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在宫里,过得很辛苦吧?”

    吕辛记得栾郢曾说过他的亲人都已去世,再结合他那么小就进宫,便理所当然的以为他是被生活所迫,从小卖进宫中。

    问完后才觉得这话僭越得很。栾郢向来对他的家世讳莫如深,而进宫更是他一生屈辱的开始,自己忽然没头没尾的提及,还不知他心里会怎么想,他会认为自己是多管闲事吗?

    就在吕辛不安时,栾郢也闭口不答。好在药童适时的打破沉默,边抽着鼻子边说:“督公,你小时候好可怜啊,我再不羡慕你现在那么威风了。”

    栾郢已经整理好情绪,从适才的低落中恢复出来,听见药童的话只是微微一哂,并不反驳。他可怜吗?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难道他不可怜吗?

    吕辛设身处地的想,若她自己是督公,肯定不愿意被其他人当众讨论这些问题,这不是揭人疮疤吗?

    便对药童说:“督公哪里可怜了?你不是还想长大后像他这般威风吗?”说完硬生生转了话题,“督公,你怎么来了?”

    栾郢一句话就被问倒,他怎么来了?自然是放心不下才会来,但又有什么是他放心不下的?他的心,应该从来都不为报仇之外的事所牵绊。但如今的这个自己,却变得连他本人都觉陌生。

    这些话他无法宣之于口,便急中生智道:“是汪岳叫我来看看药童,他说每次打雷时,药童就会格外害怕。”

    这借口真是破绽百出,他什么时候关心药童怕不怕打雷?但好在吕辛并没深究,而药童就在那儿傻乎乎的说道:“每次打雷我都害怕得要缠着师兄一起睡,师兄的肩膀特别宽,他抱着我我就不怕了。这次我和姐姐一起睡,姐姐也怕打雷,可是她受伤了我也不敢抱她……不如等明天师兄过来时,我同他说,叫他打雷时同我和姐姐一起睡,这样我们就都不怕了。”

    “不行,你师兄尚未成亲,如何能和女子睡在一起?”栾郢冷冷打断。

    药童尚在童言童语,吕辛却尴尬不已:“药童,男女授受不亲,只有夫妻才能一起睡。”

    “那你们成亲不就好了?我喜欢师兄,也喜欢姐姐,你们成亲了我们三个人睡一起,这多好?”药童异想天开,说到最后自己都乐了起来,认为自己出了个天大的好主意。

    “你这个小鬼头话这么多,信不信我叫雷公爷爷在你头上劈个雷?”见他越说越离谱,栾郢干脆威胁他。

    “不要!”

    药童果然被吓到,抱着脑袋就又躲进了被子里哇哇乱叫,生怕自己被凌空一劈。

    吕辛怪罪似的看了他一眼:“你别吓他,小孩子会当真的。”

    “当真了最好,看他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吕辛瞪着他,栾郢转过目光,并不正面迎敌,吕辛只好又对他说:“你快抱着他哄一哄。”

    “我为什么要抱他?”

    “我要是方便抱他,还需要劳动你的大驾?”吕辛回嘴。

    栾郢无奈,只好不情愿的走到塌边,把药童从被窝里捞出来,双手举着他的肩膀提起来,僵硬得无法言说,仿佛药童是个货物一般。

    但这小鬼头鬼精鬼精的,马上双手双脚缠住自己,跟甩不脱的泼猴似的,脑袋也自动自发的往自己胸前蹭,嘴里还叫着:“督公我好害怕啊!”

    “男子汉大丈夫,没点出息……”

    吕辛不认同的蹙眉,栾郢只好闭嘴,又说:“有什么可怕的?”

    这药童平日里看着小小一团,抱起来可真不可小觑,跟尊大石头一样的沉,栾郢抱怨说:“你怎么这么重?平日里一顿没少吃吧?”

    “我吃的胖一点,这样如果有鬼来抓我的话,他就拖不动我!”

    吕辛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栾郢瞥她一眼,见她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和生机,越发逗弄药童:“你这么重,抱都抱不起来!”

    “不会的,督公天生神力,怎么可能抱不动我?”药童说着又往栾郢怀里钻,动来动去的,不安分极了。

    “别动!”栾郢拍了下他的小屁股,被肥厚的屁股肉弹得飞开。

    “哎呀疼!”药童又开始叽里咕噜。

    “别说话!”

