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府的天井中栽了棵参天的梧桐树,姚桐被两位官兵扭住胳膊钳在黑漆漆的树荫底下,挣扎着朝向姚罗怒问,“他那话什么意思?阿爹,告诉我,他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姚罗脖上贴着几柄铁刃,死死抿住双唇面色发青。

    祁弦见状笑道:“姚少侠,怎么不讲话呢?我记得你当年挺善言辞的,莫非是老来转性了?”

    姚罗忍不住冲他狠狠呸了口唾沫,“卑鄙小人!”

    “多少年了骂来骂去总是这么两句。”祁弦摇摇首,看向姚桐故作惋惜道:“看来你阿爹不忍心告诉你实情,那么这个恶人只好由我祁某人来当了。芼山那夜过去了六年,你怎么不晓得问问你阿爹当夜是如何活着走出的芼山?”

    姚桐闻言摒住了呼吸。

    “当年你们能活着逃离芼山,得多亏了姚少侠。”

    祁弦指了一圈被押进胥府的西施丘村民,扬声道:“忍痛割爱,将自己的女儿卖给了我,许诺待女儿及笄过后便嫁与我当妾。”

    姚罗阴着脸,眸中恶怒闪了闪,旋即又熄。

    祁弦蹙起眉心,“姚罗,当年我敬你意气风发、胆大轻狂,因此尊你一句少侠,可你不妨揽镜瞧瞧你如今?哪还有一丝当初的意气胆识?我不过是将当初我尝了十年的劫亲之辱换作卖女之痛降于你身,你就颓丧成这副鬼样了吗?”

    姚罗的面庞扭了扭,倏然落下两行泪来,跪倒在地哭嚎,

    “当年我已丧爱妻,你又以杜信的儿子和一众弟兄的性命作挟,逼得我不得不将阿桐卖掉,这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承受蚀骨噬心的痛,当我晓得阿桐要和胥家的小公子定亲的时候,我巴不得自己能随念桐一道死在当夜的芼山,是我卖了阿桐!是我卖了我和念桐的女儿!是我害了她,全是我害的。是,你赢了,你赢了,是我当年不该劫你的轿!”

    “阿爹...”姚桐颤声道。

    姚罗泪如泉涌,“别怪阿爹,祁、祁大人是牂牁郡太守,手握矩州的命脉,阿爹这些年不止一次想带你逃离矩州,可是、我们逃不掉的啊,是阿爹当年年少无知,害了你阿娘,也害了你。寒臣、寒臣是杜信的独子,杜信当年为救阿爹被一箭射穿了头颅,阿爹不能放任寒臣的生死不顾。我...”

    “我谁都没能对得住。”他伏在地上捂住脸。

    祁弦抽了支长箭搭在弦上,对准哭倒在地的姚罗,笑道:“横竖当年的仇我也报清了,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今日便大发慈悲送你一个痛快。”

    “阿爹!”姚桐一口咬在身后官兵的虎口,挣脱禁锢尖叫着扑到姚罗身前张臂替他挡住。

    祁弦箭矢一拐,指弹弓弦连射出几箭。

    胥兰因肩胛处蓦地一凉,伴随利器穿透血肉的闷响,温血洇开。

    “兰因!”姚桐瘫软坐地捂住了眼。

    祁弦仰头大笑,“骗你的,明日我张罗亲事,还要给你敬一盏高堂茶、唤你一声岳父大人呢,怎会杀你?”

    他甩手将弓箭丢给官兵,阔步来到胥兰因跟前替他掰折雕翎拔出没在肩膀的长箭,昂起下颚点了点他背后的青萝,问:“为什么保护这个姑娘?方才我的箭矢没有朝向你。”

    胥兰因搓了把顺着胳膊淌落指间的血。

    “因为她是你的妹妹吗?”祁弦抢了话,猖獗笑道:“这样的幌子骗骗旁人便罢了,真当我也不晓得你们淮栖北的那点子关系?你看,他也不是真喜欢你,还不如跟了我呢。”

    他扭头看向姚桐。

    姚桐垂手撑在地上,摇摇晃晃站直,“今日倘若是我站在兰因的位置,我亦会挡在青萝身前。”

    “不信啊?”祁弦张臂揽住胥兰因的肩膀,拇指盖在箭矢留下的血窟窿使劲按了把,亲昵道:“兰因,倘若你能劝服青萝妹妹,喊她替姚桐顶了我府中妾室的位置,我便放过姚氏父女,还允你们后日成亲,好也不好?”

    胥兰因冷着脸,抬手吹了声口哨。

    秋风卷起满院梧桐落叶涌至高处,枯黄的扇状交织飞舞颤出沙沙,胥府的四面围墙冷不丁站上来密密麻麻如鬼魅般的黑影,不需下令,亮了兵器,一齐跃下墙檐一步一刀围杀祁弦带来的官兵。

    胥兰因宛如破笼的饿兽猛然抽刀劈向祁弦,祁弦当即抬手拿护在臂肘的铁甲相挡,刀锋落在盔甲震得祁弦整条胳膊瞬时失了知觉。

    祁弦伸手匆匆捞来柄软剑横在身前抵抗,对众官兵下令道:“杀!”

