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盘皎皎,岸边马唐随风摇。

    柳惟安抓着根竹竿,倚在拜月湖旁的躺榻间悠哉垂钓,“阿娘别心急,扶华楼多少小弟子都等着盼着一个机遇熬出头呢,我这才斩了只孽孤煞,紧接着又送上来只狼妖,世上哪有只吃饼不和面的道理?抢得急了难免是要出岔子。我这趟踩了狗屎运,已然惹得不少人眼红,眼下韬光养晦才是最好的出路。”

    “功名利禄在前,韬什么光养什么晦?放着阿爹阿娘捧着端到你面前的首席大弟子之位不要,你犯的什么诨?”胡苢揪住了柳惟安的耳尖作势要拧。

    “阿娘别冒火呀。”柳惟安提起竹竿甩上来条硕大的鲫鱼,捏住鱼嘴摘了铁钩,笑道:“给阿娘炖条鱼吃?”

    胡苢扬了一巴掌落在他手背,瞪住湖中央一圈光晕,怒道:

    “人只道神宁阁兄弟之争惨烈,司守礼为稳坐少阁主之位奉继母为亲娘,与司二公子争得恨不得将对方的血肉饮啖殆尽!可咱们扶华楼又岂是清闲雅善之地?

    岁宁与你倒算得上和睦,勉强能攀一句手足相亲,但扶华楼却并非独有柳氏一家!

    单就说那日暮途穷的元氏,元疏月随了她母亲姜九徽事事要强的性子,当初一朝跌落神坛沦为寻常弟子时她不甘心,待爬到了首席大弟子之位她仍旧是不甘心,像这样狼子野心、不懂收敛的贱人,你以为你阿爹承诺的区区一个长老之位就能将她喂饱了?

    且不提还有高阶符修岑氏、兰台阁执事何氏、化神丹修缪氏、剑道宗师裴氏和他那锋芒益露的弟子殷氏虎视眈眈在侧,他们全都是豺狼虎豹,是生了副人模样的诸怀饕餮,全都躲在背地里瞪着绿幽幽的眼窥伺着咱们!

    你倒是晓得韬光养晦、循序渐进,旁人可不讲究这许多规矩!当初那宗邺都荇山的卷轴,只因言传与上古仙剑千霜有关,多少长老弟子为此撕破了脸争红了眼?

    元疏月为了拿到那宗卷轴闹得如何兴师动众?简直豁出了脸!她可有讲究过一星半点?

    但倘若没有那一趟荇山行,她又如何有机遇斩获千霜,跻身扶华楼首席大弟子?这桩事倒算我佩服她的。

    旁人尚且能为了搏得一丝胜算奋不顾身,可是你!你啊你啊,阿爹阿娘都亲手将旁人苦修八辈子修不来的机遇铺在绸缎上端到你面前请你笑纳,做到了这份儿上你竟还推三阻四,你让阿娘如何能不恼?”

    鲫鱼甩了甩尾挣落回岸边,柳惟安匆匆蹲下身将鱼按住,鱼鳞滑腻,鲫鱼一挺身溜回湖里,溅开一片水花。

    柳惟安抹了把脸,摇摇胡苢的衣摆,“阿娘,别又提那桩。”

    “你当我想提?”胡苢板着面孔,“当初若非是你宁可开罪众人也要助她抢到荇山的卷轴,而今握着千霜的该是你阿姐!”

    柳惟安扶着躺椅仰头看她,“那年荇山上游荡着无数吃人的山魈,稍不留神便要被围扑啃食成一堆碎骨,扶华楼被生吞了多少弟子?

    阿姐虽已初露头角到底还应付不来这样的凶境,而元师姐当年距更上一层楼只差了一步契机,况且千霜的消息本也是元昴公子早先搜罗来的,于情于理都不该由咱们半道截了去,否则柳氏日后在扶华楼还能有什么脸面可言不是?

    再者说,倘若当初阿爹是铁了心要把荇山的卷轴留给阿姐,兰台阁那几根墙头草哪里敢下给元师姐?”

    胡苢倏然抓过竹竿砸成两段,“好啊、好啊,于是你们就背着我把卷轴给了姜九徽的女儿!”

    “呀呀阿娘,消消火,消消火,不过是一柄仙剑,如今阿姐已有了听雾,我也与鬼见愁结契,还计较着千霜作甚?”柳惟安见她真恼了,唰地起身替她顺气,“您适才讲残钟村什么事?狼妖...狼妖,我即刻便下山将作乱的狼妖逮回来,阿娘别动怒。”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话?”胡苢压下怒意,搓着纱绢擦了擦手,“妖修奸险狡诈,诡计层出不穷,你应付得来么?”

    “试试呗。”柳惟安笑笑,“初化成形的小妖,理应不难对付。”

    “还是结个伴吧,你倘若应付不来逃也容易,但妖修逮住的那名幼婴半刻耽搁不得。”胡苢道:“妖修还是要妖修来对付,缪玹手底下养的一众摘草药的成不了事,带了也是累赘,我倒听说元疏月白日里领了名妖修回来?”

