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夜很晴朗,明月高悬,皎洁如玉。

    晏修和躺在床榻上,意识逐渐回笼,脑内记忆随之翻涌,他微微睁开眼来。

    “阿郎!”王全扑上去,大脸盘子怼到晏修和眼前。

    晏修和见他在自然心安,然抬起大手将他脑袋推开,缓坐起身子,稍作思索便蹙眉问道:“那两个刁妇如何了?”

    王全给人端来一碗水,笑咧咧道:“要我说还是阿郎身子骨好,养病也不忘美人在怀。能干!”

    他接过水,回手抓起软枕一把扔在人脸上,“问你这个了?”

    王全讪讪然,抱着枕头禀报道:“方才请本地郎中来瞧过,说您的毒和伤都不重,好生将养便是。我已去信颂阳唤陈医员来到此处。却说您怎生中毒了?”

    晏修和思量,身上的伤又泛起疼来,“合该是那妇人撒的毒。”

    “是您杀了她吗?我已埋了。”王全将纳仁的文牒从桌上拿过,递给晏修和,“还有个趴您身上的女子,叫温玉清的,我给药晕扔院里了。她的传文与过所都是真的。”

    晏修和缓缓展开文书,眼见薄纸上写镜州关过所,右云:顺平元年二月证。温氏名玉清,籍属镜州弘华郡安阳县,随族频迁,族以商业。父乃镜州弘华郡安阳县温秦。母系同县,妾温。

    其左有担保人姓名手印,乡里正、州户曹皆钤盖审批。

    他看罢,心下有了数目,“难怪她生得与中原人不太相像,原为温氏女儿。”

    温氏乃弘华富户,在西北小有名气,素来以游走狄晏而贩货牟利,与北狄通婚也是有的,且在江湖上有些地位,但旁人哪知,温氏早已与北狄勾结,这才能让纳仁拿到真实的文牒。

    商旅子女,利益所系游走江湖,自然会些拳脚,宿敌合该不少,被人追杀是常事。

    原那妇人不是来杀我的,是来与温玉清纠缠的,晏修和细细推想,却问:“温氏也算家底殷实,怎么会让自家女儿流落外地呢?追杀她的妇人具体为何人?”

    王全一变脸色,悄悄咪咪地坐到床沿,压低了声儿,“温氏家乱,长辈扒灰,子纳庶母……估摸此娘子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她母亲既为妾室,二人当不受重视?至于追杀她的那个妇女身份无从核实,只能等温娘子亲口说明。要不等会将她移交官府?”

    晏修和消却大半疑虑,抬手打断,“既然出避此地,大事化小为好。她的情况暂不清楚,先将清德的女侍春桃调来,让她安排罢。”

    他含了水,稍鼓着腮帮子环顾四周,看屋顶已经修缮完全,脑海中又浮现纳仁将屋顶一脚干塌的画面。

    晏修和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去想。

    “当时究竟发生了何事?”

    月光透过窗,落在晏修和身上,他那双桃花眼眸晦暗不清,身上的梧枝绿圆领罗袍如涓涓细流,散着幽静的流光,衬得他如一尊玉像。

    “温娘子被那妇人追杀,我阴差阳错地救了她,替她杀了仇家,然后我们两个又打了一架。”

    忽然,他回忆起了自己中毒后的一幕幕,当时明明都昏厥过去了,怎生又……

    是她喂了自己靛花草。

    晏修和淡淡一笑,叹小姑娘倒挺聪明,还会借刀杀人。

    可她怎生知晓解毒之法,他想着想着又心生疑窦。

    王全揶揄道:“要我说,您真就倒霉,纯倒霉……而今颂阳刺客细作一应俱全,昌丰刁妇蛮女打一送一。”

    他扯扯嘴角,瞥了人一眼,“颂阳的情况如何了?”

