦忙说。

    “三妈,宋琦他不喝茶水。”芙蓉站到三妈身边沙发扶手旁,“我们还得去舞舞家呢。”

    有啥问的赶快问。这是芙蓉的潜台词。

    刚才芙蓉上来送还文房四宝时,三妈听芙蓉说明原委,非要把宋琦叫上来问问。

    “你不懂书法,只会写字?那你写字善宜之还是长有之?”三妈问。

    “左宜右有吧。”宋琦恭敬地回答。

    “满招……”三妈看到芙蓉对宋琦满目的爱意,没说下去。

    “三妈,啥意思?”芙蓉搂住三妈羸瘦的肩头问。

    “宋琦,你来解释。”三妈笑着说,“坐啊,别杆在那儿了。”

    “嗳。”宋琦答应,把半拉屁股搁坐到沙发上,“阿姨问我写字善长‘宜之’还是‘有之’,出自《诗经·小雅·裳裳者华》:‘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意思是问我写字用天赋的左手?还是后天的右手?”

    “你左右都会啊,而且写的一样好。”芙蓉忍不住插话。

    咦?三妈看了一眼芙蓉又望向宋琦。

    宋琦笑笑,没继续开口。

    “三妈,问完了?我们去舞舞家了啊。”芙蓉转身去拉宋琦。

    “你认为,你的字跟大魏书法圈的大书法家权老,相差多少年?”三妈显然还有问题。

    回答这个诛心的问题太诛心。

    权老是谁?八十余岁的权广衡老先生,公认的当代书法大家,大魏民国书法协会会长,兼任隶书委员会委员长。

    权老楷书、魏碑均称一绝;草书造诣亦深;尤精通隶书,人称活史侍御。

    说没法比吧,刚才的“左宜右有”怎么讲?众所周知,权老只会右手书法。

    说是相差无几吧,又显自己太目中无人,真应了三妈未说完的那句话了:满招损。

    说差不了几年吧,也不妥,毕竟权老刻苦专研书法的艺术人生长达八十载。

    不过话说回来,八十六岁高龄的权老,他的书法也就在当今“山中无老虎”的世道能崭露头角。换到古时,他的字练到死,也不会有任何名堂。哪怕就是前朝随便一个正规举人写的字,也好过权老千百倍。

    这些话宋琦明白,但不能说。

    也许三妈也明白这点儿,刚提到“大书法家权老”时,语气不甚恭敬,甚至略微带点儿揶揄。

    短暂的尴尬。

    “三妈,您看这样好不好?”芙蓉开口,化解了危机,说,“姚舞家肯定没有好笔、好纸,我们去把姚舞叫来,在您这儿让宋琦现场写,您来点评点评。怎么样?”

    三妈略一沉思,说:“好。去吧。”

    “走,宋琦,你带我去。”芙蓉招呼宋琦一起。

    “阿姨,我们去了。”针毡上坐的宋琦早就迫不及待了。

    “拿一个十五岁的雏儿跟八十多的老妖精去比,的确难为你了。别介意啊。”三妈的声音太美,让人无法心存芥蒂。

    宋琦带着芙蓉去姚舞家的路上,宋琦问:“你三妈多大?”

    “三妈今年三十二岁。”芙蓉答,“看着不像吧?”

    “三十二?我以为二十二呢。”宋琦单手扶把,一只手到车座边握住芙蓉的手背,“别扶车座,小心弹簧夹手。扶着我呗。”

    “有人。”芙蓉反手握住宋琦的手。

    “哪儿有人。”宋琦把芙蓉的手拉到自己身前,强行让她搂住自己。“对了,三妈在哪儿上班?”

