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怎么每次爬上来都正好撞上哑巴最倒霉的时候,虽然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殷红听监狱的犯人唠了会嗑,她不是闲,主要是爬半天也就从这个角拐那个角,这嗑唠唠得还没啥价值,她听半天也没听到哑巴的下落。

    这活人牢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三年没来,瞅着比之前还破了,食堂那椅子腿给造的,看着不像是给活人坐的,地上那灰积得,一脚下去跟踩了脚仙气儿似的,还有牢里这群人,那统一制服都能穿得五彩缤纷五光十色,很难不怀疑监狱在她禁闭这三年偷摸把这里改造成了个垃圾场。

    殷红从地上看不出原形的垃圾身上爬过,想去狱警办公室找点有用的信息,一旁突然传来了有人捣鼓玻璃窗框的声儿,她专注往前爬,没转头去看,那声儿就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有人用手指敲了两下玻璃,非惹得她被那动静吸引去。

    殷红转过视线,正好就看见傅卫军扒拉着窗门,一脚踩在窗框上,盯着她的方向看。

    是哑巴!殷红首先是喜上心头。

    可是……什么情况?

    殷红动动手指,穿过那坨垃圾,她仍然碰不到阳间的事物,可哑巴为什么表现出好像能看见自己的样子?

    傅卫军接下来的举动印证了她的猜想。

    见那两只手转移朝向,傅卫军对殷红露出笑容,那笑容没维持两秒,肺中压力就挤出一个咳嗽,他掩住口鼻,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动作迅速地翻过窗来。

    他轻手轻脚关上窗,转过身,对殷红比划道:跟我走。

    走什么走?什么情况?真不拿她当鬼?殷红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再看了看哑巴。

    哑巴又咳了两声,这次咳得更剧烈,全身仿佛都被咳嗽牵引着行动。

    殷红担心地往他脚边靠了靠,哑巴对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没事?这都病出阴阳眼了还没事?半只脚快踏进她处的世界了。

    药。

    殷红用手语比出这个字。

    哑巴对她比道:我正准备去找。

    狱警把他隔离在禁闭室以后,一开始给了一些药,但是逐渐地,药对他的作用越来越小,哑巴向他们反应了药品没作用的情况以后,狱警倒是把那药停了,但也没有再送新药来,他的病情在阴暗的禁闭室里日渐严重,正好外面不知出了什么事,最近管理都很松散,他实在没有办法,才想到“逃狱”这一出。

    哑巴让殷红跟着他,但刚一走,后者就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你等等!”

    殷红下意识喊道,也没管对方能不能听到,她艰难地爬过去,在哑巴面前比划道:药房管得很严,你不可能进得去。

    药物在监狱里是需要严格把控的资源,虽然她很久没来上头这间牢,但想想都知道一个大活人要偷药那基本是扯犊子,要真有这么好偷,监狱早乱套了。

    哑巴对她比道:我知道,所以我想去找医生。

    他正比划着,又猛地咳嗽了几声,这次,远处有动静传来,他连忙躲进一旁的拐角处,殷红无所畏惧地望了望风,只见一个狱警拿着电棍走了过来,连忙给他打手势,示意他赶紧走。

    哑巴没有犹豫,连忙加快脚步离开。

    18.

    药最终还是没拿到。

    不是因为被狱警发现了,也不是因为没找到医生,更不是因为医生直接放弃对他的治疗。

    是因为没有药。

    “你的这个情况,我之前就提过了。”

    狱医对哑巴说了一句话,哑巴指了指耳朵,摊手示意他听不见,狱医这才想起他聋哑的情况,于是换了种方式,扯过一张纸来,连说带写给他解释道:

    “你对那个药啊,就是之前给你开的那个,产生了耐药性,耐药性知道不?就是吃多了不管用了,现在必须得换种药对你才有效,药是新药,审批一直没下来,我也没办法,只能看能不能给你申请保外就医,但是你这个重刑犯啊,申请保外就医的条件很严格,加上现在外面结核病人也挺多的,我估摸着啊,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狱医龙飞凤舞写一大串,哑巴愣是一个字也没看懂。

    他看了一眼趴桌子上快要累不行的殷红,后者摇摇手,表示她也没看懂。

    殷红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有件事情她还是明白的,那就是眼前这些东西,它就不是字儿。

    一人一鬼在此时保持高度一致的沉默,不过好在殷红虽然看不懂那些鬼画符,但她听得见声,于是她简略地把狱医话中的核心翻译给了哑巴:原来的药不管用,没有新药,去不了医院。

    傅卫军思考了片刻,指了指笔,医生反应过来,这才把笔递给他,只见他在纸上写道:

    治不了,缓解也可以。

    医生接过纸,对他道:“其他药我也不敢乱开,先给你开点止咳的,你平时要多注意休息,多吃点肉蛋蔬菜,注意个人卫生,别老跟人打架。”

    又画三行。

    这次哑巴没有看字,直接看殷红给他表演同声翻译。

    点着头看完了殷红的手语,哑巴接过医生开的单子,与此同时又咳嗽两声,胸口隐隐作痛,他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但还是双手合十,向医生礼貌地表示了一个她应该能看懂的道谢手势,正准备起身离开,殷红突然捶桌,然后示意他道:

    问问她有没有止疼药呀!

    这小哑巴,说他老实吧,打架斗殴又样样不落,说他横吧,看个病都不好意思厚着脸皮找医生多要点药,甚至想走,走了那疼能自己消失吗?

    傅卫军盯着殷红的方向看了看,起身到一半,然后又缓缓坐下了。

    “还有事吗?”

    狱医转头问他。

    哑巴不好意思地又指了指她的笔,狱医把笔给他,看他写了需求,有些为难地写道:“止疼药……现在这个时期也挺短缺的,我就算开了你也不一定能拿到手。”

    别说肺结核横行的敏感时期,就是之前,止疼药也常常短缺,背后原因有很多,这些也不是她能说得清的。

    傅卫军点头理解,他其实对自己的药根本没多少指望,少年时他就懂得一个道理,没人有义务帮助他这样的人,而监狱只是放大了他过去就已经很清楚的事情。

    他正想走,只见殷红又锤了锤桌子,示意他:问问她肉蛋蔬菜去哪找。

    她比划着“找”,嘴中说的却是“抢”。

    哑巴一怔,动作细微地朝她摇了摇头,殷红并不罢休,对他道:多问一句你就有可能多活一天,你想死在牢里吗?

    傅卫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看她又比划:有人还在外面等你。

    有家人,有兄弟,是漂泊无依的家人,和交情过命的兄弟。

    哑巴抿住嘴,在纸上写道:能不能让监狱……

    他的笔尖在纸上浸出一个黑点,最终,还是一鼓作气写下四个字——

    多加个菜。

    狱医抬眼瞥了一眼,笑了笑,顺手写道:我会跟上面反映的。

    是该提提意见,这结核病都闹成什么样了,药多贵,菜又多贵,非得把病人都捂死在她这儿才作数是吧。

    等他走后,狱医拿起那张交流的纸,捏成一团,正要扔掉,突然想起什么,又把它摊开,摆在面前得意地看了看,嘴中说道:

    “我同事还说我字写得潦草,这不挺好认的吗?哑巴都看得懂。”

    “这画的啥玩意儿?拿药方给我,心电自个儿找医生看。”

    药房门前,药师这么对他们说道。

    19.

    艰辛手译手译汉字了一下午,哑巴终于吃上了一点药,自己又悄悄回到了小黑屋,期间其实被门口的狱警发现了一次,但对方不但没怎么骂他,反倒让他赶紧走,毕竟现在牢里谁感染谁老大,谁也不想跟哑巴等已经感染的人有过多接触。

    牢房前,傅卫军刻意等殷红先进了门,他才进,尽管后者能直接穿墙而过,但他总觉得把人从中间截断好像很不礼貌,虽然他眼里的殷红只有两只手,也看不出什么人样,手还造得惨绝人寰的。

    殷红在小黑屋里转了转,这禁闭室比她的还是要多一些东西,有床有便池,但哑巴不能往墙壁上刻字,不能爬行到天花板刻字,也不能在抠掉以后会长出新皮的墙上刻字,综合一下,果然还是她的禁闭室更好。

    殷红转过身,见哑巴坐在床边望着她,似乎有什么问题想问她。

    也是,正常人遇见她这么个鬼东西,还两次,还接受了,没问题问才有鬼了。

    她能猜到他疑惑什么,她是谁,是死是活,为什么会帮他,为什么消失了这么久,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殷红等着他问,她一句实话也不打算说,毕竟她与哑巴之间隔着除了生死以外的更多东西,她有很多话都不能说出口。

    你。

    哑巴指了指她,问道:你白天出来,不会疼吗?

    那可……太疼了!

    殷红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阳光对她而言是灼人的硫酸,尽管在室内不会让她灰飞烟灭,但疼痛会持续性地腐蚀她的灵魂,所以她总是会下意识朝没光的地方爬。

    可是面对傅卫军,她需要告诉他这些吗?

    殷红抠了抠手,对他道:疼,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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