    “已经逐步收网。哨部已拦截下京城递来的乱字信件,目前正在破译。刺客行踪暂未发现,府中却偶有几人行为怪异,已下眼力盯着了——阿郎您说薛仁德或为内应,侦部已查验过,他的母亲三月前已迁往京都,但他近些日子并无奇怪举动,不足以说明他就是内应。”王全若有所思,“阿郎何故如此认为?”

    “你觉得,他的武功如何?”

    “长信王贴身随侍,百步穿杨,箭术无有能出其右者。”

    长信王即是长子晏修均,因现下无谥,故如此称呼。

    晏修和垂目,薄唇抿成一线,“我遇刺时,他在旁厮杀挡箭,疏漏几支,险些致我重伤,且陈亲事与其有些私交……也太巧合了些。”

    “到底是长信王留下的旧部,不说十分的衷心,也不至于想着取您性命啊。”王全诧异,却也不置可否,“还须得观察观察,不能寒了旧部的心。”

    他淡然应下,将水一饮而尽,指腹摩挲着碗沿,看着窗外的明月若有所思。

    均、和兄弟二人,行事风格分明。晏修均在位时,信王势力北至镜州关,南扩三萧大地,名将云集,威名雄镇,而晏修和接掌王位后逐步缩兵,归政于民,惹得一腔热血报国的旧部颇有怨言。

    其中苦心韬光之道,岂是一朝一夕能说明。

    晏修和思至此处,不免叹权仁实难两全,轻轻蹙起眉来。

    “却说你真的把温娘子药晕了?”

    “还能有假?”

    “那她甚么章程?”晏修和挑挑眉,愁绪略略消散。

    王全凑过头来也朝窗外望去,就见院里的纳仁像条毛虫儿似的,腿脚都绑着,还蛄蛹蛄蛹挪着身子。

    晏修和落下目光,沉沉的眸色起了点波澜——倒是未曾见过如此菜且瘾大的女子,真具有些别于常人的蠢。

    “提进来罢,看看能问出些甚么。”

    转眼,满脸狐疑且自闭的纳仁就出现在被嘎了腰子的公牛面前。

    他手腕轻转,执笔写下几个大字给她瞧,“那日追杀你的妇人是何人?”

    她被解了麻绳,坐到不高的小几上,边听面前人叽里咕噜地滚出话来边拿过纸瞧,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这些字跟打结似的纠缠不清。

    连字都不认得吗,他不禁疑惑。

    温氏虽乱,但好歹为地方大族,家中儿女怎会字都不识得。细细想来,只剩一个结果——她是温氏最不受宠的女儿,未加管教。既如此,她的武功何处来得?

    那么差的武功,说是自学的水平不为过。

    一切又变得合理起来。

    原也是个可怜的姑娘。

    晏修和原如冰霜的神色渐渐消解,漆黑的眸子里逸出几丝怜悯。

    “拿反了。”他抽出纸,又摆正放到她手里。

    纳仁摸着此物,觉得无比新奇。

    汗国传书多用布帛竹简,早就听闻大晏有价廉轻便的纸,果然名不虚传,若是将这制技传回,又能福佑多少黎民。

    哗——清脆干净的撕纸声响起。

    她举起半张纸,注视其毛绒绒的边缝,猜此物究竟如何制成。

    晏修和看她眼底亮起莹莹的光,面上还挂着痴痴的笑,甚觉奇怪。

    难道……真是个傻的。

    那他依仗自己的聪明才智欺负人笨蛋脑瓜,可真是该死啊。

    她没有关注他们逐渐凝滞的神情,转而将纸揉成团,想要一把丢进嘴里吃吃是什么原料。

    晏修和眼疾手快地握住细腕,“别甚么都往嘴里塞。”

    纳仁被他掌心传来的寒凉刺了一下,抬头看向面前人,敏锐地察觉到甚么,微微拧眉。

    她挪近些凑到晏修和面前,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见得他眼尾泛红,白睛异样,自知这就是血诛加深之兆。

