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洇开,染脏了大片白茫茫的雪地。

    元窈掖着连帽斗篷藏在树后大气不敢喘,雪溅落在她的发髻间,林中落木大多东倒西歪,残败一片。

    “还能说话么?”

    树前碎屑四溅的废墟里赫然站着两道身影,一位披玄色狐氅,正是适才讲话之人,他清闲悠哉的架势半分不透露杀意,掌心拢了只玲珑手炉在把玩,炭火的微光透出铜炉映在漆黑的夤夜宛如野兽的眼。

    跟随侍奉的妖修则半弯腰垂首在他后侧,绷着双肩屏息凝神丝毫不敢怠慢。

    两人脚边横躺了两具血色模糊的烂肉,其中一具已然咽气,埋没在这冰天刺骨的雪里冻僵成一具夹杂着红黄污秽的青紫色棍体。

    “能、能。殿下...我知错了。”另一具烂肉半淹在雪里气若游丝,声音嘶哑颤抖,“旱魃天性狡黠,属下实在是被他的巧言令色障了目,背叛殿下实非属下的本意。求、殿下...看在属下曾经陪着您豁命厮杀的那段时日,宽恕我一条残命罢!”

    “非你本意?”沈逐摇摇头,苍白的面庞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奚有汜被我囚禁在烦冤鬼腹中五感尽失、动弹不得,快憋疯了,万幸遇上你个不知好歹的蠢货胆敢觊觎我妖王的座位,因此你俩人一拍即合,你放他自由,他助你登王。岂料奚有汜会突然来一招黑吃黑,两边卖破绽指望你我能同归于尽,而他则坐收渔翁利。”

    “不、不,不是这样,殿下!“烂肉”惊惧到极点,不留神瞄见沈逐的目光,心间悚然,

    “好、好,殿下到底敏锐。可惜奚有汜慧性不足,贪婪有余,当初便是殿下的手下败将怎能企图靠着耍些小聪明便能扳回一局?这个蠢货!属下也是被他蛊惑了殿下,属下、属下于您忠心耿耿,我与殿下您自幼相识,情同手足,我情愿为您豁出性命您亲眼瞧见的!如今竟走到了这一步,全赖奚有汜在蓄意挑唆啊!奚有汜他、怨您将他封在烦冤鬼腹里,因此是存心拖了我来膈应您,属下是着了他的道。”

    “手足?我将你当手足。”沈逐似乎耗光了耐性,掂着柄匕首缓缓蹲下身,“因此未曾料到会遭你背刺。”

    “等、等等,殿下,属下不敢奢求原谅只求殿下宽恕一条...”

    元窈朱唇紧抿,埋着头半掩在三尺厚的雪里,只听到一阵血肉搅动的声响,混杂着“烂肉”模糊不清的呜咽啜泣,伴随着剧烈咳嗽,血腥漫开。

    她猛地闭上了眼。

    哐当!

    匕首被摔进雪里,恰巧砸到一块硬石。沈逐撇开玲珑手炉,捞起捧松软的雪使劲搓了搓手,银白被玷污成绯色复又落回。

    “殿下,擦擦手。”侍奉的妖修见状,小心翼翼递上来一方素绸帕子。

    沈逐没有接,瘦长苍白的指尖被冻得泛起了红,他起身甩甩手,漫不经心笑笑,“别急,没杀完。”

    “还有?”妖修不明所以地环顾了一圈,元窈则是心头一震。

    话音刚落,少女陡然掀开眼,修长的玄衣身影顷刻间已晃到她跟前。

    他伸手扯了扯围到下颚的墨毛大氅,垂眸似笑非笑地盯着地上的少女,腕间缠了一圈寒气沧沧的薄刃。

    元窈被罩在他的影下,倏然仰头。

    “...”

    “...”

    僵持片刻,元窈忽地伸出了手,凌空在身前一阵抓瞎摸索。

    沈逐:?

    “瞎子?”沈逐看着她清澈澄净的杏眸,猜道。

    元窈重重地点了下头,接着抬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大幅度地摇摇头。

    沈逐:“...”

    “还是个聋子?”沈逐面无表情道,“你想说,方才什么也没听到?”

    元窈险些将热泪涌出眼眶,指尖圈圈自己的嘴,朱唇微张咿咿呀呀半晌不露字。

    “还是个哑巴?”沈逐麻了,“日后绝不会将所见所闻透露出去?”

