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小厮的吆喝,吕辛不禁回头,看到小厮从前方过来,手捧着一个锦盒走入室内回禀吴氏。

    曹班头及戴雪一行赶着去收拾行头,便出声催促吕辛跟上脚步。吕辛唯有随众人穿过画廊,前往搭好的戏台。

    那小厮走入厅中,又将礼品献给国公夫人吴氏,说:“送礼的锦衣卫说督公晚间才来赴宴,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吴氏遣人去将谢友良请来,又说起此乃督公所赠,谢友善上前打开锦盒,发现里头是一副画卷,摊开后不禁惊叹:“妙笔生花!”

    闻言吴氏朝那画卷瞅了一眼,只见不过是几片云罩在几朵小丘陵上,也不知有何稀奇。吴氏被往日任大房压迫着、捉襟见肘的日子过怕了,爱财如命,见栾郢不过赠了一副不值钱的书画过来,面上就不太好看,撇了撇嘴抱怨道:“这督公,听说他财宝不少,怎么出手如此不大方?”

    “无知妇孺!你懂什么?”谢友良嗤之以鼻,这书画大家的《云起楼图》在吴氏眼中大概就是一张废纸。

    他越来越受不了吴氏的商户出身,当初也怪他太过看重钱财,才会舍了门第求娶这位大商户的独女,谁知嫁过来后,才知她满身铜臭味,毫无簪缨世族的积淀,且娘家那生意也越发走下坡路。如今自己贵为国公爷,这吴氏的小家子气着实不堪国公夫人之重担。

    谢友良挑剔的看着吴氏,颧骨高,眼睛小,与美丽二字压根不沾边。她本就不以容貌渐长,又不通书画,且因常年生活在大房的阴影下更添瑟缩之态,如今纵使穿了满身的绫罗绸缎也没有其他世家大族才女的气质,只觉得是个毫无大家风范的草包。

    但休妻是不能的,恐招人闲话,说自己一朝飞黄腾达即刻抛弃糟糠,但多纳几个可心人儿却是势在必行了。

    “不过是副不值钱的书画,有什么大不了的?”

    吴氏也发觉这谢友良如今的气派越发大了,以往还有娘家撑腰,压着庶子出身的谢友良还算勉强,奈何他一朝得志承袭国公爵位,自己那点家室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常言道以夫为天,何况这丈夫还算个正经的国公爷?因此她也不敢违抗,只小声反驳了一句。

    谢友良懒得与她争辩,白了她一眼便卷起书画,吩咐小厮拿到库房收好,又自去前厅迎客。

    接待完各路客人,小厮通报说戏班子准备就绪,可带客人移步戏台时,他便随着人流前往戏台。

    国公府本是没有戏台的,但谢友良当家做主后想改一改家里的气势与布局,便打着尽孝、供老夫人观戏的名义斥资修建了一个戏台。戏台共有两层,前后两进院落,进门就是扮装楼,是供伶人化妆的后台,此刻正有几个未装扮好的伶人在进进出出、抬着家伙。

    绕过班壮楼,走到它的北面,就与两层高的戏楼相连。戏楼全以朱红色装饰,配以绿色的窗棂和柱子,瞧来格外有气势。

    戏台的三面都有长廊围着,长廊上亦摆好桌椅和酒水,可供客人欣赏。

    瞧着三面长廊都坐满后,戏台上终于有了动静,谢友善望了望,发现督公仍未大驾光临。他又找了个小厮传令:“若督公前来,务必报信。另外,若老夫人醒着,去将老夫人请来。”

    老夫人因谢友善父子身故大病一场,听太医的话不过是在熬日子,她如今醒着的时间倒比睡着的时间要短,可今日毕竟是个大场合,她若不出来待客倒显得自己如何苛待了她,因此势必得再去请一请,好歹在人前露个面才是。

    正想着这一茬儿,戏台上已出现了一位伶人,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唱道:“瑶池领了圣母训,

    回身取过酒一樽。进前忙把仙姑敬,金壶玉液仔细斟。饮一杯能增福命,饮一杯能延寿龄。

    愿祝仙师万年庆,愿祝仙师寿比那南极天星。霎时琼浆都饮尽,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台上负责唱的那位伶人应是麻姑,穿一身红裙子,胳膊上挽一篮子大寿桃,声音婉转好听,博得满堂喝彩。

    这麻姑拜寿是贺寿时不可不点的曲目,听着余音楼的演绎,谢友良十分满意的抚着下巴。

    一曲唱罢,台上又出现一位伶人,身上的黄色衣衫华贵无比,但瞧那脸蛋,却是个面生的。谢友良自诩风雅,京城里有名的戏楼都去听过。他一眼认出麻姑是余音楼的戴雪所饰,以往麻姑都是台柱子卢霜担任,戴雪扮演王母,倒不知今日怎么换了人。

    戴雪也唱戏许久,扮起麻姑来有模有样,是一种不同于卢霜的风情。见只她腕间一转,忽然变出一小杯酒,冲那王母唱道:“手捧佳酿瑶池献,整束彩衣拜金阶。金母在上,小仙麻姑拜寿。”

    那王母表情不及麻姑喜庆,瞧着略微严肃,但眸子圆圆的,别有一番清澈纯净,似乎压不住满身的富贵庄重,只觉此人应是个轻盈的少女才是。只听她说道:“麻姑仙子平身。手捧何物?”