    少女如羽的乌睫下生着双可爱杏眼,在月光下,眼瞳像小小的夜明珠。她的鼻翼较宽,嘴唇稍薄,下巴右侧有颗小痣,整张面容方圆合度,尚为幼态,确有几分姿色,很是耐看。

    晏修和愣了一息功夫,又别过目光,要收回手来。

    她即刻转手握住他的手腕,三指搭在其脉搏处。

    一息六至,邪火上攻,血诛虽轻,却已至肺腑。

    她的手指有薄茧,指腹温软,在冰冷的皮表上留下阵阵滚烫。

    “非礼勿触,温娘子。”晏修和忙抽回手,语气有些急却无愠意,复吩咐道:“王全,给她弄些吃的。”

    “是。”

    纳仁注视着面前人,见他没有恶意与出格的动作,心下稍稍松了些防备,念道血诛难缠,不如帮他稍稍探看加以提醒,毕竟如今自己孤身入大晏,还是不要与人交恶为好。

    晏修和起身拢袖伫立,自知再问不出甚么,太息一声,果然还是得靠侦部……他正思索着,突然被扯了几下。

    纳仁揪着他的袍子爬起来,袍子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紧皱的爪印。

    他万般无奈地提提裈裤,扶了她一把,又往后退却两步。

    谁料纳仁反紧贴上来,伸出三指就切其脐上下有脉之处——脐下灼然,热邪未尽,脐处动气明显,通体看下,实是真热假寒之症。

    温家奔放的门风,传承竟如此稳定。

    很快,骚动的小手被晏修和捉住并丢开。

    “请自重。”

    晏修和冷着脸,已有些不耐烦,而纳仁一脸无辜地抬头,面无表情地回摁住人中脘。

    刁妇。

    顷刻,晏修和疼得倒吸几口冷气,全身骤然失去气力,他瞪大双眼盯着纳仁,表现出满脸的不可置信。

    她看他一副“尸居余气,形神已离”的模样,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可怜此男子,毒痛竟已攻肺腑,命不久矣。

    “还有些汤饼……”王全的声音传来,一只脚刚跨入屋内就见主子身子摇晃,忙将食物放在一旁,三步并两步赶紧把人扶起来,“阿郎何事!”

    “她……她捶我伤口!”晏修和气哽在喉颈,从牙关里咬出这句话,指着纳仁的手都在颤,疼得冷汗涔涔,狠狠锤了一下桌案,“此女子……刁妇啊!”

    纳仁看面前境况不对,受着他突然的直指自知是被误会,好心尽做了驴肝肺,她皱起眉甚是委屈,却也只能乖乖坐好,伸出手来,等着被王全绑上。

    熟练得让人心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委屈就委屈点,不跟将死之人计较,她安慰自己。

    亥时初,主屋里的灯火还未灭。

    晏修和盘坐在床榻上,由着王全重新包扎着中脘撕裂的伤口。

    “温娘子劲还挺大,真行啊她。”人揶揄道。

    晏修和桃花眼一睁,颇有些讶意,“她这人有病。”

    王全憋笑,嘴角都拧得变形,“对……有病,对。”

    他一计眼刀,一敛平日温润模样。

    王全将笑意生生吞了回去,“嘶”了一声,倏然大彻大悟,“糟糕,她这是图您啊。”

    他的疑惑加深,眼皮随着皱起的眉头下撇。

    王全结束了手上动作,坐到床沿旁给人仔细分析,“您想,此泼妇这般主动,说不定就是刺客同伙,想使出连环美人计引您入套啊。甚是歹毒!”

    晏修和一怔,稍加思索便抬手否去这种猜想,眉头紧锁,左思右想终于得出合理的结论。

    “她和我,八字犯冲。”

    王全倒吸一口气,“天煞孤星,甚是歹毒啊……”

    “今夜立刻修书春桃,将她赶紧带走。”他无奈掩面,“你加紧打听温氏之事,确定后就可以把人送还回去了,我看着她实在是心烦。”

    毕竟再在一处,他躲是躲过了诸多刺客,却要被纳仁冲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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