    刚巧,路上几个路灯忽明忽暗,最后彻底灭了,一路昏暗。

    芙蓉索性两只手环抱住宋琦,脸紧贴在宋琦后背:“市文史馆。”

    “她真不会写毛笔字?”宋琦抚摸着芙蓉的手背问。

    “你咋都看出来了?”芙蓉幽幽地说,“三妈家虽是书香门第,却非常重男轻女。家族男孩子可以练书法、画画、治印、学诗什么的,女孩子什么都不许练,甚至吹拉弹唱也不许。”

    “唉!前朝余念,疾重难返。”宋琦哀叹。

    “三妈说她小时候也偷偷练过书法,但自感真不是那块料,于是便放弃了。从那以后,就再没摸过毛笔之类的。但对有关书法的理论、典故,甚至练习技巧都门清。”芙蓉见快到灯火通明的所门口了,赶忙撤手,坐正身子,“宋琦,你可得小心应对啊。”

    “你上去吧,我在下面等你。”二单元门口,宋琦停车。

    “你不上去?”芙蓉看着宋琦说,“他爸他妈吃完饭会出去散步,你上去不会有人审你。”

    “不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宋琦说笑。

    “你开始答应去姚舞家写字,就不在危墙下了?”芙蓉机敏地问。

    “能立一面墙,就别立两面墙下了。”宋琦笑了,“我怕见陌生长辈。你快上去吧。”

    “好吧。”芙蓉轻快地上了楼。

    不多时,姚舞和芙蓉联袂出现在宋琦面前。

    “我特意为你准备了好东西,你倒不上去了。”姚舞见宋琦就抱怨。

    “什么好东西?”宋琦笑问。

    “一杯陈年自来水。”说笑的姚舞见芙蓉侧坐到宋琦车后,“啊”的一声,笑容尽失。

    “又怎么了?”芙蓉跳下车,拉住转身要回去的姚舞。

    “咋了?”宋琦急问。

    “钥匙忘带了。芙蓉,刚才你给我饭票,我往放抽屉里时,钥匙是不是顺手放桌上了?” 姚舞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衣兜、裤兜掏了个遍,也没翻出钥匙。

    “我不记得了。你爸妈没回来,你上去也进不了门。”芙蓉笑了,“走吧,先去我家吧。”

    “只得这样了。”姚舞拉着芙蓉一起走。

    “芙蓉,你坐前面。”宋琦将车倾斜一点儿,坐在车座上,左脚支地,右脚蹬在车蹬上,右手扶稳车把,左手去拉芙蓉。

    “你带俺俩?”芙蓉边问边把手搭在宋琦手上,侧身坐到自行车大梁上。

    “姚舞,上来。”宋琦摆正车,蹬了半圈,车缓慢前行。

    “我上了啊。”姚舞说着跨坐到车后衣架上。

    车微颤一下,继而骑驶平稳起来。

    这时一车三人已来到刚才路灯灭掉的那段路,宋琦怕芙蓉被把心两个前后车闸的闸件夹到,轻声提醒道,“小心别夹着胳膊。”

    说话间,两只手臂从宋琦的两肋小心奕奕地环行,慢慢地抱住了宋琦。

    宋琦呼吸变重。

    “怎么了?”芙蓉扭头问。

    两条蛇臂游离的同时,芙蓉的左肩已贴上宋琦的胸膛。

    “没什么。”宋琦答。

    “紧张了?”芙蓉问。

    “有点儿。”宋琦笑。

    很快,三人来到芙蓉三妈家。

    “三伯母,晚上好。”姚舞向芙蓉三妈问安。

    “小舞,你又胖了。”三妈笑着拉起姚舞的胖手,“来,小蓉、宋琦,去书房。”