    知音!

    元窈心道。

    “曲误,来。”沈逐招招手,“这里捡到个又瞎又聋又哑的小姑娘。”

    曲误匆匆捡了被沈逐丢弃的玲珑手炉,小心翼翼问:“属下替您杀?”

    “不杀。”沈逐抱着胳膊,“拎回去当兔子养。”

    曲误:?

    元窈:!

    曲误深一脚浅一脚绕到树后瞥了眼,“...”

    曲误:不然再等等?这哑巴急得好像快要会说话了。

    风起,飞禽嗥啸而过,稀疏残破的林间陡然涌进来大批修士。

    为首的少年着青衣,举着支燃烧的火把,青涩面庞映在火光里掩不住稚嫩,瞧着不过十二三的年纪。

    “柳公子。”身后弟子拱手抱拳,朝那青衣者道:“据岑扉长老所描的搜寻符提示,此处林间正是元师姐最后出现的地方。”

    “搜。”柳惟安一声令下,无数弟子倾巢出动,各执火把蜿蜒漫入林间宛如一条条舒展身躯的火龙盘踞在寒冬腊月的夜里。

    火光逼近,照亮了雪地上的一片血肉狼藉。执火把者眼皮一跳,迅速拔剑拿火把朝四周指了一圈。

    疏木残雪,空无一人。

    他强行镇静撤开两步,掐指捏了道传讯符。

    “一具是旱魃尸首,四肢皆被碾断,獠牙碎尽,致命伤在咽喉处;另一具仿佛像妖族的萧将军,被人搅烂了舌头。”

    众弟子围拢成圈,柳惟安垂剑拨了拨萧渚身上尚未凝固的血迹,“这具才刚死。谁做的?”

    身后有弟子答道:“萧将军是妖王沈逐手底下的能将,手握‘死影人’妖军团,天底下能杀死他的恐怕只有...沈逐本人。”

    最先找到尸首的弟子不禁打了个哆嗦,骂道:“大晚上的,能不能别沈逐沈逐的叫,你自己不觉得瘆得慌么?叫魂叫鬼都比叫这好听点。”

    众人皆敛了声,妖界沈逐疯名在外,犯起病来遇神弑神,遇魔杀魔,上作妖下作鬼,乾坤日月他开道,星辰天阙徒手摘,亡命恶名上仙门听了三夜噩梦起步,下仙门听了当场要翻白眼掐人中以雷霆心脏复苏,堪称整片九州的瘟神。

    沈逐:“...”

    瘟神此刻正倚在不远处黑漆漆的落木旁,怀里圈着那名白裙少女,垂眸笑问:“雪球,曲误为证,玉尘为鉴,我既收养你,便是你义父。义父看那帮修士不顺眼,雪球说要他们死,还是要他们活?”

    “...”元窈绷着脸,义父是什么怪称呼?雪球又是什么怪名字?她迅速瞥了眼自己毛茸茸的白狐斗篷,又抬手掸掉发髻的落雪,妥协似的摇摇头。

    别杀别杀。

    “摇头?雪球也不要他们活?”沈逐笑意更盛,指尖抚上腰间的永昼,“好,不愧是义父的雪球。”

    元窈:?!

    元窈急急摆手,继而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要活要活。

    “点头?雪球也想他们死?”沈逐还是笑,“好,义父果真没白疼你。”

    元窈:“...”

    “谁在那?!”柳惟安猛然回首,紧紧盯住遗落在火光之外的那团幽暗,横起银剑缓步接近。

    “柳公子。”一名弟子颤声道:“这片林子是沈逐出没过的地方,即便元师姐真来过此处,遇上沈逐怕是也活不成了。”

    他边哭边退,好似真的透过黑暗窥探到了什么可怖的景象。深渊这种危险的东西,看一看就行了,何必要亲身走下去呢?万一稍有冒犯,岂非自寻死路?

    “柳公子,北面寻到一方素绸帕,摸不准是元师姐的。”北面遥遥地传来一道嗓音。

    柳惟安不再犹豫,朝那团幽暗掷了支火把,火光划过株株残木映亮了浓稠的暗色,萧条空旷的阔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仍旧是空无一人。

    火把埋入雪地,嗞地灭了光。

    “去北面。”柳惟安微微失望,转身去往北面,诸弟子纷纷追随。

    火光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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