    胥兰因微微偏头,避开自耳后伸来的剑,拿二指夹住了剑锋推远,顺势旋身踹去,借力压倒了蜂拥而至的一大片。

    他趁隙抛给青萝一柄剑,“去廊下。”

    青萝握住长剑,指腹划过镶在剑柄处的通远石,石上印有一幅盛气凌人的乌金符纹,彰显了整把剑的凶煞戾气。

    这是...永昼!?

    青萝一怔,拨开聚拢的晨雾,将剑刃贴在陡然近在咫尺的咽喉,温热瞬时涌进指缝,她紧紧攥住染血的永昼。

    “兰因!”姚桐被呼啸的剑风撞倒在地,剐烂了湘妃色的织罗广袖,露出淌血的小臂,抱着脑袋哭喊。

    姚罗拾起把剑鞘架住迎头劈来的刀,拽起她的胳膊奋力将她推了出去。

    姚桐摔在地上滚了一圈,发髻上簪的银钗步摇散了满地,她勉强撑起头方瞧见有柄弯刀赫然就嵌在自己适才所待的位置。

    几名官兵将姚罗围开,交剑摆阵战他手中的一柄剑鞘。

    青萝斩裂了挡道的盔甲,探手抓住姚桐疾步穿过血色弥漫的天井钻入廊下。

    “青萝。”姚桐披着发,绣鞋踩了廊缘横躺的尸首踉跄搂住少女饮泣,“我们走吧,趁他们还没注意到这里,我们快些逃。”

    青萝被她拥着反倒失了方寸,掏袖撩袍搜罗了一番只得解开锦袋抽出赤纱喜帕按在姚桐泪花婆娑的双目。

    祁弦锵地一剑砸在胥兰因刀口,撤开两步甩了甩发麻的虎口,迅速侧身避开致命后击,抹了把额间的薄汗,大呵:“都停手!”

    “兰因。”祁弦道:“今日之事就权当是我祁某人有眼不识泰山,咱们先收手,往后我只管报我的旧仇,绝不会再越到胥府来,咱们就当是不打不相识了,如何?”

    胥兰因瞥了眼逐渐堆叠起来的尸首,笑问:“死的人多了,担心回去不好交代?”

    “你我本无仇。”祁弦跟着干笑笑,“闹得大了我们都不好收场。”

    胥兰因刀尖点地,侧眸望向青萝,“战不战?”

    他唇角勾着笑,一副任凭差遣的模样,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稀疏平常事。

    “战。”青萝立在廊下,斩钉截铁道:“世间万事皆可以原宥,唯家仇与国恨,不能相忘。”

    她掰过姚桐的脸,“别哭,今日即便全军覆没,也是我姜青萝对不住各位,回头去了地下,你也算抬得起头!”

    杜寒臣弯腰躲开贴着他头皮蹭过的剑锋,捞起柄弯刀抛给姚罗,擦掉溅在脸颊血笑喊:

    “姚叔!我父亲能舍生取义,我又怎甘于靠委屈一小娘子来苟活?拔刀吧!新仇旧怨,该算的账今日都一道与他算清了!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姚罗接过弯刀,锵锵两下逼退蠢蠢欲动的官兵,仰头大笑两声,“好!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堂正!”

    胥兰因将刀横在胸前,道:“禁卫军听令,随我,杀出一条血路!”

    “既然你们决意要寻死,那便来吧!”祁弦摔了软剑,退到檐下搭箭拉弓,“我倒想看看你们的铮铮热血能沸多久!”

    青萝踩着重重叠叠的尸首跃到半空中砍折了一支破空袭来的箭,随残箭啪嗒、啪嗒一道落回到胥兰因身侧,将永昼抛还给他,“永昼认主,在我手上别扭。”

    “别扭?”胥兰因接下永昼一连割了几人的咽喉,打量泛着森寒血气的剑刃,笑道:“回去教训它。”

    胥府敞开的红漆大门又叮叮哐哐涌进来数队官兵,银白盔甲宛如三更皎洁的月色盈满了整座天井。

    胥兰因一脚将数人踹翻在树荫底下,凝重道:“今夜胜负难料。”

    “祁弦!乌龟王八蛋!”姚罗眼看要被擒住肩膀,干脆撒手甩脱了弯刀大骂,“见老子一趟要带这么多人才敢来?论缩头乌龟,你也算得上首屈一指!”

    祁弦偏了偏头,弯刀削过他耳侧的发丝砸在身后墙壁,哐当撞了一记弹落在地,他摊开手无谓道:“我害怕呀,姚少侠可说过倘若再劫我一回要的便是我的命呢。”

    “兰因!”祁弦拉弦对准廊下姚桐,“胜负已定,快收手吧,过来人教你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万一翻身了呢?”

    青萝撑不住这具柔弱的身躯,铜刀抵地喘口气的功夫便被身后刀锋贴了喉。

    祁弦笑眼呵斥:“仔细些手上的剑,别剐伤了青萝妹妹。”

    胥兰因垂了剑,立即有数十名官兵围住他摆开阵提防。他笑道:“青萝妹妹都在你们手上,还担心我能鱼死网破不成?”

    “哪里话?”祁弦摇摇头,“如姚少侠所言,我这人就是胆子忒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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