    四人鱼贯进入不大的书房。

    三妈的书房对应楼下应该是芙蓉爸爸和二妈的卧室。

    一张黄花梨的长案几、一架双开门红木书柜、一把榆木书房椅。这三样家具是书房的主要陈设。

    椅座上铺淡黄色的圆薄垫。

    书柜中满是前朝的线装书。

    案几上除打开的前朝学士文房四宝外,还有几张泛黄的竹纸和一个直径半尺、高约三寸的墨绿色圆水盂。

    孤零地呆在窗台一角的是一盆拳头的菖蒲,与门口高脚花盆里孤傲的兰花,为书房增添了些许生机。

    “对了,还有个笔格。”三妈。说着打开书柜下部的柜子,取出一个笔格摆到案几上。

    在书房明亮的日光灯下,四足笔格,古色古香。

    笔格是由整块黄花梨精心雕刻而成。两端像镂空的祥云屏风,上梁像一条蜿蜒的细龙穿梭其间,下梁像只翱翔的凤凰展翅低飞,羽毛纹理清晰可见。

    一件精美的黄花梨制品摆在黄花梨案几上浑然一体。仿佛笔格就是案几的一部分。

    “我知道。首先得润笔。”姚舞在文房四宝中取出一大一小两个画着兰草的白瓷扁碗问,“哪个是笔洗?”

    “肯定是大的。”芙蓉答,“小的是水中丞?宋琦,对不?”

    “那个是笔洗。”宋琦一指案几上墨绿色水盂说。“那个带勺子的是水丞。小的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应该还有个盖子。”

    宋琦说完看向三妈,见她没开口的意思,便猜测着说,“可能是印泥盒。”

    “说对了。”三妈赞许地点了下头,“盖子不小心碎了,我便把里面印泥清干净了。”

    “我去盛水啊。”姚舞拿着笔洗要走。

    “一起吧,还有水丞。”芙蓉捧起水盂。

    “还有水注。”宋琦从盒中拿出一个小号茶壶一样的青花瓷件说,“也就是砚滴。”

    姚舞伸手去接。宋琦一挡,顺手拿过姚舞手中的笔洗说,“你不用去,我和芙蓉去就行了,我顺便净下手。”

    “你们毛笔课老师讲的这么详细?”书房剩姚舞和三妈时,三妈坐在椅子上拉着姚舞的手问。

    “三伯母,学校才不教呢。这些都是宋琦教我们的。”姚舞站在椅边笑答。

    “来了。”芙蓉和宋琦盛水回来。

    三妈起身,看看宋琦,拍拍椅背。

    “阿姨,不用,站着就好。”宋琦放下水注、水丞,又从芙蓉手中接过笔洗放在笔格下。

    姚舞搂着芙蓉与宋琦隔案而立,等着观赏宋琦挥毫之姿。

    三妈将椅子挪到靠墙不碍事儿的地处,也来到芙蓉身旁,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琦一系列熟稔的操作。

    宋琦从文房四宝中取出两支镶着金箍的毛笔,在笔洗里反复浸蘸后挂到笔格上,笔洗在下面正好接住笔尖滴落的水滴。

    看到芙蓉和姚舞有点儿疑惑的脸,宋琦解释说,“多浸一会儿是因为这两支笔长时间没有使用,笔缺乏生气。”

    “你们看,如果要用这几支笔,”宋琦指指盒中拇指粗细的毛笔说,“还得在温水中泡十分钟、八分钟呢。因为这几支是没有用过的新笔。”

    说完,宋琦从文房四宝中取出一方墨黑的洮砚,用水注注了些水,又从墨床里取出一块墨面填金楷书“乐志图”三字的长方形墨块。

    “我来。”芙蓉绕到宋琦身边,接过墨块,研磨起来。

    姚舞拿起那支鹿毫,摘帽,左看右看,说“一样啊。”

    “你放到嘴里,舌头润一下就知道了。”宋琦笑说。

    “知道什么?”姚舞张开嘴就要把毛笔塞进去。

    “他骗你呢。”芙蓉赶忙制止。

    三妈异样地看着宋琦,以舌验笔,她只听一个人说过一次,那是在模糊的残留记忆中。

    “没骗你。用过的笔,即便只用了一次,即便洗得干干净净,在舌尖依然能品出淡淡的墨香。何况这还是上好的知白斋徽墨。”宋琦顿了一下,接着说,“而没用过的笔,自然品不到墨香,但能品到一种独特的脂香。一旦笔使过,脂香也就消失了。”

    “我尝尝。”姚舞刚想去舔,随即停下,问身边的三妈,“三伯母,可以吗?”