    药童这会儿也累了,终于住了口,把头埋在栾郢肩膀上,把他当枕头使,还说:“督公,你好香啊?”

    栾郢活了快三十年,还是第一次被个七八岁的男童调戏,真恨不得将他五花大绑打得屁滚尿流。

    闻言吕辛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接口问:“有多香?”

    药童伸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半圆,夸张的示意道:“像海棠花那么香。”

    “放屁,”栾郢气得爆出粗口,“海棠花压根就不香!”

    “我说错了,”药童急忙改口,“是前几天盛开的茉莉花,茉莉花是我闻过最香的花,就跟督公一样香!”

    栾郢又掐了把他的屁股:“茉莉花八月才开,你不要信口开河!”

    “啊……”药童夸张的开始喊痛。

    这也不能怪药童胡说八道,他长期生活在医馆,总是闻到药香,最近受伤的吕辛身上也是一股药香,衬得栾郢整个人都与众不同了起来,那股淡淡的香味对药童来说格外浓郁。

    吕辛见药童呼痛,忙笑着解围说:“药童,你得说督公像莲花那么香,督公最喜欢莲花!”

    “对!我想起来了,督公身上就是一股莲花的清香味!我前几天才见过莲花,就是一模一样的香味!”药童极为狗腿的巴结道。

    栾郢的目光瞬间望向吕辛,她竟然还记得自己喜欢莲花。

    吕辛自察失言,忙不自在的低下了头,心里后悔不迭,心说干嘛要记得他喜欢什么花,反正从此以后,莲花要被自己列为最不喜欢的花。别的花都长在土里好好的,就它偏要特立独行开在水里,可真了不起啊。就跟栾郢一样目空一切,谁都看不上。

    “莲花也是八月才开花,我还能被你骗了去?”栾郢依然不信药童的谄媚,但口气却不及之前那么气急败坏。

    “哎呀我想起来了,我是看到了莲花的画像!”药童急忙自救,“前几天我随师兄出诊时,看到有老爷爷家里挂了副观音像,观音就坐在莲花上。我还奇怪呢,这样会不会把莲花压坏?”说完又去问吕辛,“吕辛姐姐,你以前也当过观音姐姐吧?那你是不是也很喜欢莲花呀?”

    药童所说的观音姐姐大概是想说吕辛曾出家为尼,吕辛告诉他:“那是观世音菩萨,不是我。”

    药童听得似懂非懂,还在自说自话:“那观音座下的莲花好大一朵,肯定是很香很香的,就和督公一样香,对吧姐姐?”

    药童机智的想为自己找个同盟,想着他的吕辛姐姐肯定会帮他说话。

    谁知吕辛竟然不明白药童的苦心,十分不给面子的说:“闻起来香有什么用?脾气那么臭。”

    “……”

    药童哈哈大笑,栾郢不禁瞪他一眼,药童马上乖乖闭嘴。

    后来雷声渐歇,等栾郢再低头时,发现药童已在他怀里睡着,还有几滴口水吐在他的领子上。栾郢嫌弃极了:“你是猪啊?这也能睡着?”

    “嘘——”

    吕辛示意他小点声,再将药童安置在他枕边,又温柔的替他擦掉嘴角的口水,轻抚他的脸蛋,和对待栾郢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的下着,吕辛细细听了一阵才开口:“雨这么大,你就别回去了,免得染上风寒。隔壁也有房间,不如就在这里住一晚。”

    听这口气,她还是关心自己的,栾郢也没有反对。隔壁的厢房用品齐全,他躺上床陷入沉睡当中。过去几天难以安枕,此刻他也确实累了,任睡意捕捉着他。

    没再做奇怪的梦,但梦里却有了相似的啼哭声,还是女人的哭喊声。可自己已将吕辛救出来了啊,栾郢挣扎着睁开眼睛,还以为梦会就此消失,但吕辛的哭声仍在附近响起。

    “来人啊!快来人!督公!”