    “小仙特地制成,圣寿长生不老酒。”

    “何为圣寿长生酒?”

    “此酒本是百花练,灵芝仙草精益鲜。凡人若得饮此酒,可保长生永绵绵。”

    王母恍然大悟,一点头一蹙眉,眼神流转不及麻姑刻意,带着股随意自然,只听她道:“那是理当奉敬。今日众仙驾临,乃是瑶池之幸也,现今园内蟠桃已熟,各敬一枚,以为结缘之品。”

    一番对话后,两人又接连唱起来,这位王母的声音不及麻姑那般悦耳娴熟,但听来有如泉水叮咚,亦别有一番趣味。

    谢友善正在心中评价着,就见到老夫人穿着厚厚的灰色斗篷,正被两位老嬷嬷扶着,越过戏台,正对面的回廊走来。

    冬日风大,那灰色的斗篷似被吹弯了腰,谢友善急忙赶过去行礼:“母亲,您今日精神可大好?”说着便要去扶她。

    老夫人将胳膊一缩,躲过了谢友良的殷勤。

    谢友良心中并不在意,又道:“母亲来了,儿子甚是欢喜。若母亲不在,总觉得缺少什么。母亲不如亲自点一首曲子,热闹热闹才是,也不枉费您对儿子几十年的教导之恩。”

    谢友良虽然嘴上说着漂亮话,但嫡母过去何曾将他放在眼里?合家大小全把谢友善当唯一的主子,自己只能算半个主子,如今扬眉吐气,自己也不用像往日那般卑躬屈膝。见老夫人不识抬举,也无意继续奉承,想让她点出戏,在众人前做个样子再撤退那便行了。

    谢老夫人如今瞧着仿佛苍老二十岁,脸上的皮肤皱得有如晒干的红薯,眼泪也快干涸,双眼里都是红血丝。她瞧着此刻府里的热闹场景,不禁想起三四个月前为自己祝寿的那一天,焉能知道那竟是人生最后的荣光了?

    今日前来的客人与那日不会相差太大,但她视作珍宝的儿子和孙子却忽的从这世界消失,一个贱婢生的庶子霸占了他儿子的位子,以后还要霸占整份家产,怎么不叫她心中又恨又痛?

    既然他此刻惺惺作态,那自己何必同他客气?

    “好啊。”老夫人咬牙切齿。

    谢友良见老夫人如此配合,不似之前自己承袭国公爵位时那么横看自己竖看自己都不顺眼,也忙接腔:“母亲想看哪出戏?尽管吩咐,儿子一定满足。”

    “《赵氏孤儿》!”老夫人从后槽牙里挤出这么几个字,仿佛是从心口迸发的心声。

    谢友良话头一顿,都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此时《麻姑拜寿》已经唱罢,两位伶人缓缓退场。那戏班里的小厮小跑着过来,问谢友良要再点哪出戏。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老夫人已经抢着答道:“《赵氏孤儿》。”

    说完似乎怕谢友良不允,她故意大着声音笑问谢友良,好像存心让宾客听到。

    “我的好儿子一定会满足为母的心愿吧?”

    “自然,自然。”

    这死老太婆……就是不想让自己在生辰这天痛快。但百善孝为先,他唯有硬着头皮答应。

    那得了吩咐的小厮又迅速跑往戏台,传递着下一出要演的戏。老太婆又在正中央命人拿了个软脚凳,好让她能近距离欣赏演出。

    看不死你,这老家伙,活该你儿子、孙子短命,谁让你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趁早去见你那群短命儿孙才是。

    谢友良正在心中痛骂老夫人,又有个小厮朝他跑来,他心中有气,一脚踹了上去,幸亏那小子身子结识,挨了这一脚也没摔倒,脸上也没露惊诧,仿佛经常被谢友良如此对待。

    小厮喘着气呼着痛站定,就慌忙小声报讯:“老爷,督公驾到!”

    谢友良的目光立刻往他身后转去,果然见到栾郢着一身绿袍,带着几位锦衣卫走过来。谢友良立刻起步去迎,刚寒暄完,见他的面色并不和善,正绞尽脑汁想着该说什么时,戏台上传来凄厉的歌声:“千头万绪涌在心,十五年屈辱俱受尽……”

    声声无比凄苦,似杜鹃啼血,栾郢不禁偏头去看,原本冷淡的眸子中蓦地翻涌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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