    三妈正在恍惚中,听到问话,随口答道“可以”。

    “什么味?”芙蓉见毛笔从姚舞的口中拨出,问姚舞。

    “说不上来什么味,反正不难闻。”姚舞吧嗒着嘴。

    “古人及前朝制笔,‘扎毫’时的粘合剂,是用松香和动物油脂调合的。动物油脂久放无味,只剩松香味了。”宋琦看看笔格上的笔,说,“好了。”

    “对,有松香味。”姚舞拿起笔还要尝,被宋琦劝止。

    “你来添水。”宋琦给她派了任务。

    姚舞拿过水注,芙蓉也拿起现台来到姚舞一侧。

    宋琦清理桌面,铺一张竹纸,取出长条状纸镇压在纸上。

    宋琦又将文房四宝中的笔掭摆到趁手的地方。双手从笔格中各取一支笔,在砚台墨池中轻点几下后,到笔掭上舔着笔问:“写什么?”

    “还是《劝学》。这纸大,一张就够了吧?”姚舞边往砚中注着水边问。“能和下午写的一样好吗?”

    “应该比下午写的还好。知道为什么不?”芙蓉说笑,“因为他吃饱了嘛。”

    “宋琦,教我们打格子吧,行不?”姚舞说。

    “行。这张竹纸很标准,二尺长,一尺五宽,换算就是约67乘50厘米。四边各留1.5厘米,就是64乘47厘米。写一厘米见方的字可以写3008个字。”宋琦仍在舔笔,“《劝学》只有1626个字。所以格子不能打成下午那样1乘1厘米的小格。”

    “打大一点儿。”姚舞睁大眼睛。

    “对。我们打成1.3乘1.3厘米的格子后,是1764个格子,减去总字1626,空余出138个格子,一列是49个字。所以,倒数第3列的上数第9个字的位置,就是最后一个字。”

    “在这儿。”说着宋琦左手之笔在纸上写出第一字:也。

    1.3厘米见方的“也”字之后,宋琦右手的毛笔也同时在竹纸右上角离上边、右侧边各1.5厘的地方写下“劝”字。

    很快,左手“也全其贵子君光其见”九个字后,完成了换行;右手“劝学荀子君子曰学不”同时也完成了九个字。

    不久,洋洋洒洒的《劝学》跃然在纸上。

    工工整整的小楷让三妈震惊了一次又一次!

    当宋琦左右手碰触一处完成《劝学》的那一刻,三妈仿佛恍若隔世,周遭景物也悄然改变,书写的人也成了长袍马掛的老者。

    “太棒了。”姚舞兴奋得直跳脚,“是我的?是我的!”

    “是你的,是你的。”芙蓉停下磨墨,伸手扶住姚舞持水注的手。“别蹦了,再蹦把房子蹦塌了。”

    三妈已转到宋琦身边,俯身仔细地看着竹纸上一个个象印刷出来的文字。

    “还写什么?”宋琦问姚舞。

    “我什么也不要了。”姚舞紧盯着《劝学》和三妈,生怕三妈把《劝学》看坏,“我只要它就够了。”

    “你呢?”宋琦问芙蓉。

    “只要是你写的,什么都行。”芙蓉小声说。

    “羞。”姚舞冲着芙蓉用胖胖的食指刮了刮胖脸。

    “当当当。”敲门声响起。

    “我去开门。”芙蓉逃也似的跑开。

    “爸,您来了。”芙蓉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芙蓉的爸爸柳子牛的声音渐近书房。

    “老柳。来了。”三妈走出书房打招呼。

    “小静,你们干什么呢?咚咚咚的,瞎跳什么。”柳爸问。

    小静,柳子牛的三老婆,芙蓉的三妈,名叫刘晓静,出身书香门第。刘家还是前朝的官宦世家,祖上曾做过前朝的吏部及工部尚书,死后追赠太傅,红极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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