    柳惟安微微一愣,问:“阿娘说子陵?他伤着呢。”

    樊禄拨开垂落的柳丝,负手踱到岸边,笑道:“妖物狡黠阴险,胡夫人也是担心你被戏弄中套耽搁了救人的时机,沈子陵到底说也是妖修,心眼不会比你少,带他一起好歹凡事能有个商量的余地。”

    “樊长老。”柳惟安斜睨着他,懒懒作了个揖,“不晓得樊长老大驾光临,沧海珠宫的门没来得及落锁,竟叫你给溜进屋来了。”

    樊禄朗声大笑,拍拍柳惟安的肩侧,道:“惟安讲话总是这样俏皮,逗得人发笑,也难怪柳令主尤其宠你,不过,扶华楼这块龙争虎斗的地怎会养出你这样窝囊的公子?”

    柳惟安侧身弹开他的手,“神宁阁倒是块风水宝地,不还是养出了你这样刻薄的长老?你不该修仙,你适合入魔。”

    樊禄勾了勾唇角,疏离一笑,“魔道么,你不堕我堕,凭运道了。”

    *

    “松醪酒还是罗浮春?”元窈抱了两只白釉醯瓮,笑问。

    殷姝随手指了其中一坛,翻开两盏倒扣的鼓腹海棠口青瓷杯,“扶华楼来了客。”

    “樊禄。”元窈拔开封在醯瓮口的木塞,倾手斟满两盏。

    殷姝端起一盏送到唇边小酌一口,旋即仰头饮尽,道:“好酒,够烈!那樊昭鹿自诩神宁阁的走狗,哪回来扶华楼不是鼻孔朝着人胡须翘上天?月初送了拜帖,月末才姗姗来迟,大张旗鼓的架势恨不得我们能迎太上皇似的将他抬上山再唱句万万岁。这回一声不吭像只落街的灰鼠巴巴儿地溜了来,肚子里指定没揣好事。”

    “谁不晓得樊昭鹿的尿性?柳令主晚间听到了些风声,当即抢了缪玹长老的卷轴连夜躲下山,只留下位不肯吃口舌亏的胡夫人与樊禄周旋。”元窈掐着杯,拂开落满案桌的柳絮。

    “我这南枫居哪哪儿都好,偏生隔壁是柳岁宁,栽了满庭满院的垂柳,南风过境,再晚点风起了柳絮飘散开能呛死人。”殷姝托了醯瓮又斟一杯,灌下半盏,笑道:“谁让樊禄生了张狗嘴?难怪我方才途径端仪堂时隐约听见缪玹在里头骂娘。”

    元窈莞尔一笑,捏起颗雕梅抛入口中,搭上半盏松醪,“缪玹长老的位置属实尴尬了些,算起来是好几个年头没见他接到卷轴了。”

    “缪玹么,”殷姝看着她,把盛了雕梅的碟子朝她推推,歪头笑道:

    “高不成低不就。论资历,论地位,他可有比柳令主差半点?却偏生是介丹修。倘若卷轴归为凶难之境,自有你和我师尊这样的剑道宗师接手,再不济也有符修岑扉长老;倘若碰上寻常小精怪闹事,又理应该让给弟子们争相瓜分,缪玹也拉不下脸去同手底下的人抢功,于是不就吊那儿了?”

    元窈又夹起颗雕梅丢进青瓷杯里,浇上松醪酒晃了晃,小口慢酌,“说起来,裴舟长老仿佛又接了宗卷轴?”

    “嗯,就在扬州境内。”殷姝架起腿,托着下颚道:

    “有缕剑魂闯进道观里闹事,扰得道士们不得清修,前日先是堵在人家茅房里不准所有人如厕,昨日又藏了道观所有的碗碟,害得道士们只能将面放凉了拿手捧着吃,有位年幼的小道士手掌不够大捧不住,半夜饿得自己起灶,险些烧了厨房。依师尊的意思大抵是打算今晚连夜起程,加紧收了这缕调皮的剑魂,还道观一个清静。”

    “元师姐可在此?”南枫居的门猛地被人撞开,潘笑在门槛处绊了一脚,骨碌碌滚进院内栽倒在案桌腿下涕泪肆淌,指着院外道:“元、元师姐,我在芙蓉庭寻不着你,便猜想你八成在南枫居和殷师姐一道的,快、快,残钟村...残钟村,你领来的妖修兄弟和柳公子出事了。”

    “窈窈你别急。”殷姝缓缓搁下瓷杯,垂手扳过潘晓的脸,道:“来看着我,把舌头捋直了。”

    “知意,这事你不用管。”元窈截了潘笑的话,“道观闹事的那缕剑魂拥有神志,本体修为必然不下百年。要知道我这柄当初人人撕破了脸都要抢一手的千霜也不过一百多年的修为。裴舟长老已斩获仙剑初霁,倘若这回你们能将剑魂降伏,它理应是归属于你的。像这样的机遇百年也不定能碰上一回,也难怪裴舟长老心急要连夜下山,你尽管安心去,这里我能应付。”

    殷姝起身将她拦住,“倒并非是我不信你,但胡夫人素来对你看不惯,樊昭鹿更是搅屎棍一根,两人浑身上下凑不出一个好心眼,往日全凭柳令主在拦着,可这回柳令主不在扶华楼内,倘若这是他们趁此专程冲着你设的局,你岂非连个撑腰的都没有?”

    “你一定要拿到那柄剑。”元窈斩钉截铁道:“速去速回,我在扶华楼等你们。”

    殷姝抿紧朱唇,半晌,妥协道:“我们最快明日回程,凡事不必逞强,保重自己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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