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卫军微微侧耳,听着小星星的曲调逐渐成了型,转过头对殷红露出跃跃欲试的笑容,殷红也很配合他,将手搭在他的双手上方,随着傅卫军落键的动作,手指一同起伏,两个人既笨拙又轻盈,一遍遍重复着这首简短的歌谣。

    熟能生巧,多试几遍以后,哑巴已经能将它弹奏得很连贯了,殷红甚至能跟着哼一哼,哼着哼着她想到,弹钢琴真好玩,可是她也只想停留在玩。

    她早就明白,也快要释怀,过去的她追求的总是自己想象中的事物,十年时间太久了,久得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过去的样子,死亡成了她的常态,可死亡的尽头又是什么。

    哑巴在牢里这些年变化也很大,少年时的桀骜已经磨去了七七八八,但那也不是坏事,监狱努力让他成为一个未来更能适应社会的人,这几年他在牢里表现得很好,有了助听器,他能做得更好,如果能减刑,根本要不了另一个十年,他就能离开。

    傅卫军的路还有很长,只要活着,路就还能走下去。

    殷红的指尖在傅卫军的手指上方跳跃,她望着眼前的一切,眼睛里浮现出温润的光泽,然后笑了起来。

    有了助听器以后,哑巴总算摆脱了那种孤立外界的感觉,这些年科技高速发展,监狱又是专程给他配的助听器,效果相比九几年那个偷来的好了很多倍。当然,他也很久没听见过声了,对原先那个助听器能听见的声音是啥样都有些模糊,可新的助听器只一点应该就赢了原来的——它贴耳朵。

    他的监友早已不是当年那批搞团体称霸的社会老大哥了,监狱体制改革默默进行了多年,今年应该是格外重视,连晚上霸占电视看《乡村爱情》那哥们都挨了一顿狠批。

    经过思想教育以后,大家都显得平和了很多,狱警还鼓励监狱里的人学一些简单手语,多跟他交流,别让他老是搁那一个人自闭蹲角落。

    哑巴其实没他们想的那么孤独,他本来也不爱跟不熟的人交流,何况,他有朋友,而且是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朋友,她是鬼魂。

    不过,他感觉他的鬼魂朋友最近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原先她的双手总是不会闲着,跟他交流的时候,那手语好像都有了声音,总是唠唠叨叨地在他脑海里跑来跑去,虽然手语表达会有不清晰的地方,但这么久下来,他也跟她产生了足够的默契,哪怕展示的没那么丰富,他也能理解她真实想表达出的含义。

    但最近,他能感觉到,她的“话”明显变少了,有时候还会欲言又止——很难理解两只手欲言又止他为什么能看得出来,但哑巴知道她一定在犹豫着什么,或是一句话,或是一件事,总之大概率跟他有关。

    你有心事?

    哑巴对问题的解决方案是先把问题问出来。

    殷红被他吓一跳,想了想,对他比道:也不算心事。

    已经做了决定的事,就不能算得上心事了。

    哑巴还没回应,殷红倒是先问他道:你有想过出狱以后要做些什么吗?

    出狱?

    那还早,哑巴已经适应了监狱的生态,他很少去想结束以后的生活,那会让他蹲局子蹲得更加煎熬,没什么用处。

    傅卫军摇摇头,他可能会先去见一见隋东,这些年结巴来探望过他几次,看着比过去板正,打工攒了钱,准备做点小本生意,还谈了恋爱,未来估计会稳定下来,找他应该是最快的。

    然后,他要找到姐姐,早些年的时候,他听说王阳死了,王阳竟然死了,也就是说,这些年沈墨都是一个人独自在躲躲藏藏,像儿时的他那样流浪,哑巴能想象到沈墨遭遇了怎么样的苦难,他一定要坚持到与她团聚。

    最后……

    哑巴突然沉默着低下了头。

    他突然明白殷红想说什么了。

    他是活人,他可以离开,可以去很远的地方,而殷红已经死去了,他从来没见她去过监狱以外的地方,她说她跟他一样,她也在坐牢,她生前犯了一些错误,所以永远离不开这里。

    他们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分离,或者说从见第一面开始,他们就已经处于分离的状态了。

    人总是要面临分离的。

    殷红明白他的沉默,开玩笑道:可惜你有犯罪记录了,不然兴许还能考个监狱的公务员啥的。

    哑巴并没有笑,而是真的认真思考起了在监狱工作的可行性,给她列举起了司机、水电工这些没有编制的工人。

    殷红听着他一个接一个地举例,忍不住抬手打断,有一件事,她必须要提醒他——

    我已经死了。

    死得透透的,胳膊跟手都找不到彼此的那种,还是你姐亲手拆的,你抛的尸。

    监狱长总是劝她走,她不仅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名义上的牢也该坐完了,她劝她快离开,活人牢也没有刑满了还赖在监狱不走的道理。