    栾郢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就匆匆赶过去,吕辛正抱着抚着药童的儿童惊慌不已:“药童他惊厥了,身上也好热,快去请大夫……”

    栾郢走过去,果然见到睡梦中的药童正不停的抽搐,听见动静后缓缓睁开眼睛,但眼神仍混沌不已,吕辛跟他说话也不回答,只是在嘴里喊着:“鬼啊……有鬼……”

    丫鬟和仆人这时候也赶过来了,栾郢吩咐他们赶快去医馆请汪岳过来,那仆人便飞快去了。他又吩咐丫鬟打盆凉水过来,接着便坐在塌边的凳子上,拿了块打湿的帕子敷在他额头上。

    “有鬼!不要抓我!”药童时而高喊着,时而呜呜的哭泣。

    吕辛会意过来,这是晚上被栾郢的鬼神说吓到了。她无法不迁怒于栾郢,因此冷着脸说:“你干嘛要故意骗他那些神神鬼鬼的事?现在好了,把药童吓得惊厥高热,你满意了?”

    栾郢也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不经吓,只好尴尬的说:“我哪知道他还当真了?我说什么他都信。”

    “小孩子最是天真无邪,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喜怒难以捉摸,浑身都长满心眼?”

    栾郢摸了摸鼻子,放弃争辩,将功赎罪般的给药童擦拭发热的身体。

    但吕辛才不想给他这个赎罪的机会,冷声说:“叫小丫头来吧,督公你还是回房休息。”

    说完才注意到栾郢衣衫都有些不整,只有件白色的单衣,在这春日的夜晚还不够御寒,显是听到自己的呼喊就第一时间飞奔而来。

    “算了,总是我把他害成这样,总得做点什么弥补一下。”

    “事后弥补有什么用?伤害已经造成,不过是马后炮。”

    “你现在对我说话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栾郢忍不住抱怨,但手边擦拭的动作却不停。

    药童在迷糊中仍不配合,两只小肥腿不满的蹬来蹬去,栾郢被他踢了好几下,真恨不得掐他几把出出气,可惜在吕辛眼皮子底下不方便修理这个小魔头。

    “你怎么不说,是你先做出没着没调的事?”吕辛控诉。

    “……”

    “如果药童真有什么好歹,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等到汪岳从医馆过来时,就发现房间里的气氛好生奇怪,又好生冰冷。

    不过他无暇顾忌,栾郢边讲述药童惊厥高热的原因,边说自己已用凉水替他擦拭过身子,汪岳知悉后先是替药童把脉,确定再无其他症状后就让丫鬟去熬退热药,又要将药童单独抱到另一间房去守着,免得打扰吕辛休息。

    吕辛不同意,汪岳给栾郢使眼色想让他劝劝,谁知媚眼抛给了瞎子,栾郢愣是一句话没说,拗不过的汪岳又说怕药童将高热传染给吕辛,好说歹说才把药童带去了另一间房另行照料,栾郢也跟着离开。

    吕辛的房间重回寂静,但她却因担心药童的病情无法安枕。好不容易捱到次日清晨,汪岳一早就遣了小丫鬟来报信,说药童的高热已退,叫她放心。

    吕辛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等了整夜,一颗心总算能放回肚子里,她这才感觉到疲惫。

    再度醒来时,药童已并排睡在她的身边,睁着圆眼睛望着她:“姐姐,你终于醒了!”

    吕辛惊喜不已,伸手摸他的额头,热度果然褪去,但被折磨了一晚,总觉药童憔悴了几分,脸也小了一圈。

    “现在身体还难受么?”

    “不难受,就是之前睡得太多了,有点睡不着了。”

    “汪大夫呢?他有没有说你今天还用不用喝药?”

    “师兄已经回医馆了,他让督公再盯着我喝完今日的两副药。”

    听到药童说到栾郢,吕辛没了好心情:“那位督公哪儿有那么好心?”

    药童却说:“昨晚督公守了我一整夜呢,我偶尔睡醒,就看见他坐在我房里,还问我要不要喝水……我把被子踢了,也是他帮我盖好……”

    吕辛很是诧异:“真是他吗?”

    药童点头续道:“不过我好了,督公也病倒了……师兄给他开了治风寒的药,说他昨晚穿得单薄守了我一夜,结果着凉了。”

    吕辛回忆起昨晚见他时他穿的那身里衣,难不成他就穿成那样坐了一晚上,这不着凉才怪?

    “督公他已经回去了吗?”

    “嗯,师兄也是劝他留在这里休息,但督公却说自己还有公务,监督我喝药后他就离开了。”

    吕辛本想询问他的病情,这会儿却找不着人,又联想他照顾了药童一晚,自己却还对他说什么不原谅他的激愤之语,心中的不安不由得越积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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