    活人离开代表着重归自由,可殷红不知道死人离开代表着什么,监狱长似乎也不是很清楚,但她告诉她,那代表着解脱,没有死人愿意当一辈子死人,哪怕是现在看起来已经算“活”得轻松的殷红,每天也要忍受着伤口的咬噬和阳光的灼烧。

    人生本不该是这样,死了就该是死了。

    哑巴静静地望着她,眼神中似乎有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殷红不喜欢这样沉重的氛围,抬手道:这不还有这么多年,你就是想早点出狱,监狱也不同意。

    她接着又开了个玩笑:等我投胎了,还找你玩。

    哑巴忍不住扯起嘴角,对她比道:记得把出生地选在东北。

    东北那么大,我万一跑最北边的漠河去了咋办。

    殷红比划道。

    傅卫军道:那我也去最北边看一看。

    殷红笑了起来,她很想告诉他,人其实是没有来生的。

    生前她信来生的说法,她认为来生总会过得比这辈子更好,可死后她却清晰地感觉到,不管人怎么想,自然本身对生命是公平的,它孕育每一个生命都不会带任何私人感情,生命就是生命。

    而面对哑巴的话,她愿意装作不知道那些事情。

    活着还是要以快乐为主的,不然活人死人都难受。

    这个插曲好像并没影响到之后的日子,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该活就活,该过就过,那天,又到傅卫军给沈墨写信的时间点,殷红看着信纸上的“殷红”,看着哑巴的助听器,恍惚间,有种又回到了过去的感觉。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又是一年清明。

    生前总是有很多节日要过,除夕春节端午国庆等等一大堆,死后,殷红主要过两个节,清明,中元。

    说过清明,其实她也不像那些鬼魂一样,总是打着要做清明的主人这种旗号想跑出去瞎混,清明对她而言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下雨,天阴,不晒。

    殷红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自己的生日,从死后开始,她就只过自己的忌日,对死去的人来说,生日确实已经没什么意义,旁人也只会记得她的忌日。

    说是旁人,殷红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估计也就两个活人还记得她是哪天死的,沈墨,傅卫军,沈墨她太久没见了不知道,傅卫军肯定还记得,每到她忌日和清明这俩时间,他就会莫名消沉,一个人搁那折纸花玩。

    这朵花给妈妈,这朵花给爸爸,这一朵呢?这一朵是给谁的?

    认识的人去世了哦?

    殷红蹲在他身边问。

    哑巴点头。

    殷红也若有所思地跟着点点头:那可真惨哈。

    以前过这天的时候,殷红都不爱跟他提谁死了的事,在他面前,她比较喜欢逃避死亡的话题,免得哑巴会联想到一些事情。

    殷红看着那些花儿,抬头又看了看他的侧脸,对他比道:

    能教我折吗?

    哑巴当然不会拒绝她的请求,他放慢了手上的速度,教她怎么折出一朵纸花。

    一张简单的白纸,最后竟然能成为像模像样的花。

    真好看。

    殷红抬起手,将白色的纸花对准了窗口,让透出的光线照亮这一朵小小的花。

    她放下手,将这朵纸花放在那些折好的花儿旁边,哑巴看着那朵花,对殷红道:我也参与了她的死亡。

    是吗。

    殷红配合地惊讶了一下:你杀的那个人是她?

    傅卫军摇摇头,但是并没有继续往下说清楚,而是道:

    她死得很痛苦。

    殷红乐了:这你都知道,人不不是你杀的吗。

    没有几个人像她那样死的。

    哑巴转头看向她的双手:她与你一样,变成了,不像人的样子。

    殷红突然也沉默了。

    不像人,多不稀罕的评价。

    别太难过,她不会怪你的。

    殷红只能这么说。

    哑巴笑了起来,是苦涩的笑容,他问她:为什么这么说?你又不认识她。

    嗯……殷红抬起下巴想了想,对他问道:

    她叫什么名字?

    哑巴一怔,他没想到她会问下去。

    殷红。

    像血一样的殷红。

    哑巴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她的名字,殷红就这样望着他写,终于有一次,他写她的名字,是真的在写给她。

    你信纸上写的那个殷红?

    殷红问道。

    是。

    哑巴点头。

    殷红看着那两个熟悉的字,沉默了良久,抬起手,对哑巴表示:

    闭上眼睛。

    她凑近哑巴的耳边,贴近他的助听器,轻轻开口道:

    “告诉你个秘密,我的名字,也叫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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